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报界、政客和公众对苏联人造卫星近乎歇斯底里的反应,他不应该觉得奇怪。他本人在谈论美国的导弹计划时,曾多次说过,洲际弹道导弹不仅是军事武器,更是心理武器,后者影响重要得多。他曾预言,苏联在洲际弹道导弹方面的成就会将美国人吓得惊慌失措,因为公众一想到敌人能隔海发射核弹头来摧毁美国城市,肯定会形成无法控制的焦虑。但是预言和体验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美国民众对人造卫星反应如此强烈,确实令艾森豪威尔感到不知所措。
艾森豪威尔对人造卫星引发的恐惧早有预料,但真正使他感到吃惊的是人造卫星将美国的某些自负情绪一扫而光,引发了一场自信危机。从二战胜利以来的十二年中,美国人想当然地以为,他们的国家不仅是世界上最富有、最自由、最强大的国家,而且教育程度最高,技术最先进。
不管在当时,还是在后来,多数评论家都将这种异乎寻常的自满与艾森豪威尔总统联系在一起。“信任艾克”成了口号。他是如此和蔼、慈祥、镇定和自信,如此善于管理经济,在美国国防问题上经验丰富,在管理情报机构方面如此专业,对于世界事务如此博学,对各种政治争斗持超然态度,没有党派之争,客观中肯,坚守中间道路,得到了民众的信任,其威望与乔治·华盛顿之后的任何一位总统相比都毫不逊色。
实际上,对于50年代的这一切,艾森豪威尔受到了过度的赞誉,也受到了过多的责备。在很大程度上,它纯粹是运气不错。即使塔夫脱或史蒂文森在1952年获胜,经济上的繁荣仍然会发生。美国在军事和经济上的优势地位,实际上是艾森豪威尔继承的遗产。艾森豪威尔参与了把1939年信守孤立主义的美国转变为1952年世界巨人的过程,但他不是这一政策的制定者。作为总统,他的任务是设法使美国在全球崛起,但没有决定这一方向。正如艾森豪威尔本人一直来说的那样,将一切荣誉或指责归于一人的做法非常愚蠢。
同样,自满情绪总是很脆弱。重量不到二百磅,没有携带科学或军事设备的苏联人造卫星摧毁了美国人的自信。民主党人利用美国民众感受到的耻辱、震惊和愤怒,指责共和党人要为教育、导弹、卫星、经济增长、轰炸机、科学和国家声望方面存在的“差距”负责。几乎所有的想在每一件事上成为“第一”。这解释了美国民众对苏联人造卫星作出过激反应的原因,也给了民主党重整旗鼓的口号——“让我们的国家再次行动起来”——并使他们在1958和1960年赢得了选举。
对于苏联的人造卫星,艾森豪威尔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召开会议,评估美国导弹研制情况,分析苏联赢得空间竞赛的原因。苏联人造卫星上天后,人们就开始背后中伤与相互指责。两名陆军军官说,陆军有一种“红石”火箭,在几个月前就能将卫星送入轨道,但是艾森豪威尔政府将卫星计划交给了海军(“先锋”计划),而海军没有成功。
人造卫星不仅使三军相互指责,更对白宫记者团产生了异乎寻常的影响。10月9日,也就是苏联发射人造卫星之后五天,艾森豪威尔举行的记者招待会成了他一生中最不友好的一次。平时对艾森豪威尔敬佩有加的梅里曼·史密斯首个发难。史密斯看着摘要卡片问道:“苏联已经发射了一颗地球卫星。他们还称自己成功地发射了一枚洲际弹道导弹,而我们的国家却毫无作为。”史密斯抬头直视艾森豪威尔总统:“请问,先生,我们对此将怎么办?”
艾森豪威尔首先否认人造卫星和洲际弹道导弹之间存在什么关联。他简要回顾了美国实施卫星计划的历史,否认存在抢先进入宇宙空间的竞赛。他承诺,美国将在1958年底之前发射一颗人造卫星。对于苏联的洲际弹道导弹,艾森豪威尔说,虽然苏联人造卫星已经证明“他们能够将一个物件发射至很远的地方”。但这不能证明洲际弹道导弹能够击中目标。美国的导弹研究正在全速向前发展,并在洲际弹道导弹方面处于领先地位。
有人问艾森豪威尔,B-52轰炸机是否像赫鲁晓夫说的那样已经“过时”。总统答道,绝非如此。罗伯特·克拉克问,苏联怎样抢先发射了人造地球卫星。艾森豪威尔答道:“1945年苏军俘虏了所有在佩内明德的德国科学家,从那时开始……他们就将注意力放在弹道导弹上面。”随后,艾森豪威尔开始贬低苏联的成就,只是承认他们取得了“极大的心理优势”。
全国广播公司的黑兹尔·马克尔提出了所有美国人都想问的问题。马克尔说道:“总统先生,鉴于美国人民对您的军事知识和领导水平的极大信赖,你现在是否能说,虽然苏联的人造卫星正在绕着地球飞行,但您并不因此更多地担心,也不过分担心我们的国家安全?”艾森豪威尔说道:“仅就人造卫星本身而言,它并没有引起我的恐惧,一点也没有。在此刻,在这一阶段,我看不出这一发展在安全方面有什么重要意义。”他对全国人民作此答复,目的是为了安抚不安的民众。
当天晚些时候,艾森豪威尔接见了林登·约翰逊。赛明顿参议员准备着手调查美国的导弹计划,目的显然是想把空间竞赛失利的责任推到共和党身上。艾森豪威尔希望把整个问题排除在党派政治之外。他告诉约翰逊,赛明顿及其朋友应该知道“民主党人也可能受到指责”。1950年之前,杜鲁门在导弹研究上几乎没有任何投入,而此后的开支也只有一点点。艾森豪威尔承诺,共和党人“不会首先发难”。约翰逊说,有人催促他召开一次国会特别会议。艾森豪威尔说,“他认为目前没有必要。”约翰逊离开后,艾森豪威尔告诉怀特曼,他已经“说了全部真话。我觉得今天他是真诚的”。
艾森豪威尔见过三军参谋长、报界和政界人士之后,接着会见科学家。10月15日,他在椭圆形办公室会见了14名美国顶尖科学家。这是他第一次会见这样有广泛代表性的一群人。施特劳斯一直以来限制科学家接近总统,只带劳伦斯和特勒博士来见他。(顺便提一下,特勒曾称苏联抢制出人造卫星这一事件对美国来说,是比珍珠港事件更大的失败。这正是艾森豪威尔讨厌的说法。)
会议开得很长。艾森豪威尔首先问“这些人是否真的觉得美国在科技方面已经落后,并请与会人士发表各自的看法”。艾森豪威尔认识和敬仰的哥伦比亚大学物理学家伊西多·拉比博士第一个发言。他说,他和其他在座人士都想得到联邦政府对科学研究和训练的支持,但原因并不是因为美国已经落后,而是苏联人“鼓足了干劲。如果我们不采取有力措施,他们就会迅速超过我们,正如我们在二三十年之内赶上欧洲,并把西欧远远甩在后面一样”。接着,发明了U2飞机照相设备的兰德博士发言。他的讲话“极为雄辩”。他说,科学“迫切需要总统的支持”。苏联人正处于开拓性的阶段和精神状态。他们正在给苏联学生讲授基础科学,并且开始有了收获。兰德说,当苏联展望未来时,“奇怪的是,在美国,我们并不是未来的伟大缔造者,而是强调大量生产我们已经得到的东西。”兰德希望总统“能够激励全国,尤其是鼓励我们的年轻一代参与各种科学冒险”。他抱怨:“目前科学家们感到孤立和孤独。”
艾森豪威尔不同意兰德的分析。他说,苏联人采取的是“挑选最优秀人才,摒弃其他的做法”。他也不认为自己一个人就能给美国的科学培训和研究带来新的精神。但他同意“也许现在是我尝试一下这类事情的良机。人们惊醒过来,开始思考科学,也许这种惊慌能够转化成建设性成果。”拉比指出,艾森豪威尔缺少一个科学顾问。艾森豪威尔承认这样一个人将“非常有帮助”。不久之后,他任命麻省理工学院院长詹姆斯·基利安博士担任这一职务,并让声名显赫的基利安担任总统科学顾问委员会主席。
不久之后,艾森豪威尔会见了内森·特文宁,讨论削减核武器研制经费的办法。总统不明白为什么原子能委员会和参联会需要这么多的炸弹。他问道:“我们打算怎样处理这些数量庞大的武器?”艾森豪威尔说,现在武器库内有成千上万枚炸弹,“我们肯定为储存这些武器而煞费苦心,而对于武器能否击中目标则作出十分悲观的估计。”他认为B-52轰炸机有“强大的渗透能力”。特文宁证实了这样的推断,但又说:“也许每一架飞机都装上一枚氢弹,再加上相当大的储备,空军才会觉得满意。”
艾森豪威尔非常关心费用问题。苏联的人造卫星引发了难以应付的各种开支需求,空间与导弹研究、常规力量、联邦政府对大专院校的资助、防辐射庇护所以及其他许多计划都需要钱。但是经济在走下坡路。1957年经济出现衰退,联邦政府的收入减少,前两年的平衡预算将要变成赤字预算。在11月1日的会议上,内阁向艾森豪威尔提出了各种要求。总统最后发了火:“听着,我也想知道月亮另一面的情况,但我今年不能花钱去办这事!”
但国内民众的态度却截然不同。艾森豪威尔收到来自个人、团体和组织的意见,主题只有一个,那就是“安全比平衡预算更重要”。艾克说,他知道在国会下一届会议上,自己在国防开支方面的要求必定会得到满足,但这些开支是“没有道理的”。艾森豪威尔拒绝向压力屈服,不愿开始实施防辐射庇护所计划,不同意扩充常规和核力量,更没有惊慌失措。
这是他状态最佳的时刻之一。如果说1957年9月,他小石城危机中没能发挥领导力,经历了任期中的低谷,那么1957年10月和11月,他对苏联人造卫星及其影响的反应,使他达到了声誉的最高点。
其他人能否完成艾森豪威尔做过的工作,的确令人怀疑。人们要求修建庇护所,增加轰炸机,生产更多的炸弹,从事更多的导弹与卫星的研发工作。福特基金会、洛克菲勒兄弟、参联会、国会,包括几乎所有六十年代称得上“机构”的组织,都曾要求增加国防开支。只有艾克可以说“不”。他在国民中独一无二的声望使他在国防问题上无可非议。这些要求很难拒绝。他说了“不”,而且一直说到任期结束,使他的国家节约了数十亿美元,并且消除了无数次战争恐慌。艾森豪威尔的冷静、常识,和对苏联人造卫星的从容反应,可能是他给我们国家的最好礼物,即使他是唯一能送这份礼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