邵孤城
很多年前,我还是个孩子,去外婆家过节,却不知道和父亲赌了什么气,夜里一个人跑回家。冲进漫天的夜色,黑暗便无边无际。刚开始因委屈和愤怒滋生的勇气,慢慢就被黑夜消磨成了恐惧,像水晕一样,多走一路便多弥漫一层,逐渐幻化成无边的惊慌失措。
回家的略,要过庙基,过摸奶桥,过大坟桥,那都是传说中的恐怖地带,前不着村,后不靠店,荒草凄凄,鬼影憧憧。那些沉睡在记忆中的传说,就在那一刻被激活,它们在我的脑海里且歌且舞,路旁的树,河边的草,远处废弃的茅草屋,都成了我想象中的妖魔鬼怪。
我差点就要回头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人出现了,他从一条小路上折过来,走到我的前面,他手里握着一支手电,那一缕微弱的光,照亮了他的路,也让我看清了方向,那些我想象中的妖魔鬼怪,因为那缕微弱的光的照耀,又恢复了树、草和茅草屋的本来面目,我的勇气又一点点回来了。
我就跟在那人的身后,穿过了庙基,走过了摸奶桥,又走过了大坟桥,穿越了这些传说中的恐怖地带。当他拐到和我背道而行的路上去时,我生活的村庄已经就在眼前了。
很多年以后,我总是忘不了这一缕夜行路上微弱的光,它让我相信,只要有光,就有力量。2000年,我找到了毕业以后的第一份工作,在一家私营小厂干着名为质检实际打杂的活。每天从家里骑一个小时自行车到市区上班,最初三个月拿微薄的400块钱工资,现在想来,恍如隔世,不知当时是什么样的力量让我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样一份工作。后来,工资涨到650,再后来,和同事一起租了一间城乡结合部的民房,真正开始了我独立的生活。650元的工资,刨去房租和伙食所剩无几,生活是在精打细算之下维继的,像是刚刚学会飞翔的小鸟开始自己觅食,很辛苦,却对生活的一切充满了好奇。几个月之后,:我又成了KFc的一名兼职服务生,在KFc的工作几乎都是从晚上八点开始,一直做到凌晨一点打烊。
每天半夜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回出租屋。城乡结合部没有路灯,路况又是错综复杂,刚刚还是霓虹闪烁,一转身就跌入无边的黑暗。精疲力尽地回到租住地,房东把底楼一层楼面隔成了七八个小间分租出去,小小的天井都用油毛毡搭住了,供房客放炊洗用具,三四副煤气灶头上支着刷好的锅碗,几盆泡着的衣服要等天亮后再洗,螺蛳壳里做道场,一个天井仅留一条过道让人通过,深更半夜,一脚下去什么都有可能,或者踩进别人的脚盆里,或者撞倒一辆自行车。那时候室友早已沉睡,可他总为我留一盏灯,就是借着我们房里透出来的微弱的光,我才能像蜻蜓点水一样穿过天井回到我的小屋,一次也没有出过意外。
我至今怀念很多年前的这盏灯,不管日子有多么艰难,我总相信,只要有灯,就会照亮生活。
人生的转变总是出其不意的,嘴上说不想要孩子,可当妻子明白无误告诉我即将做爸爸的时候,我还是感觉到了自己的狂喜。那是2004一年,我体验到了初为人父的喜悦,我把妻子的姓一拆为二,给女儿取名子禾,大家都说,这个名字很好听。
我开始感觉到这种角色转换给我生活带来的冲击,最明显的是,父亲不再为一些小事和我絮絮叨叨了。他甚至还把家中置办的一些家什上原本属上他名字的地方全部换成了我的名字。这是父亲的有意为之。
2004年是我的本命年,但是这一年,我交上了好运!
我说的好运,绝不仅仅是我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我的工作状况也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改变。从一个每天十二小时两班倒的车间工人,我像脱胎换骨似的坐在电脑前,开始了企业报编辑的工作。
这让我能够有一个比较舒畅的心情坐到电脑前,敲打属于自己的一串串文字,用文字为自己营造一方精神的空间。2004年,我的第一篇真正意义上的小小说终于公开发表,坚定了我从一名忠实的小小说读者向小小说作者转变的信心。
我想起1996年,那也是我人生的一个关键年。那一年,我离乡背井,到一个叫太仓的小城读书,这个以肉松闻名的城市活跃着一群以小小说著称的作家,像凌鼎年,像何济粼,1996年以后的那几年,正是这个城市小小说创作成绩最突出的几年,而我正是这时开始在这种环境的潜移默化下,从一个懵懂的文学爱好者变成了一个铁杆的小小说迷。
但是我不写小小说,从那时乃至推迟到以后的几年,我一直停留在一个阅读者的层次而不轻易触碰去写小小说。那个时候,我更倾向于散文。2002年之后,我已经开始放弃,我拒绝写任何东西,我学会了怎样荒废,我甚至把坚持多年的阅读习惯也丢掉了。借口很多,工作太忙是一种,谈恋爱是另一种。其实我知道,真正的原因是我已经丧失了信心。我彻底打乱了自己的生活,我变得和很多人一样,喜欢呼朋引伴的小聚,喜欢租一部很长的连续剧整天坐在电视机前,喜欢被女友拉着满大街购物……总之,我和一些当初狂热的文学青年一样,逐渐被世俗淹没,开始与文学越行越远。
2004年改变了这一切。几年前熄灭的一盏灯,又重新被点燃,生活却还在继续。
四
阅读者和写作者最大的不同恐怕在于,从前是别人在写给我读,而现在,我要写给别人读。同时,我也时刻提醒自己,写作者更加是一个阅读者,只有不断阅读,才能使你的创作保持旺盛。开始比较系统的研读这一时期所留下的一些经典的小小说作品,有些是第一次读到,有些却是第二次或者第三次学习了,凌鼎年、腾刚、陈永林、侯德云、刘建超等一些熟悉的名字再次在我的脑海中刻下烙印,而时刻关注当下的小小说文坛,又让我欣喜地看见一些陌生的名字,安勇、巩高峰、韩昌元、孙禾、游睿,他们的作品同样让我震撼。
我开始梳理我对小小说的理解,我始终固执地认为,好的小小说,语言是根本,我喜欢的小小说作品的语言,要么像侯德云那样,看似漫不经心却句句严丝密扣;要么像孙方友那样,通篇大开大阖整体张驰有度;要么像刘建超那样,字字透出它的幽默和灵秀。只有有了好的语言,才有好的情节构架,没有故事性的小小说绝非一流的小小说,大凡优秀的小小说作家全是讲故事的高手,腾刚的小小说就是以或让人忍俊不禁或让人百感交集的故事令人回味的。光好读的作品充其量是一篇优秀的故事,而好的小小说关键还在于作品的内涵,凌鼎年的小小说大抵有一个比较深刻的主题,他的作品更加注重作品的深度和寓意。梳理过后才发现,小小说同样是一项系统工程,优秀的作品同样也源于一朝一夕深厚的积淀,我:为自己能这样清醒地认识而高兴,虽然我的作品离那个“优秀”还有不小的差距,但我至少有了一个比较明确的目标,我会不断朝着这个目标而努力!
五
2005年,好运并没有离我远去。第一次在小小说标志性刊物《百花园》发稿,作品第一次被《小小说选刊》转载,第一次受邀来到郑州参加“金麻雀小小说节”……这些第一次将我所看到的希望一次次放大,使我的信心得到了无节制的膨胀。
自从接到金麻雀小小说节的邀请函,这一年四月,我向老婆说的最多的一个词就是“加班”。那个时候,我满脑子只有一个地方,郑州,小小说的郑州!
那是一个心灵的圣地,从在太仓接触小小说开始,郑州就成了我一个魂牵梦萦的所在。然而,伊河路12号,小小说的大本营,始终是我一个可望不可及的目标,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因此,当有机会和郑州、小小说的郑州抱个满怀的时候,我怎能不欣喜若狂?
老婆说:多听,虚心一点,好好学习!我点点头。
老婆说:等你回来把你的收获汇报给我!我点点头。
这是妻子给我的压力,也是她的期待。
江岸来了,赵文辉来了,安勇来了,张国平来了,庄学来了,雪弟来了,徐水法来了……这些最熟悉的陌生人,当我们因了小小说走在一起,就已经成了心照不宣的同路人,尽管素昧平生,尽管相隔天涯,没关系,小小说是我们共同温暖的港湾。因此,当我们冲破地域的界限,从四面八方走到郑州,那种由心而发的不是兄弟胜似兄弟的感情一下子澎湃开来,于是,紧紧握一下手!
侯二姑来了,于杭州来了,袁炒米来了,沈沙漠来了,刘将军来了,宗绿豆来了,邓三国来了……千万别误会,这些“昵称”不是我的发明,恐怕也就只有《小小说选刊》主编杨晓敏先生把这些“戏谑”的帽子一顶顶扣到侯德云、于德北、袁炳发、沈宏、刘建超、宗利华、邓洪卫等小小说大腕的头上才显得那样恰如其分,这更是一种荣誉,当一个作家的作品和自己的名字紧紧结合在一起的时候,所有的人除了会心一笑外,那就只有敬佩了,于是,紧紧和这些优秀的作家握一下手!
安勇说我郑州回来后变了,变得眼界开阔了,我想,在那样浓郁的小小说氛围里熏着蒸着,再愚钝的人也会有所成长吧,更何况,《百花园》的副主编秦俑始终像是大哥一样站在我的背后,轻轻推上一把!
六
少年时代,是有名的“书痴”,哪里有书就往哪里钻,见了好书总动心要买回家。
如今,书看得是越来越少。繁杂于日常琐事的枝枝节节,同“有书大富贵,无事小神仙”的心境早相去甚远,即便静坐书房一隅,却已是满脑子的红尘欢笑、纸醉金迷。
有些书却是必须看的。比如小小说。
我看小小说,是多年爱好,就像抽烟,越戒瘾越大。大致是春天来了的缘故,有一段时间,我总不由生出些感怀来。手捧这些堪称精致的小小说作品,常常让我击节之余,忍不住自叹不如。心生敬畏之情,居然被“吓”得落笔乏力,下笔手软,创作面临前所未有的窘境。虽有不甘,却不得不服,被掏空的感觉袭上心头,却是一种失去了方向感的无所适从。
“所发表的作品,灵光一现的进发中夹带着刺眼的瑕疵;作品缺乏系统明了的艺术追求,写作风格永远处于不确定性;不肯苦心孤诣地读书储备,少了些对文学的虔诚;满足于用粗糙随意的文字,以平庸的智商去装扮艺术之神。这样如何能调动小说的艺术手段,开掘出深邃的文学品质呢?”这是《小小说选刊》晓敏主编对年轻作者的忠告,同样也是一名小小说事业家对小小说未来的良苦用心,对我而言,是字字珠玑、句句振聋发聩,有如当头棒喝,又似醍醐灌顶,混沌中让我茅塞顿开。
原来,写作的心情一样,也有潮涨潮落,积累不够,就无法喷薄而出。没有足够的藏储,井挖得再深,未必能见一眼清泉。我的当务之急,应该是多读书,读好书,为自己储备一座富矿。“如果想在小小说创作上走得更远的话,三更灯火五更鸡,十年磨一剑,非得下苦功夫不可。”我愿意把杨主编这句话当成座右铭,时刻提醒自己。
七
“生性木讷的人,除了写作,还能有更好的宣泄方式吗?感谢主,让我们不开口,也能说话。”这是女作家何晓在网上的签名,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见,总会感觉到一种作为写作者的幸福感油然而生。
但我,更要感谢的是小小说,是小小说,像黑夜中的一盏灯,照亮着我的心灵,点亮着我的生活,引领我走进了更为广阔的人生天空。
我一直住在乡下,每年的四五月,正是乡下最好的时节,油菜花盛开,远远望去,漫天漫地的一路黄花,漂亮极了。春天是播种的季节,当我的父亲播撒下秋天收获的种子时,我的心里,同样种下了小小说的种子。
往后的日子,便是为这颗种子松土、灌溉、施肥、洒药,当然,少不了呵护和爱。不求丰收,但求来年春天,我的心上也会有一路黄花开遍。
“就像毛毛虫可以蜕变成美丽地蝴蝶,我也期待翩翩起舞的那一天!”在一篇小说中我曾这样写过,我想这正是我自己的真实祈愿。如果有朝一日给我一个脱茧而出的机会,我一定会用心挥动自己的翅膀美丽的飞翔!
每天晚上,睡在女儿一侧,看她梦里甜甜的笑,我总会想,女儿,我该用什么来爱你?
而现在,当我面对小小说,我同样问自己:我该怎样去爱它?
就让我像爱自己的女儿一样爱小小说吧,用我的一生,去珍惜呵护与小小说这份弥足珍贵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