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文宾精于国画和素描,寥寥几笔能把人勾勒得栩栩如生,人称“汤一笔”。他在东吴大学挂个闲职,一度是国民政府的座上客。因为这些历史问题,解放后被清除出教师队伍,下放到了虞城公安局看大门。
和汤文宾同一天到虞城公安局报到的还有魏得富。抗日战争时期,刚满十八岁的魏得富追随游击队长朱英出生入死,是有名的少年英雄。新中国成立后,魏得富给时任政府第一副县长的朱英提了几年公文包,只是粗人难揽细活儿,最后组织上把他安排进公安局当局长,也算人尽其才。
魏得富和汤文宾同一天进公安局,一个英年得志,一个中年落魄,感觉上有天上人间之别。
魏得富每天经过门房,汤文宾总是半眯着眼听评弹,两根白皙的手指头还跟着节奏打拍子。一留意,一打听,他便知道了汤文宾的来龙去脉。
有一天,汤文宾在院子里扫地,魏得富在他身后恭恭敬敬叫了声:“汤老师,扫地呢?”
“局长见笑了!”汤文宾不紧不慢地答。
“啥时候为我的老领导向你求幅肖像,如何?”
汤文宾这才转过身来:“现在便可!”
魏得富双手直摇:“老领导外出了,等他回来,我马上带他来见你!”
“无妨,你只需把他的样子随便说说便可!”汤文宾也不多话,径自从房中搬出画具,坐好,摆开一切就绪的架势。
魏得富说,汤文宾画;汤文宾画,魏得富说。两三笔,人物轮廓即跃然纸上。再一细描,一个身着戎装,在枪林弹雨中奋勇杀敌的游击队长形象便赫然在目。汤文宾问:“像吗?”魏得富良久才答:“像——像极了!”汤文宾再说:“像就拿了去!”
几天后,汤文宾被调到刑侦科,专门负责画犯罪嫌疑人的模拟肖像。
解放初期,虞城治安状况非常糟糕,公安局是办案部门,汤文宾自然也就没半刻清闲。当时办案还没有电脑拼图,刑侦人员全凭目击者的口述在脑子里勾画犯罪嫌疑人的大致轮廓,因此案子的侦破率很低。汤文宾充实进刑侦队后,只要目击者能对嫌疑人的外貌特征说个大概,汤文宾都能据此画出模拟肖像。警方因此顺利破获了几起大案。
汤文宾本是个闲人,但调入刑侦队后就性情大变。先是看不到他眯起眼睛听评弹了,然后有人向他求画也一概拒绝。他的解释很简单:“艺术是假的,罪犯是真的。”
真正让汤文宾名声大振的是一宗积案。那是一起两年前的凶杀案,汤文宾无意间看见了卷宗,根据笔录上一位目击者对罪犯的描述,汤文宾当场画出了模拟肖像。通缉令很快在虞城广为张贴,事也凑巧,其中一张就贴在犯罪分子藏匿的地方。那家伙看见后,当天夜里就上吊了。从此,省市公安局争相抢着要汤文宾协助破案!
“文革”不久,汤文宾退休回家颐养天年,大概是威名实在太盛,竟是没有人敢打他的主意。倒是魏得富,因为被卷入“反革命分子”朱英一案,本来大好的政治前途付诸东流。“文革”后期,天天被批斗的魏得富夫妇双双悬梁,遗下一子,年仅十五。
1982年,虞城公安局举办了“汤文宾从业三十周年罪犯模拟肖像画展”,当时虞城市民争相参观,盛况空前。最后一天,主办方还特别安排了一个闭幕式,邀请党政领导参加。当天,汤文宾特意将一幅肖像放大了摆放在展厅的入口。
“‘文革’期间,刑侦队根据我这幅模拟肖像揪出了一位潜伏在我市的‘特大反革命团伙’的‘要犯’,他们说我画得和‘案犯’简直一模一样。这些年,我太热爱自己的工作了,为了追求真实,为了让自己避免虚构,我甚至放弃了自己一:耋追求的艺术。”汤文宾致答谢词时指着那幅特写肖像,“可等我看见‘案犯’,我才发现原来我画得一点也不像。可是他们为什么要告诉我说一模一样呢?后来想想,原来在有些人眼里,假象不重要,真相其实也不重要。像不像只是他们的一句话而已!”
汤文宾叫过身边一个年轻人,将那幅画取下来:“当年那位‘反革命分子’如今早就尘归尘、土归土了,可是这些年居然没人告诉我,说我当年其实画得一点也不像!好在我听说党和政府马上就要还他一个清白。请允许我也还原一下他的本来面目吧,这些年他这个假面具戴着实在太沉了。”
说完,汤文宾刷刷刷几下修改,一个浓眉大眼的汉子顿时英姿飒爽地“站”在人们面前。
汤文宾大声对年轻人说:“魏继承,他是谁?”
年轻人同样大声回答:“他是我的爸爸魏得富!”
“记住,孩子,罪犯是真的,英雄也是真的。不管他们戴上了怎样的面具,真相总有一天会把它们撕破!”说完,汤文宾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