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连长顶着一头星星回到了生他养他的山洼村。国民党抓壮丁时,麻连长还是个面皮白净的毛头小伙,全国解放了,他却变成了满面麻皮的壮汉子。
山洼村的人都有点搞不懂麻连长,不是投诚解放军了吗?听说还挂了花,还当了连级干部,咋个说回来就回来了哩?
翠儿是麻连长的未婚妻,等了麻连长好几年,最有资格问清村里人都想弄明白的这些事。麻连长见了翠儿,更像个闷葫芦。翠儿才往他身边走一步,他就往后退两步。沉默好久,麻连长扔下一句话:翠儿,嫁人吧。翠儿盯了麻连长的眼睛,柔柔地问,嫁谁哩?想嫁谁就嫁谁,麻连长不敢抬眼皮。嫁你,你要不?除了我,嫁谁都行。偏就嫁你。翠儿跺跺脚。不行。非就你!翠儿发狠了。不!偏就你!翠儿往麻连长怀里一扑,麻连长却一闪,翠儿就跌在地上。翠儿坐在泥地上啜泣起来,麻连长硬邦邦地站着,手都没伸一下。
翠,忘了我吧。说完麻连长转身就走。翠儿蹿起来,一把揪住麻连长,踮了脚用指甲在麻连长脸上挖了十道血印子。麻连长没有躲,只是说,你要觉得解气,再多挖几道。
翠儿恨声说,你亲我几回,我就挖你几道。
月儿河三回。
小梅沟四回。
小窝棚五回。
翠儿又在麻连长耳根抓了七八道血痕。
麻连长仍一句话没有,站得像村口的白杨树。
翠儿彻底绝望了,骂了声你咋不死在外头?扭头就跑。麻连长呆呆地看到翠儿的身影消失在月色里,哑着声音说,翠,还有七次你没算上。龙头崖两次。八卦岩三次。你家后院的马棚两次。过了半年多,麻连长在暗夜里拦住了要投河的一个女人。仔细看了,居然是村里的风流寡妇王二花。他男人也是被抓了壮丁的,逃跑时被国民党打死了,丢下了三个娃,一个比一个高一头。麻连长说,有啥过不去的坎儿哩?我娶你。王二花大吃一惊,你连翠儿都不要,为什么甘心娶我这个寡妇?
麻连长瓮声瓮气地说,不为啥,我就中意你。
我有三个拖油瓶哩。
不怕,我当他们是亲生的。
我家穷得揭不开锅。
不怕,我有气力。我碗里有一口,就不让你娘四个饿肚子。
王二花叫了一声,我的人儿啊,扑到麻连长怀里嘤嘤地哭。麻连长轻轻推开她,迎着王二花不解的目光说,如果你愿意,我明天就把铺盖卷抱过来。
麻连长成亲那天,翠儿在月儿河走了一夜。天明时分,翠儿抱住一个过路的后生说,你娶我吧,我给你生崽,把后生吓得头也不回地跑了。
不到半年,王二花给麻连长添了个丁。消息传来,大家都心里明白了。没想到这俩入早就有一腿啦。翠儿死了心,嫁到了邻村。
王二花还是改不了风流寡妇的脾性,时不时偷汉子。麻连长听说了,就把王二花一顿好打。每次打完了,也就算了。
一晃六十多年过去了。六十年间,麻连长炼过钢铁,学过大寨,胸口戴着红花游过街,头顶高帽游过街。农村责任制后,带领大伙儿致富奔了小康。县里的记者来了,市里的记者来了,省报的记者也来了,麻连长翻来覆去说的只有一句话,党救了我,我就要报答党。
王二花死的时候,拼命拉了麻连长的手不松劲儿,说,哥,嫁给你,我不后晦!麻连长则摇着头说,妹子,我对不起你!周遭的人也跟着摇摇头,这一个病,一个累,说出来的话都不搭弦了。
翠儿生活倒也非常美满,儿孙满堂,鸡鸭成群。翠儿弥留之际可着劲儿地喊麻连长的小名不肯合眼。得到消息后,八十多岁的麻连长丢了拐棍一路小跑到翠儿家,看到麻连长,翠儿混浊的眼睛登时一亮。麻连长将嘴凑到翠儿耳根,翠儿,我来了。
翠儿点点头,干瘪的胸口一起一伏,满脸写满询问,却说不出一句话来。麻连长心口那个疼啊,不管不顾地拉了翠儿的手就往自己裆上放。翠儿的脸居然现出一抹红晕。
翠儿的手抓了个空。
六十多年的疑问和怨恨在这一抓中得到了答案。
翠儿咧开已没有一颗牙齿的嘴巴喊了声,我苦命的哥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