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张杏菊有些嗫嚅地说：“我是说：我都这么一大把岁数的人了，孩子们也都大了，再搞起这事来颜面上是不是很过不去？”
“有什么过不去的？”曾姥姥嗔怪起来：“杏菊，你简直是太多虑了，亏你还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前一阵子电视都播放过的新闻不知你看过没有？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公开在电视上登报择偶，这事轰动了全国。你知道老太太为什么会这么做吗？因为她想有个伴，因为她老了，因为她感到了孤独，感到了寂寞，感到了一个人活得太难堪也太难受，她需要有人去相扶相携。人活到老了，最首要的就是精神上的相扶和相助，这是支撑人生也是走完人生的脚手杖，少了它不可，缺了它更不可。杏菊，你是没到她那个岁数，没到她那种地步，你若到了她那个岁数，到了她那种地步，你会比她更着急，更寂寞，更孤单，更难堪，更无聊，更无奈，更需要为自己定制一个牢固的支撑。到了那种时候你再去着急，再去寻找是不是太晚了点儿？远的咱不说，你老了、病了的时候，身边总得有个为你端茶递水送药的人吧？指望儿女那都是虚的，来的也不会实在，拖累儿女，自己又于心不忍，还是自己身边有个伴侣最合适。咱不求像年轻人那样的花里胡哨，只求自己老了的时候身边能有个支撑。”
“外婆，您老说的都对。”张杏菊不得不清晰地去承认这种现实，同时又不得不承认自己最真实的感受：“我只是心里很堵得慌……这几天，我把这事反反复复仔仔细细地揣摸思量了许多次。”
“结果怎么样？”
“还没有最后拿定主意。”
“我替你拿这个主意。你这边先打起精神来，正春那边由我去说服他。”
这几天肖正春的电话接连不断，都是从港城那边打过来的，所述内容大致相同。
曾姥姥在电话里的语气很诚恳也很中听。
“正春，这些年你不觉得自己的心绪太苦太累吗？你不觉得自己活得也太累太苦了吗？你活得累，活得苦，孩子们也跟着累跟着苦。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把情感的大门封闭了起来。因为你让能够开启这扇大门的钥匙完全锈蚀了——你在用一种压抑刻意塑造着你的坚定和顽强，在死守着你的那份情感，在扼守和限制着你完全有资格、有理由、有权利重新去创造、重新去获得的那份生活。你浪费了许多很值得你去珍惜和利用的大好时光，大家都为你感到心痛和惋惜。你对梅儿的感情无可厚非，那是一段值得你去留恋、值得你去深藏的感情，更是一段值得人们去钦佩去赞颂的感情，这应该说是你最大的骄傲。过去你把这段感情完整地冻结在那里，无人会指责你，更无人会责怪你，因为那是你的忠诚、更是你的真诚。现在要再去死守着你过去的那个观念那就大错特错了！人们会认为你太虚伪，太不懂人情世故。你会招来那些深谙事理人们的谴责和怪罪……因为情况已经发生巨大变化，所以你也必须跟着这个变化而变化。你不是常说：人要学会识时务吗？我相信你能说到一定也能做到。”
张阁祖在电话里说的更坦诚更露骨。
“你承认过张杏菊比梅儿更能干、更出色。既然张杏菊的一切都赶上都超过了梅儿，那你还犹豫什么？我真该好好问问你：正春，你为什么就不能拿出你爱梅儿的那股子勇气和胆略去爱张杏菊？”
金敏在电话里一语中矢地说。
“以前你对一些女人看不上，也不愿意去拢住人家，那些完全可以说都是正确的。原因非常清楚也非常明了，简单——因为她们都不如梅儿！再加上你对她们又不甚了解，根本谈不上动心，也不会倾心。可是张杏菊是在你眼皮底下活着的女人，也是最优秀的女人。她不仅超越了过去的梅儿，而且正在演绎着现代的梅儿。为了你自己，也为了老人和孩子，为了你那个家，你应该实实在在、真真切切地动心去想一想、倾心地去追一追这个眼前你最熟悉、也可以说你现在和将来最般配最需要的女人啦。”
肖义在电话里说出了自己最真切也最深刻的痛楚和感受。
“爸，您应该是最了解我失去了多少最美的感情和实爱的人。您不可能想到也不会知道您的儿媳妇为了我们这个大家庭牺牲了多少欢乐的实情。您常年漂泊在外，能够呆在家里的日子还不足您在外面的四分之一多。您把照顾这个家庭和老人的责任无情地压在了我们肩上，给我们增加了一份责任，也给我们增加了一份爱心：让我们更加懂得了应该怎样去维系一个家庭，应该怎样去关爱自己的人生。我和红霞不会有怨言，更不会也没有理由去责怪您。因为您有自己的工作和应尽的责任，因为我们已有了承担责任的权力和义务。爸，我相信您一定会为我们拥有的这份理解和承担而感到由衷的荣幸和高兴的。但是，爸，您设身处地为我们仔细地想过吗？您了解我们这个家庭的特殊性吗？妈妈走了，我们这个家变得空荡了起来，也失落了起来。生活中真正缺少了一种要素，真正缺少了一种只有女人才能持有、才能创造出来的那种关爱，那种节奏，那种温暖，那种温柔与馨香。无论我们怎样去努力，生活中的这种残缺都会很现实很清晰地呈现在我们的眼前和面前……外婆越来越老了，我们这个家越来越需要有人走进来为我们好好收拾一番，重新打理一番，让它充分十足的再充实起来了。我和红霞都还年轻，才刚刚组建起自己的家庭，经验尚缺、打理不周的事情时常还会有。尽管我们极力在努力着，难免还会有难堪的事情发生……我们急需要的是关爱，是指点，是教会我们的那些经验——因为我们以后会有孩子和孙辈；因为他们很需要我们去教会他们怎样做才能很好地去维系一个家庭；因为我们以后也会变老，所以我们在未老之前必须教会孩子们在我们老了以后怎样去细心周到地照料我们，关爱我们；因为这是人类代代相传的一种美德，我们没有理由让它失传，更不能让它残缺。”
红霞是个活生生的人，在这种时候她最需要的是来自婆婆的守望和呵护——因为她很快就要分娩，很快就要做母亲……然而，她一走进我们这个家就缺少了一种守望和呵护。这是一种残缺，是天造成的，也是我们人为造成的。
红霞也有父母，更需要他们的关爱和呵护。哪家的儿女不是父母亲的最爱和最痛啊！为了很好地照顾外婆，陪伴外婆，减少外婆的空虚和寂寞，我们结婚以后，红霞就像一颗钉子一样牢牢地钉固在大杂院里。我们的家被长期空荡在那里，我们的新房被长期闲置在那里……红霞想念母亲的时候也只能是抽个空子回去一会儿，再匆匆忙忙地赶回来……因为我们据住在大杂院里，红霞的父母不能像正常的家庭一样在儿女们之间经常地走动走动；去很好地领略一下我们小家庭特有的那种温馨和快乐，去小住一段时间，真实地感受一下我们的氛围和孝心。因为他们不方便，更不愿意给我们增添一种无形的麻烦，他们只好放弃了这种举动，放弃了这种天伦之乐……这样又造成了一个家庭的失落和遗憾，也构成了两个家庭的残缺。这是一种事实，但不是不能改变的事实。
我们要走的路还很长，我们要过的生活还有许多许多。我们不想失去很多，我们都想拥有的更多。不仅为自己，更是为了我们的孩子。我已经失去了一种母爱，我不想让我的孩子一来到这个世界上就被剥夺了呼唤‘奶奶’的权力。爸，我求您了，为了我们的下一代，快拿出您的勇气来吧！”
刘姥姥是最后一个把电话打进来的人。“春儿，许多年没这么呼唤过你了。但我能清楚的记得当时的情景：当时的天已经擦黑了，我们的船正往大沽口那边驶近。老头子站在船头上一边抽烟，一边探视着大沽口那边的情况。那是个天荒年，水荒加上粮荒，渤海湾一带死了不少人……突然老头子大声喊叫起来：‘海面上有活人，快、快、快把船靠上去。’就这样从海面上救起的你，捡回了你的一条命。
那年你才十二岁。人长得又黑又瘦，问你什么你都不说，只是一个劲的哭。老头子让人从舱里端出一帘窝头来，你眼都没眨一下就一口气吃下去七个窝头！喘了口气正准备把手里的窝头再往嘴里送的时候，被老头子有力地抢夺下来，说你是饿极了，不能这么死撑，胀破了肠子会死人的……很快我们的船只拢上了大沽口岸。老头子给你兜里揣了两个窝头，又让你手上拿了两个窝头，劝你上岸的时候，你没动身子也没挪步子。让你回家去，你说你没家了。问你还有什么人？你说全都死了……按照行船的规矩，是不能留容灾民的，因为那不是我们这条小船能够管的过来，能够顾惜过来的事情。但是老头子执意要把你留下来，梅儿也在一旁直拽我的衣角。我拗不过他们，只好点头答应下来……从此船上又多了一个吃饭的人口，也添了一个做事的人手。”
刘姥姥顿了顿，继续说道：“我这辈子只生下梅儿这么一个女儿，再想生个一儿半女的可就没那本事了，因为我落下了严重的‘月子病’，想生也生不出来了……也就是从那天起吧，你开口管老头子叫起‘爹’来，管我叫起‘娘’来。你称呼梅儿的时候，总是叫她‘梅姐’，大家习惯了都称呼你为‘春儿’。
你的悟性很好，看什么都能记住，学什么都能学会。十五岁的时候，你和阁祖还有曾大妈家的焱生一起正式拜了焱生的父亲为师父，正式开始做起水手的生计来。活该你们三个都有出息，都做到了大船长的任上！焱生比你们更有出息，如今在天津那边已经坐上了副局长！
你能娶下梅儿，完全是老头子一人的执拗，也是梅儿自己的倔犟……当时我根本就不同意这样做……我一直想给梅儿找个富裕的人家，让梅儿以后的日子都过得清闲都过得富足。我已经厌倦了海上漂流的生活，尝够了在家守活寡的苦滋味……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你已经认下我和老头子为爹妈，和梅儿早已是姐弟相称，岂有‘姐姐’下嫁‘弟弟’、姐弟通婚的道理？但我犟不过他俩。老头子乐呵呵地告诉我：这才叫亲上加亲哩！春儿又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外人谁不知道？你怕什么？梅儿喜滋滋地抿嘴儿在一旁偷偷地笑，小声地告诉我：‘我就喜欢春儿和爹一样的性格。我已经看出来春儿以后会比爹更出息。"
梅儿一直都在盼着这一天。我也在盼着这一天。为了这一天的到来，我们付出了惨重代价。
老头子走……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的事情，当时正是搞’清算‘，刮起’十八级台风‘的时候……因为在此之前的好几年里，你爹一直都在倔犟地坚持着去找公家讨要我爹开绸缎庄时留给我、被人抄家时强掳走的那两根金条，被人认定是’还乡团的土围子‘、是在’别有用心地记变天帐‘，搞’翻案‘。不仅被人狠批狠斗了起来，还被人痛痛快快地扇了一顿嘴巴，打脱的那两颗牙齿被你爹咽着血沫吞下肚里去还倔犟地说：自己的东西不能留给别人……记得老头子最后一次出海走的那天，天阴霾霾的，老头子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裤，揣了两瓶最爱喝的烧锅酒，千叮咛万嘱咐地反复说着一句话：好好守住这个家，好好守住孩子们，我该走了……这是他每次出海离家的时候都会说的一句话……没想到他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那天真是我的糊涂啊！本来我可以从他一脸严肃凝重的表情和言谈举止中悟出他想干什么，他会做出什么事来……我完全可以拉住他，阻止他，不让他去出海我一直舍不得去破老头子用生命换来的’死亡抚恤金‘——那是我哭着、喊着、软磨硬耗地缠住公家人，人家没法子，最后看在我们一家老小艰难的份上才研究决定下来的……我咬着牙和梅儿一起糊火柴盒、剥酱坊里做大酱用的蚕豆瓣，艰难而又顽强地守护着这个家，守护着肖忠，在祈祷和担忧中屈着手指头过日子，盼望你平平安安地按月到日子往家拿回你的饷钱。有一个月你没拿饷钱回来，说是在回家的路上不小心被人偷去了。我心里亮亮的，知道你是在撒谎，梅儿也猜到了。为了避免我责怪你，梅儿拿出女人的大度来安慰你，亲自将一枚别针很小心地别在你的衣袋上……当时我真想哭——哭梅儿太实在，哭梅儿太傻！因为你跟你爹一样的倔犟、一样地把不住自己的嘴，一样地慷慨，一样地爱管’闲‘事。你知道那个月我们是怎么过来的吗？这家借三块，那家借五块地过了半个月，实在接不上茬了，梅儿狠狠心把肖忠小时候正睡着的红木摇床加带一床被子拿出去卖了三十块钱……等到去领你工资的那天，家里只剩下了最后五分钱……直到肖义出世那天，我才狠着心破开了那六百元的’抚恤金‘。过日子的人都知道：钱这玩意破不得，破了就会花出去，花出去了手头就会没有了，落空了。手头没有了，落空了，心里也就没有了指望。
活该梅儿的命苦儿，起早贪黑地糊火柴盒，起早贪黑地去剥蚕豆米，含辛茹苦地拉扯大两个孩子，开始摆脱贫困的时候，她却走了……活该梅儿没有福气啊！就在肖忠即将大学毕业，肖义即将参加工工作，你刚被提拔上来当船长，那套分到手的新居刚装修完毕正准备搬进去住的时候，就在我们对以后的好日子充满憧憬和希望并且指日可待快要看到曙光的时候，她却走了，走的那么匆忙也走的那么突然……活该梅儿命短啊！她走那天起得特别早，一个人在后院的井台边洗呀涮的，感觉头晕目眩、心速加快的时候，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回到屋里来，身子重重地倒在床上再没有起来。当时我在隔壁屋里听见’咚‘的一声响，忙喊了她一声，没见回答，我不放心拉开屋门走出来，就见她头朝里脚朝外地那么斜躺在床上，我忙招呼她说：’梅儿，要躺，你躺好了睡……瞧你躺倒的模样多难看呀……‘她没理我，就那么匆匆忙忙地走了，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啊！医生告诉我：梅儿是因为’虚脱‘而死亡的。我好懊悔呀！……梅儿真正是为了我们这个家，更是为了我们大伙儿被拖累死的！
当时你还在外面走船，等你知道信儿急急火火赶回来的时候，梅儿已经在停尸房躺了三天。当时我们都嚎啕大哭啊！哭得天昏地暗的，把人都哭得迷糊了……我们最大的感受就像塌了天一样，感到的是一种恐惧，一种最大的失落和空虚，整天都是六神无主，无所适从……我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难忍的寂寞和失落，感到了一种难忍的伤痛——这种感受比当年我失去你爹的时候不知要强烈多少倍！我恨自己，更恨你。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把这种仇恨转换成为对你的刁难……但你能理解我，谦让我，不跟我去计较这些。然我却把你的这种理解、谦让和容忍当成是你做错事情后的极力掩饰和悔过，对你产生更大的猜疑和愤恨，还带动起肖义对你的猜疑和愤恨……我犯了糊涂啊！因为老头子走了，梅儿又走了……我失落的太多，我害怕自己再失落。我每天都在提心吊胆度日子，害怕我们这个家会完全的失落……是我拖累了你，是我耽误了你呀！
春儿，我必须坦白地告诉你，你也必须坦诚地去承认这种事实：肖义为他自己，更为了我们这个家娶回了一个好媳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