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天在一天天变凉。老人要走了。老人不想走。老人舍不得居住的土屋,更舍不得陪他几十年的老伴。老伴跟他吃一辈子的苦,为他养育五儿三女。
老人和老伴儿孙满堂,可儿孙们很少光顾他们住的土屋。
老人和老伴相依为命。每年麦收时,五个儿子就会给他们送来食用的小麦,女儿们过节时才会送来点酒和肉。老人和老伴很知足。老人知道儿女们都有子女,要供他们读书,还要为他们结婚操心,就像当年他为他们操心一样。
看着儿孙们活得幸福,老人很快乐。老人常把这份快乐说给老伴听。可老伴总唠叨着孙子孙女们,怨他们多时不来看她。
老人就安慰老伴说,孩子们忙,你要是闷得慌,就陪我到北大沟放羊吧,和羊说话,也很快乐的。
老伴没有理他,却说,娃是嫌我们老呢!
老人不再说话了,搂着羊儿问,我们老吗?
羊就会咩咩地叫两声。老人高兴地对老伴说,瞧,羊说我们还年轻哩!
老伴就笑骂他,老不正经的。
老人喜欢老伴骂这句话。
老人总不服老,直到那个夏日走回老屋,摔倒,才发觉自己真的老了,想爬,手脚却不听使唤。
老人再也站不起来,成天躺在床上。老人不能动,可心里像墙上挂的镜子一样明亮。
老伴照顾着老人,如照看孩子一样。
看着老伴弯着近九十度的腰忙着,老人真想快一点走。
老人当过兵,打过鬼子,所以一直不相信有天堂。可老伴信奉神,相信好人会升天堂。
老人真希望有天堂,自己早两年过去,把那边一切安排好了,将来等老伴去时,好接她在天堂一起生活。
老人躺在床上,想着天堂的事,可脑子里很清醒,清醒的老人想喝水,去拿桌上水杯,手碰杯时,人却滚掉下床来。望着不到一米高的床,却不能上去,老人心好疼。
老伴回家,看到躺在地上的老人,伸手拉。老人说,你年轻时都抱不动,现在如何拉得起!
老人的老伴去找儿子,五儿、四儿、三儿都外出打工了,二儿赶集没回家,大儿在北大沟放羊。老人的老伴只好找来乡邻才把老人抬到床上。
晚上,老人的老伴弯着腰,来到大儿子家,让他去把老人睡的床腿锯短点。
大儿子说,你去找老二吧,他家有锯。
老人的老伴找到二儿家,二儿子说,好好的床腿,锯掉干吗?老大呢?他家没有锯。俺家的锯条断了。老二有点不高兴。老人的老伴没有再说话,弯腰,拄棍,蹒跚着,走回场上土屋。来到床边,老伴拉着老人的手说,你还不如早一点走好呢。老人握着老伴的手说,我也想早去,可这么热的天,你让儿孙们披麻戴孝,如何受得了?酒席上的菜,天热也不能放……你管那么多干吗……谁叫他们是咱的儿孙,我一天没走,心里还装着他们。要不,你过完夏天再去天堂吧。老人和老伴像往常一栏说着话。老人的儿子还是找来锯,把床腿截短了。老人就能拿到桌上的水杯了,可老人却很少能喝尽杯里的水。更多的时候,老人是在数着这个夏天的日子。看着床前的电风扇,老人想,自己就如同它一样,过完这个夏天,也该歇工了。可又一想,来年的夏天,天热,电风扇还会不停地转,而那时自己的坟前怕是草儿都长好高了。也许真的有天堂,要不这活生生的灵魂,都到哪儿去了呢?
老人感觉到离天堂越来越近了,他已经闻到了天堂门外桂花树上飘来的桂花香。
老人对老伴说,通知儿孙们回家吧。
老伴问,不能再过几天走?
老人说,夏天就该走的,天凉了,再冷,我怕去天堂的路滑!
老伴笑了,你老不正经的,临走,也不改!
老伴一直陪着老人,直到老人微笑着离开。
老人的儿孙们请假回冢,热闹风光送走老人。
五个儿子算账,扣除礼金,一家赔钱500元。
儿媳们说,天凉真好,菜能多放几天,有的肉还能回锅,要是碰上热天,这五十多桌酒席,可真赔大了。
老人的老伴把保管一天的礼金包交出来,看着一家人围聚一起核对着账款。老人的老伴摇摇头,弯腰,拄棍,蹒跚着,走回场上的土屋。
去世的老人叫孙士望,八十二岁,是我老家庄上的。老人和老伴说过完夏天再去天堂时,我母亲刚好也在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