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生很小的时候,就显露出超乎寻常的绘画天赋。他刷刷几笔,就能把正在讲台上滔滔不绝的老师的光辉形象留到纸上。
有一次,我们的班主任“歪嘴刘”在给我们上课的时候,把安生给她画的肖像逮个正着。我们以为她一定会大光其火,然后把安生赶出教室。但是,她只把那张画轻轻地夹到讲义里,然后继续微笑着给我们上课。下课后,她径直带着安生去了美术老师的办公室。
她取出那张画,然后说:“这小子,神了!”
安生从此进入了美术老师重点培养的视线。
可是,老师们不知道,安生的父亲,其实是一名真正的画家。
安生的父亲是一名画家,却吃了画画的亏。十年浩劫期间,他被下放到农场,等他满怀着重见天日的希望从遥远的新疆回归故土的时候,看见的是妻子一座薄薄的坟茔。
所以,当我们的美术老师牵着安生的手来到安生父亲面前的时候,他的父亲冷冷地说:“你以为你有资格将我的儿子调教成一名画家吗?”
美术老师局促不安又尴尬异常地稍坐片刻后起身告辞,从此再不提教安生学画的事。安生和父亲冷战数日后只能无奈接受了现实:父亲已经丢下的画笔,他很难接过去。
但是,安生偷偷地学,偷偷地画,到高中的时候,他的画已经在学校里小有名气了。
高三那年,安生决定去报考美术学院,当然征求了父亲的意见。
“你知道什么是井底之蛙吗?”安生的父亲有些不屑,“你至少得拿几个奖回来证明给我看吧!全国的不说,咱们市里的你总该拿几个吧?”安生开始频繁地参加市里举办的各类美术比赛,只要他能知道的,他总是想尽一切办法去报名。当然,结果都在他父亲的预料之中,他不仅没拿到奖项,甚至连自信也在这期间被消磨殆尽。
安生问我:“柳青,你说,我能成为一名画家吗?”
我坚定地点头,说:“安生,如果你成不了画家,没人会成为画家的。”
安生感激地看着我说:“谢谢你,柳青。我准备再去参加一次比赛,最后一次。”
安生给我看一张当天的报纸,有一则本地一家企业征集产品徽标的启事。
整个寒假,安生都泡在家里,他不让任何人接近,甚至连我也保密。他把他的作品改了又改,直到快截止的时候,才小心翼翼地寄了出去。
然后是期待,公布结果的报纸出来后,安生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安生彻底放弃了,他把画画的工具统统扔进河里,然后准备高考。按照他父亲的意思,安生当时是以高分被北京一所名牌大学录取的,学的是他最不感兴趣的管理。
然后,我们开始了各自的人生。安生很少回家,我也是从他的老父亲处知道他的一些情况,毕业后,他先是留在北京一国有企业,然后跳槽到广东一家跨国公司,从基层的管理人员一直做到了中国区助理总裁。他的父亲,非常满意安生现在取得的成绩。
我们再见面是在谈判桌上,我所在的啤酒厂由于经营不善面临倒闭,而安生的公司财大气粗愿意收购。当我们意向逐渐趋于一致时,我想到了我应该招待一下我这位老朋友。
我是用我们自己生产的“芦花牌”啤酒招待安生的,我说:“‘芦花牌,啤酒现在是我们的,但很快就是你们的了。你该好好喝一杯!”
酒端上桌的时候,安生没有说话。安生默默注视着那几瓶酒,很久很久。然后,他伏在桌子上开始失声痛哭。
我不知道这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想,更应该痛哭的,其实是我。
但我没有哭,我扶起安生,我问他为什么?
安生指着“芦花牌”啤酒的商标图案说:“柳青,你记得吗?有一年的寒假,我把自己关在屋里,画的就是这个徽标啊!”
我帮安生找到了那次的评委会主任。他依然很清晰地记得这件事,他对安生说:“你是安佑之老师的儿子吧,我记得你,你的父亲说,一定不能让你得奖。可是,啤酒厂的人非常喜欢你的作品,执意要拿它去注册商标。”
啤酒厂拍卖成功后,安生给我打过一次电话。
“我父亲常说,有心栽花,花未必不成;无心插柳,柳也未必成荫。我现在明白了,我就是我的父亲有心栽下的那株未必不成的花啊!”安生在电话里有些欲言又止,良久,他告诉我:“柳青,我辞职了,我又开始画画了。我想,我能做一个优秀的职业经理人,就一定能做成一名优秀的画家。可是,柳青,你说,我这样做,值得吗?”
我顿了很久,说:“也许值得吧!”
电话那头,很久不出声。然后,我听到轻轻的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