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室暖香,珠箔流光。我秉着杯中毒酒,笑容一点点碎裂,抬腕饮尽那暗红的毒酒,唇角黑血妖冶如花,在明晃晃的烛光中,意识一点点地慢慢散去。
苼,不要讨厌我,也不要忘了我,我只是累了罢。
希望来世,你我还可以携手看花,笑容依旧。
……
那年柳絮翩飞之时,我便降生在了这个高门大户,钟鼓馔玉的武侯世家之中。
父亲为我取名为孟浅素,因为是老来得女,所以才当我如明珠一样捧在手心,生怕我因蒙尘而黯淡无光。从小便是馔玉珍馐养着,而我倒也吃惯了那些山珍海味。
我娘是父亲的正室夫人,却始终膝下无子,不由得身份低微了些,若不是因为娘亲宗族显赫,父亲也早该休了娘亲另娶他家貌美如花的贵族小姐了,何苦守着这半老徐娘呢?
父亲在府中小妾歌妓倒是收了不少,我娘在生下我了第六个年头,便因急病逝世,而父亲也是瞅准了这个机会,继弦娶妻。
那天府里很是热闹,大片大片的火红,鸾烛火光,鎏金春房一点儿也不少,实在是喜庆的很。
我知道父亲是娶了王上的妹妹——仪和公主。那位公主的身份十分光荣显赫,下嫁给我父亲倒也是浪费了她那二八年华。不过她既然身为一国公主,最大的作用便是凑成一桩桩政治婚姻,巩固王权罢了。
那夜我自己独自待在娘亲病逝时的院子里,隔着平静的水面看着外面的灯火辉煌,心里自然是不好受的。但是我也没有办法改变什么,因为我不过是他养在深闺,等到长大后又是他手里一枚维护他在朝中势力的棋子罢了。
我不知道我会被他嫁到谁家去,但是只有一点,那就是我的命运根本轮不到我来掌握。
在这个尘世间,有很多事生来便是注定的,正如我和那中天明月。
月皎洁而孤单,它生来便只能孤立于世,供世人寄予愁心忧郁。而我注定要生在此处,看上去无比荣华富贵,但是却是那么无奈与痛苦。
柳絮依旧,我不禁想起了我出生的那一年,不过早已是物是人非。
"这是谁家小姐啊?"
院外喧嚣纷乱,那一声清清淡淡的低语把我的神思从悲伤中唤醒,只见两个比我稍微年长些的锦衣少年正打量着我,却无半点轻薄的意味。
我缓缓起身,微微提起绿罗裙,欠身行礼,十足一副深闺小姐的模样。
既然还不知道对方的身份,那就要先做足礼数。这是教习嬷嬷教她的。
年长些的少年拉着那年幼的弟弟向我走来,看上去稚气未褪,却是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
我不喜欢别人不声不响便闯进娘亲的院子,不加思索便指着他们大声呵斥道:"你们是哪处姬妾之子,竟然闯到夫人的院子之中!"
父亲所纳妾侍大多也育有子女,我自然也是把他们当做是哪家姬妾膝下不懂事的孩子。
那年长些的少年微微错愕,但是很快又恢复了那淡如水墨的笑容,"我叫苼,这是我弟弟璟。"
他的笑容很温和,看上去很是温文尔雅。如多日雪虐风饕后昏暗天空绽出的一缕曙光,如此温暖人心,就连寒冷的冰渊也流连着那柔和的光线。
"苼?我没听过你的名字。"我起身,拍了拍沾了尘土的衣裙。
苼淡淡一笑,道:"府中的人很多,你也未必知道所有人叫什么。"
我那时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所以说:"这倒也是。"
苼拉着璟坐在我刚刚坐着的石头上,笑问:"今天府中很热闹,你怎么不去和那些世家公子一起玩?"
我心里暗暗自嘲,若是自己去了爹的新婚大宴那绝对是会尴尬的很,而且我也不想看到那个仪和公主的嘴脸。娘亲死去时,爹不管不问,只有我才知道娘心中到底有多么怨恨那个人,娘为他恨到心碎,最后含恨而终。
"我不去是因为我不想去。"我随便敷衍,但是心中却是痛着的。
苼的笑容很暖心,简简单单没有过分的雕饰,"我和弟弟也很不想去,所以我们就一起待在这里好不好?"他一笑,连那双清淡的眼眸也眯成了月牙,渲染着喜悦。
我也没了原先的反感与抗拒,只是由心觉得他们不会太过于放肆打扰我的宁静,所以也放任了去。
府中一片锣鼓喧天,喜庆祥和,我努力克制着几欲从眼中奔流而出的眼泪,默默地咽下那满腔苦楚。
苼放开璟的手,示意璟自己去玩,慢慢向我走近,关怀备至道:"你怎么了?"
我的泪早已迷蒙了我的眼,茫然地望着他,根本不知所措。
他握住了我的手,那温柔的声音如春风拂柳,"你很不开心对不对?"
我点了点头,用袖子狠狠地擦掉了那些不争气的眼泪。
"那我去带你玩,让你开心起来好不好?"苼的笑容是我这辈子都没有触及过的温和,记忆里娘亲的笑容是慈爱怜悯的,爹爹的笑容是严肃令人拘谨的,而苼的笑容,却是那么不染纤尘,干干净净。
我鬼使神差般地同他一起溜出了府,去逛夜市,看那繁光流火,月白风清。
我在一夜看到了许多未曾见过的新鲜玩意,在府中压抑多年的心性得到了释放,若是让我继续待在那冰冷的庭院之中,我真的会忘了自己不过是一个六岁稚儿罢了。
我抛开了那显赫高贵的身份,笑意淋漓。
苼也很高兴,陪我在花灯夜市中流连,他的手不曾放开过,而我的心,也不曾离开过他的身旁。
他请我看戏,吃酒酿圆子,那软糯甜润的味道是我平时都未曾尝过的。我看着苼那倒映这漫天繁光,灿如星子的眸,心中悸动。
我娘亲从未把我当成一个六岁小孩来养着,她从小就教我读书写字,博览群书。我在一些个话本子里看到过许多书生小姐也是这般,然后就许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之类的话,最后就私奔而去了。
我也是嗤笑着那不合现实的故事,但自己内心究竟是嫉妒还是羡慕早已是说不清楚了。
我只知道,能留住一时的快乐那便是好的了。
很快,我也知道了苼的身份,但情谊也是半点不减。
我能明白他当初为什么要隐瞒自己的身份,如果他当初告诉自己他是大殿下,那么我一定会规规矩矩,披上虚伪的面容去客套,去刻意亲近,最后倒成了攀龙附凤之人,教他轻视。
我知道他的为人,即是知道了他的身份也不会去亲近讨好,也不会疏远淡漠,依旧做着那六岁女童稚儿。
岁月悠悠,无知稚儿也出落的亭亭玉立,我也年至十二。
这几年来苼也时常借着拜访父亲的机会来探望我,给我带来多年前的那夜,他给我吃过的酒酿圆子。
其实他并不知道我喜欢的并不是这碗平平无奇的甜食,而是那夜难以忘怀的记忆。
那满街灯火仿佛还是历历在目,只不过倏忽的那一刹那便成了过往罢。
我也不再是那心思简单的稚儿,父亲所娶的那位仪和公主虽然平时不会对我多么刻意刁难,偶尔给我使使绊子惹父亲生气罚我跪上几个时辰或是闭门思过,这些都不打紧,但是她却屡次辱骂我娘亲,说我娘亲不过是个下贱货,而我在她嘴里倒也成了个奴贱之人。
我心有不甘,自然也会设法为自己,也为娘亲出口恶气。
下药,使绊,栽赃这什么手段我没有使过,我看着兵法一步一计地去算计那自诩高贵端庄的女人,我不想让她坐在娘亲的那个位置。
我暗暗自嘲,古人的兵法竟然被我用来算计自家家母,这到底是该嗤该笑?
唯一开心的时候,那就是苼带着璟来府中拜访父亲时,顺带来陪我的时候。
苼和璟虽然是王上之子,但陪我玩起来也丝毫没有个公子的样子,耍赖撒泼打滚,有什么是没有做过的。
旁人也就当我们三个不过稚儿顽童,但也只有我们自己才知道自己心思该是有多么缜密难测。
我猜苼也是知道我暗地里对仪和公主做了什么,不过每次看到他那温柔的笑容,总觉得他好像全然不知,却又好像什么都了然于胸。
他既然不揭穿我的小动作,那我也不提起,只是大家心里都明白,自然无须多言。
我不得不承认,时间过的很快,恍然浮云一梦,梦醒之时却是千帆已过,只余烂柯朽木。
我为了把自己的下半辈子掌握在自己手中,也开始庸附风雅,仗着年幼时的三分墨汁便在贵族小姐之中舞文弄墨,卖弄才识,为自己计划着出逃。
因为我很清楚,只要自己到了嫁人的年纪,父亲就会毫不客气的将我送到其它世家公子的榻上去。
我绝不会让自己一世看着夫家的颜色活着,我想要的是那清冷庭院外高旷的天空。
正当我以为一切一帆风顺时,却被深谋远虑,却又带着温柔笑意的苼拦下,他说:"你此生不许离开我!"
我从未明白过什么叫做恋,少时一点怀春的念想也不过刹那恍惚间即逝,但那****的焦虑与急躁是我从未看到过的,还有我最不明白的恋。
"我想要的生活不是屈居人下的,要么给我至高殊荣,要么就放我自由。"
我很想他立马放自己离去,但却不知他既然说:"无妨,那我便把那后位予你为聘罢!"
我留了下来,却不知道又招惹到了更大的麻烦。
璟求旨娶我,虽然我料到了这些,但还是有些束手无策。我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作是一个筹码还是一笔生意,不论如何,我的去留都会给对方带来莫大的利益。
我不敢其找苼,我害怕看到他那支离破碎的神情,我只想看到他那温柔的笑容。
父亲接了旨,迫不及待地要把我早早地嫁到璟那里。
我知道父亲和璟在暗地里做过什么,也很清楚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是我最唾弃的王权。我也很清楚在璟登上王位后会对苼做什么,我深知在利益面前毫无亲情可言。
所以我决定,帮苼夺位,而璟,我自己来安排他离开王都永世不归。
我义无反顾地嫁给了璟,尽量表现出一副娇美新妇的样子,就连妒恨之色,羞赧之貌也装得十分相像。
不过我却不知道璟的野心早就因为一只可爱的小狐狸而灰飞烟灭了。
从曼陀罗花籽到征战北荒,都有我和苼在背后推波助澜,但我却在最接近成功的时候,我却后悔了。即使我知道这是十分不仁不义的行为,但我还是停下了部署。
我开始质疑自己做的一切是否是对的,为了那个虚伪的王座,真的值得昔日挚友刀刃相逼吗?
值得璟平安归来,还有那一番话才让我清醒过来。
"错了,那便去改吧。"
一夜未眠,一白衣素颜的女子悄无声息地来到我的房间内,仔仔细细地告诉了我璟和那名为兰泽的女子的牵绊与情愫,最后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便翩然而去。
我思索了三日,直至听闻苼登上王位后,才释然。
最后让我再为璟送上一礼,祝愿他与佳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那句话,我始终记得。
不过终究负了那人,遥想那年月下行舟,他笑容温和,牵着偷偷溜出府邸的我,指着天上的繁星,笑道:"你猜你以后会变成哪颗星子?"
"当然是最亮的那一颗,然后旁边再多两颗一样亮的,那一颗是你,而那一颗是璟。"
"我们到了天上也不分离吗?"
"当然不分离!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