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的时候,卓太太从宝山买了一棵玉兰树的苗子回来,在并不大的天井里植了下去。树苗子尚青,稀稀疏疏的,但也遮着了天井的半边天。春风一吹,有淡淡的树叶子清冽的香。
归云很喜欢这棵玉兰树,比卓太太和卓阳更用心栽培它,她期待新的生命,也同样期待雁飞腹中慢慢长大的孩子。这总让她觉得人生希望无限。
雁飞的身形愈发明显了,她进出归云店里的情形被老范夫妇等人看到,老范媳妇碎嘴,旁敲侧击打听:“这个太太怎地没有男人?”被老范一顿呵斥。
归云恍若未闻,也不多向旁人解释,只管自己落力照顾雁飞,还央卓阳再弄些稀罕的燕窝来,并将自小同雁飞的往事原原本本说给了他听。
卓阳赞道:“谢小姐是风尘奇女子,本不应用平常眼光来看。”
归云才欣慰,卓阳又狡黠地加多一句:“往后咱们生养孩子,我也会好好补你。”
羞得归云无处躲,卓阳还逗他:“以后我们生八个,名字用‘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天下雅事尽入到我家。”
归云娇嗔:“我又不是母猪,谁给你生那么多!”
卓阳抓着她的手贴在自己心口,他的心跳都在的她的掌心中,他说:“一个孩子太孤单了,我是独养儿子,有过感受。两个正好,我只要两个。”
她把头埋在卓阳的怀里,又一抬头,他神思远了,她不知他又想什么,才要叫他,他又反应过来,凑到她耳朵旁问:“你知道怎么生宝宝吗?”
归云羞恼了,用力捶他。
“这样的大学生真是侮辱斯文!”
“大学生和生宝宝没有因果关系。”
归云气得语塞,却并非不通人事,她渐渐有了种女孩含苞待放的莫名的兴奋的心情。
她向雁飞描述这种心情,雁飞只是笑,竟也问她:“你知道怎么生宝宝吗?”
归云只是将手放在雁飞的肚子上,那里已经有些胎动的迹象,每当她的手掌感受到生命绽放的脉动时,就像贴在卓阳胸膛上感受到的心跳。
她觉得生命是多么得美好,多么得珍贵!
雁飞也觉得心是满的,她的生命因为要诞生新的生命而丰盈。她学会不再想念过去,噩梦也少了,后来逐渐都没了。
她也常到归云的店里看看,终于碰到展风,展风是大大吃了一惊,雁飞却是俏皮地笑到打跌,她说:“小弟弟,恭喜我这个准妈妈吧!”
展风来不及恍然大悟,还在发愣,结结巴巴道:“恭——恭喜!”想起问,“你结婚了?”
“不结婚,我自己做妈妈!”
展风突然又有昔日的冲动,止着,又觉唐突。她之于他,是真正永远遥不可及了。
雁飞一如既往拍拍他的头:“你是男人了,我听归云说了你和归凤的事。会不会恨我当初把你拉进这些危险的事情当中?”
展风摇头,他鼓起勇气抓住了雁飞的手:“你教会了我很多东西。”
雁飞微笑:“我教会你的都不是好东西。”
展风又摇头,急切地道:“不,不是。别人不会明白,我自己心里原先也不明白。如果没有你,我不会懂那么多事情,懂那么多道理。”
他说得又急又大声,因为耳聋,一急就办法控制自己的声调。雁飞可怜他,也自责:“可我也算间接害了你受了这么重的伤。”
展风的神色凛冽了,说:“国家都在苦难当中,自己受的这点伤又算得了什么?当年的蔡炳炎将军,我是亲眼看着他在日本人的枪口下倒下来。我当时就想,这样才是一条汉子,死了值!”
雁飞想,这个男孩,是自己眼看着成长起来的。她与有荣焉,感受到了成长的喜悦。
归云为他们做了莲子百合银耳羹,端进来各盛了一碗。大家坐在一起又聊了一阵,徐五福来店里找展风,直拉着他要到无人处说话。雁飞心里狐疑,面上也没说什么,归云安排了他们去雅间。
展风小声问徐五福:“怎地?那条任务派下来没有?”
徐五福凑在展风的耳朵边如实报告:“向先生说上头并没有把时间安排下来,而且任务的重点是他管的那间中转仓库。我们不该轻举妄动。”
展风不满意,紧绷着脸:“已经等了好久,我们能等,归凤不能等。”
徐五福没主意:“可咱们不能擅自行动啊!”
展风捏紧了拳头,他的内疚愈盛,他的心就愈急躁。在看到方进山的名字是他们将要处理的任务之一时,就再也无法隐忍下去。
“我们筹划筹划,把这票干得漂亮些,向先生也不怪咱们。”他心里一计算,莽断地决定。他不想再等了,铁青了脸,决定私自行动。
等徐五福走了,归云也送了雁飞回家,又来找展风说话:“你现在还是一条布口袋——横竖不够料去做事情,怎好这样匆忙?”
“再等归凤就会被活活折腾死。”
归云不响了。
“这险值得冒。宰了方进山,归凤就能出火坑,咱们就能一家团聚。”展风不知是要给自己打气还是要努力说服归云,他焦灼地又猴急地保证。
“你也说向先生管得你们严,如果私自行动,会怎样?”
展风心里没底,其实向抒磊对他们很亲和,但管起来相当严,他不允许有违背他命令的行动出现。就算先前从卓阳那里接的烧慰安所的事,也是他反复思虑好,筹备周全才默许动的手。
他安慰归云:“既然我们都已经选这种舔刀子的生活,自己的生命因此更加宝贵,能做到一百,就绝对不能做到九十九。”
其实他心中并没有底气,这是他冒昧行动,还将要撺掇着其他同伴,如果向抒磊知道,后果是他无法预料的。
但,不管了。他决定要为归凤豁出去一次。
他再骗归云:“我当然会先和向先生商量,用个万全的法子来做这事。”也不再管归云到底信还是不信,就先自振作精神计算自己的大事。
归云心中急归急,但也是知道展风的。他是铁了心要用最快的速度解救归凤。热血一涌,必定鲁莽,难免顾不周全。她很是担心,心里的忧虑,既不能同雁飞讲,也不能同卓阳说。
卓阳这两日也愈加得心事重重,她试探问了,都被他含糊过去。
这天清晨到卓家送早餐,突然看见他在玉兰树下打起了太极拳。
卓阳是近几日生了这等的闲情,每日清晨按拳谱打上半刻钟。半刻钟后,心也静定了,他吻别归云,骑车去报社上班。
他是在孤军营看到谢团长领着孤军战士们打太极拳才起了这个意的。
他们整齐地站在操场上,在春天起雾的早晨,用统一的姿势滋儿慢哉云手推掌。白茫茫的一片天下,万事万物都好像偃息静止。只有他们心念如一的云手推掌,能推开缠绕在四周的白雾。
卓阳时常去孤军营,未必是采访。
他头一次去的时候就遇到麻烦,逢着苏格兰军队和白俄商团用暴力抢孤军营的旗。那群战士们手无寸铁,所以倍受欺凌,连精神都不被允许有。
卓阳愤慨,他记下谢团长当时令他肃然起劲的一句话:“我们头上有青天白日,脚下有热烈的鲜血,足以代表一切。成败?不过在于心念之间,我们没有输。”
他相信,这位英雄,是这个城市里的支柱。他的不败,给了这里的中国人不败的理由。
卓阳问他:“如何抉择个人之于家庭的责任和个人之于国家的责任?”
谢团长道:“只有国家民族自由了,才有个人的自由,国家存活下去,个人才能存活下去。”
卓阳认真倾听,谢团长笑着鼓励他:“抗战前途,光明日益在望,最后的胜利,当有绝对把握。”
卓阳又问:“为什么要打太极拳?”
谢团长比划了一个云手的姿势,说:“求空,求净,养身,修性,积蓄实力。有一天当从这里走将出去再战疆场。”
卓阳抬头观天,要极目远望,发现四处皆障碍。他想,谢团长同他一样,心里有一股火,加着油,反复烧。在前方战事愈加激烈的时刻,即将临爆。他要等不及了,不能满足每天只在电报局等前线的新闻。
他用力骑车去报社。
今日报社同仁都到齐了,要给莫主编送行。
“明天我开赴前线,今晚和大家一醉方休。”莫主编还是乐呵呵的,将行李都打包好,一并带来报社。真的准备一醉方休。
要和莫主编同赴疆场的记者编辑都来了,平日都没有聚得那样齐全。有几位是卓阳崇拜的前辈,他恭敬地坐在一边聆听他们的时政灼见。
报社的办公室几乎是空了,重要资料都转移去了隐蔽的办公室,此地留的只是风雅的装饰。大伙聚在此地,不过是临行前的放松。是莫主编的意思,他念着工作多年的地方,想要道别。
年轻的记者见主编心情好,起哄:“让师母唱首饯行歌!”
卓阳才发现莫主编的太太也在现场。原是一极年轻,极神清骨秀、素雅怡人的女子。他是早闻她大名的,卓汉书曾说起过老同学的韵事。
莫太太是北平官宦人家的小姐,在燕京大学念书,有一年莫主编去那儿演讲,这位女学生就坐在台下,被台上中年学者的“中国新闻人应传承民族之精神”的精神吸引。
女大学生思想独立,才华洋溢,亲去拜访了学者。两个月后,女大学生毕业了,拿着皮箱跟着学者去了火车站。她说:“我已毕业,家庭并非我之束缚,听闻先生尚未有妻室,我愿用我之双手照顾先生起居。”
女大学生家里人追来火车站,他二人已杳然不踪。到了上海,成为轰动新闻界的一桩绯闻。
卓汉书说这桩事的时候,不免嘲笑了几句:“老莫临老,晚节不保,还被业内人士笑话一顿老牛啃了嫩草。”
卓阳一直不以为然,他自来认为情极所钟是人之天性。此刻见到这位传闻中的莫太太,更觉二人虽年龄悬殊,但鳒鲽情浓,举案齐眉。可见个人有个人的缘法。
莫太太听人撺掇着要她唱《四季歌》,也不推辞,秀气地笑着说:“给各位唱一次又有什么打紧?当给莫老师送行。”原来她一直称呼自己的丈夫为老师。
又有调皮的记者问:“莫老师去前线,您不心疼担心?”
莫太太再温柔一笑:“如果要心疼,要担心,我还嫁给这样搞新闻的干什么呀!他有胆量去,我自有胆量送他去!”
众人不由热烈鼓掌。
卓阳微微一凛,暗生几分钦佩。
秦编辑走到卓阳身边,对他说:“我就怕你又要闹情绪,这回不派你去就是为了保存实力,个个都上前线,大后方的工作谁人来做?”
卓阳说:“我并没意见,老早消化掉啦!”
他向莫主编要求过要上前线,且并没有和母亲及归云提起过。
莫主编思索着,说:“沙飞的确赞赏过你拍的那些照片,可上前线是一件极危险的事,不但需要胆量,还需要经验。”
“您是说我经验不足?”
莫主编点头:“激情有余,经验不足。在前线,拍照片,冲印,撰稿都会成为极艰苦的差事,不但需要利落的手脚,还要具备军事知识,懂得攻守,才能做的好战地记者。”
卓阳愤然:“我都是可以学的,而且您说过那边缺少的是摄影记者。”
“卓阳,你有孤寡老母在堂,还有一位刚刚谈了不久的女朋友。”
卓阳偃旗息鼓了。这才是问题。
“父母在,不远游。何况此地的工作也需要人来做,鼓励民众坚持抗战必胜的信念,是中国新闻人的职责。”
卓阳想了一夜,心下不甘,又找莫主编说项:“我可以托蒙娜将我妈送去美国,归云,归云也会理解我的。我们年轻,都能捱。谢团长说过,胜利最终属于我们,要捱的不过这三五年,届时我也不过二十四五,还有大把日子能同家人团聚。”
莫主编还是不允,最后终于说:“你是老卓家里的单传,我得为老卓保下这点血脉。”
卓阳没想到莫主编拒绝他的真正原因如此,生了闷气,莫主编不欲和他多争执,也回避着他的问题。
莫太太已经站到众人中央,亮了嗓子唱了起来。她的嗓音没有周璇那样腻,声音更高阔疏直,很是气概。至最后“血肉筑成长城长,奴愿做当年小孟姜”,大家都喝了彩。
莫主编坐到了卓阳身边,道:“我知道你气量不会那么小,你爸爸都夸过你大有侠风。那年淞沪战役,你在枪林弹雨下一路照片拍过去,一路平民救过去。英雄出少年啊!你都不晓得你爸爸知道了你那些事迹之后,眉眼笑成什么样子!”
卓阳听了难过,道:“只有我不知道我爸爸的事情,我的事情,他从来都是放在心头头等样的。”
“大了,能懂这些就好。其实你该考虑去重庆或昆明继续念书,把你妈同杜小姐一起接去。”
卓阳摇头:“新闻人如何传承民族之精神?您想好了,我也想好了。有的路一旦选择了,我就不会退。”
莫主编也摇头:“拘正为人的老卓生了一个狂傲不羁的儿子。“
他想,这真是一匹小烈马,要甩开缰绳,撒腿飞奔。他自认是伯乐,点拨过这匹小烈马,但真的不舍得放他去疆场。他只好说:“沙飞要办画报,会刊一些抗战漫画,你正有这长技,该把孤岛的情形画出来,刊给前线战士看。”
卓阳撇嘴:“您在打发我。”又问,“您去了前线,莫太太谁来照顾?”
莫主编不答,半晌,才说:“有得有失,顾此失彼,择大者而为之。”笑道,“有人找你了。”
卓阳转头,正是归云,他走过去迎她。
“我也来送行!”归云手里提了东西,有老大房的爆鱼头、有冠生园的糕点、还有小绍兴的三黄鸡,拎得扑扑满。卓阳没见过那三黄鸡,问:“你们做的新产品?”
归云笑道:“也是一家私人铺子做的,他们做鸡粥,三黄鸡的味道也不错,我学习着呢!”
卓阳把大堆的食物拿了进去,众人哄然叫好,又有不啬大夸归云的。归云倒也落落大方同他们逗趣,几个青年到处找老酒要狂欢,报社里一时没有,莫主编就拿了钞票出来唤卓阳并三个记者一同去买。卓阳早拉了归云和同事往外一溜,必不肯收他的钱。
归云同那三位记者都早混个眼熟,他们年纪同卓阳相交甚好,年纪也相若,这回都没轮上去前线,一路上不免喋喋不休讨论这个。
“只希望是轮值,过得一年,让我去晋察冀替莫老师。”
“在后方就是等等等,很憋气。我也想上前线,既能打鬼子也能写稿子,一举两得。”
第三个就笑前两个:“都是一群酸秀才,上了前线不知道成不成!”
头一个说话的就同归云说:“我们这里枪法最好的是卓阳,毙过鬼子的。”
卓阳立马就使了眼色,三人都明白,自觉口快,但见归云仿佛不上心似的。其实归云早已听在耳内,只表面装了不注意。她心下微微在颤,握紧了卓阳的手。他口口声声要她什么事都同他讲,可自己总留着许多事情并不同她讲。心里泛了酸,还有委屈。
归云一开小差,就顾不得看人,迎面撞上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汉子并不理她,只顾捏了捏手里卷成一卷的报纸,唾了口沫子就走。
卓阳拉住归云,敲她脑袋:“又看西洋镜了。”
“是我不小心。”归云道。
旁边的记者笑道:“你看你,得照顾好女朋友,这是责任。”
不知哪里正对住卓阳的心思,他又闷闷不乐起来。
这时,从不远处似乎传来了一阵闷雷的声音。卓阳疑惑地抬头,看着西斜的艳阳。是粉红色的天空,那种淡淡的妖艳的红,说不出的诡异。他的记者同事都很茫然,一人说:“要下雨了吗?”
不知哪里卷了些尘土,原本清爽的空气浑浊起来。人人都闻到那股弥漫出来的沉重的硫磺的味道。
“有轰炸吗?”
“哪里爆炸了?”
路上的行人乱了。
卓阳第一个反应过来,先四顾,然后确定了方向,拔腿往报社的方向跑去。其他人也都惊醒了,跟着卓阳跑。只是卓阳跑了几步又返回来,对归云说:“你就在这里,不要动,等我!”
归云被一个人撂在了马路上。不及反应,脑中一片空白。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看着卓阳等人一转弯又跑回了报社。
只不久,她就看到了报社所在的那幢英式大楼起了烟,袅袅直上。再往上,烟的尽头镶嵌了一个钩子一般冷而尖的月亮,锐利地扎向天空。
粉红色渐渐淡了,天空变得青白,继而阴暗。
救护车呼啸着从她的身边飞驰过去。救火车也呼啸着从她的身边飞驰过去。
而卓阳,一直没有再折返回来。
归云蹲在路边,双手抱着肩。这里有穿堂风,冷飕飕的,打在她身上。
她忽然想起,高连长逝世的那天,也是起了这样的风。她又想,卓阳和她说的不要走,等他。她就会等,她会一直等他回来找她。
直到月亮高了,她在鬼魅一般的月色下,看到救护车的担架蒙了白布,从楼上一架一架抬下来。她“霍”地站起来,扒开人群过去。卓阳冲了出来,推她出去。
他说:“三死五伤,你别看了。”
她已经看清了,死的是莫主编夫妇和秦编辑,他们的担架被人并行着抬下来,上救护车的时候救护队犯了难,因为分不开尸体交握的手。最后是救护车的司机等不住了,费了大气力硬生生将他们的手分开,发出“喀嚓喀嚓”的脆生生的声音。
卓阳看不下去,心潮起伏,拳头一握,被身边的记者同事拉住。
巡捕们找目击者问话,目击者们都惊魂未定,颤着声音述说惨况。投炸弹的人是瞅准有三个人靠在窗口说话的时候掷进去的。
归云的耳边“嗡嗡嗡”地,跟着黑下去的天一起惘然。卓阳垂头丧气地来到她身边,她却觉得他浸在黑暗里,快要看不到他了。
他的声音很木,说:“我送你回家!” 她是真的看不清他的表情了。
平地无端起了风,也无端下了雨。说是春雨,晚了点,说是入夏的黄梅雨,又早了点。那么劈头盖脸就打了下来,直到人间惨淡。
展风被风雨催得烦了,就央归云打了水洗脸。水糊了眼睛,什么都看不见。闭上目,使劲擦脸,满眼红茫茫。像血。“赫”地就往后退了一步。
归云被他吓到了,问:“怎么了?”
他摇头。他想他是见多血的,怎么还这样不稳重?
只是还惊骇的吧!
他最近见的尸体,都是汉奸的尸,通常不会完整,或是皮肉被凌迟,或是开膛破肚,连肠子都流出来,或是被剜眼割鼻。他惊骇着这些支离破碎,他不知如何处理。
向抒磊轻描淡写道:“用小汽车往荒地四处一送就好。”
他说:“死了就死了,何必,何必那么麻烦!”
“以恐怖对恐怖,以暴力对暴力。任何人都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
有时候也要杀一两只猴。前后安排妥当,由向抒磊亲自动手。他是狙击手,枪法极准,瞄准别人的太阳穴,不用多开一枪。
没有人像他杀人那样冷静,冷漠,冷淡。见多了,展风渐渐习惯了。
这就是让汉奸和鬼子闻风丧胆的“玉面罗刹”。其实还没有敌人看清楚过他的面孔,只是他动手的时候会穿黑色的长风衣,带绅士帽,背影卓然,压低帽檐,能让人看见俊挺的鼻梁和弧度的唇线。
展风吁吁气,告诉自己,要稳。
归云端了水泼到外头去,着力地,心头有着气。
他问:“谁惹你了?”
归云哀恹恹地,说:“他好几天都不来了。”
展风觉得严重了,自卓阳同归云在一起后,但凡能得空的,两人都会腻在一起,他还取笑:“就这半刻功夫也舍不得分开。”此时想想,也确实多日不见卓阳,就问:“到底咋回事?闹别扭了?”
归云是存了女孩的心事,不方便同男人讲,只是摇了摇头说:“也许他太忙了。”
展风只好说:“我看也是。卓记者人品这样好,不会出纰漏。”又想再安慰归云,“若是他敢对不住你,我宰了他!”
归云“噗哧”笑出来:“你怎么变得这么杀气腾腾的?”
最近心烦意乱,直让她生生憔悴了不少。
她去亭子间找雁飞诉苦,把满腹委屈全盘托出:“他好多天都不来见我,我去找他也总找不见他。”
“打击那么重,你得给他缓劲机会。”雁飞劝她。
“雁阿姨,我的功课全部做好了。”裴向阳跑来拉住了到她俩中间,对着雁飞嚷。
归云同雁飞一直在外间叙话,不曾知晓裴向阳会从内间跑出来,奇问:“你怎么把向阳接了来?”
原来,卓阳在报社爆炸的次日就把已成孤儿的裴向阳抱到老范夫妇处请求照顾,老范夫妇自然没有二话,归云也是尽力照看。
今日恰巧雁飞来店里寻归云,裴向阳正无聊地一个人趴着写字,不知怎地泪珠就流了下来,糊了满纸。
雁飞早听陆明说了他的悲惨遭遇,母性顿起,抱他在怀里,哄着:“乖,别哭了,男孩子流眼泪好丢脸的。”说着用手划了一下脸颊,做一个丢脸的动作。
男孩却认真抬了头,问:“我妈妈是不是不在了?”又扁扁嘴,“我没有家了!” 又汪了满眶的泪花,这回死忍着,硬装小大人。
大伙都瞒着孩子,孩子却什么都知道。雁飞心里起了怜惜,哄着:“乖乖,你好好做功课,阿姨给你买甘草梅子和水果糖。”
裴向阳到底仍是孩子,贪着这些温存的好,笑了笑,开了颜。他小小年纪似乎也明白大人是为了安慰他,他不该任性,就不再提自己母亲的事了。
雁飞想老范夫妇本就忙着店里的活儿,她倒是空闲的,就带了孩子回自己的亭子间照顾。裴向阳也对她乖顺,两人格外亲厚些。
裴向阳这回见到归云,问:“干妈妈,我好久没有看到干爸爸了。”
归云心里一酸:“干爸爸很忙呢!他有空了就会来看你的。”
雁飞扶了腰要坐正,落力不当,拐了一下,“嗳吆”一声低呼。裴向阳竟很体贴,伸手扶了雁飞的腰,还对着雁飞隆起的肚子说:“小妹妹,你要乖哦!像哥哥一样乖。”
归云听这孩子说得天真,心中却痛楚,道:“向阳一定会是个很好的小哥哥。”
裴向阳露出一个很自豪的微笑,羞涩地歪在雁飞的怀里,雁飞心疼地抚着他的发。
“就像妈妈和干爸爸说的,我要好好努力长大。像我的亲爸爸一样做个英雄!”裴向阳稚气地说,还挥了挥小拳头。
归云和雁飞听他一团孩气的回答,不由都莞尔,而后四目相交,说不出的心酸。是她的,是她的,也是眼前这个小孤雏的。
雁飞心口一堵,找了纸篓来,吐得天昏地暗,连酸涩的胆汁都要呕出来。归云给倒了水来,却见裴向阳又贴着雁飞的肚子说话。
“小妹妹,你不要皮哦!妈妈很伟大的,我们都要爱妈妈。”
归云将满满一杯水拿在手里,怔怔站立着,眼底起了雾。
妈妈,是她心底的陈痛,却是这个孩子心口的新伤。
只有卓阳知晓她的陈痛。
她在四马路徘徊过很久。
报社被炸了之后,对外宣称解散,幸存的记者编辑都四散了,那栋英式的楼房也就成了空楼。有形迹可疑的人上下搜检过,归云不可能走近那里。她知道他们定全线转移到三马路隐秘弄堂里的石库门办公了,她不能常去,去的那几回,只有蒙娜同甄齐关几人在,总见不到他。
她是直到卓阳在躲着,她又不能日日去,且卓阳还留字条给她,说一切安好,请她不要担忧。他有很多事情要善后,更要加紧去做。
时间那么紧,归云的心也紧了。
天空也接连多天下了雨,黏黏嗒嗒,遮蔽了前路。
她想透以前不敢想的,他是不是要上前线?但一想,心也黏黏嗒嗒。
老范劝慰她说:“最近日本人看得紧,恐怕小卓先生的行动不能太暴露。”
归云想,山不过来,她过去。
她仍去卓家照顾卓太太,卓阳也好多天未着家,她不便向卓太太说实话,卓阳的留言也只是含糊地说社里要赶稿子。他并未将莫主编遇害的情况告知母亲,归云就更没有说。
卓太太见归云孤零零一人常端坐在卓阳的房里等到深夜,却什么都不愿意说,以为两人闹了别扭,因劝:“我家这只小泼猴有两下才华,我也是打小宠着他。所以才会太骄傲,过钢易折,对女孩子未必会屈就体贴。你可得担待点啊!”
归云只能苦笑。很累。她最怕这样,没有任何回应结果。
心也终于等急了。
她对老范说:“你帮我带个字条给卓阳。”
她的字条上写:“我手无缚鸡之力,胸无点滴之墨,我唯一能为我的国家所做的,就是与她同生共死!”
她又对老范说:“卓阳的妈妈年纪大了,不应该再受折磨。他做什么安全的打算,我都支持的。这是他能做的,我也能。他懂的道理,我虽不全懂,但也能站在他的角度去懂。”
老范动容,又愁又忧着归云,说:“我一定把话全部带到,一定把小卓先生的准信带回来。”他拿起把伞,立刻出门。
归云见了,又是一层相思上心头,她叮嘱:“他还欠我一把伞没还。”我们怎么能散?她在心底说。看着老范出门,带去她的话。
这个洪荒凄迷的世界,找不到清明的出路。
归云决定早早打烊,和陆明一起将门板支起来。一只手撑开了门板,头发****的展风闪了进来,他眼色异样,和外面的天色一样不安。
展风在慌张,可还是强自镇定,简短向归云交代:“今晚方进山包了夜巴黎两个舞女去国际饭店,难得没奉承日本人去。”
“所以?”归云的心狂跳,跟着慌张。
展风重重点头:“我都安排了,就此一搏!”
两人双手互握了一下,归云知道自己拉不住他了。他们都盼着有这样的一天,可临到这一天,谁的心里都没有底,仿似是一个无底洞,一层一层的罪还没受完。
展风闪身进入雨幕之中,在洪荒天地消失成一点。
归云关上最后一扇门板,点燃一盏煤油灯,她打开帐簿,开始核账,并小小筹算。她省吃俭用的积蓄已能够去永安公司的照相器材柜买一台带K字的德国莱卡军用型照相机,这是卓阳一直想要的。他有钱,但是没有空买。她没有钱,一直存着钱想给他买。
她会告诉他,可以带这只相机上前线。她咨询过王开照相馆的师傅,师傅说这个牌子的德国相机坚固耐用,加工精良,性能好。师傅叹国内的技术产不出这样好的相机,她也叹。可卓阳需要这样的相机做更多的事。
归云假装计划着明天的美好,心却不住跳,无法安神。又念着展风。
展风在国际饭店北楼门口等待了很长时间。
雨已经不下了,空气仍是湿濡濡的。这里隐约能听到黄浦江上船舶来往的鸣笛,但展风听不到,他只能看到如烟的夜雾恋恋地笼在黄浦江上。
这边是冒险家的舞台。展风作气,他是敢于冒险的人,一定可以应付自如。
饭店楼下左边的黄包车夫,右边卖香烟的小贩。徐五福勾着背缩着身子正在张望二楼的包厢。人不多,四五个,都是贴心的兄弟,从跟着王老板就开始亲密合作。都亲历了生死,更剽悍。他也都能信任,所以拉了来干这宗私务。
夜风清冷,他的心热烈勃动。既然怎么做都是杀戮,自私一回又何妨?他们也是为了大义。展风不住安抚自己。
他们注意到方进山只带了周文英并两个打手同几个舞女进了饭店,再没有旁人。他们是开了车的,不过司机此刻正昏睡在国际饭店边的弄堂角落里,车里坐的是他们的人。暗处还准备着一辆备用车。
他们已能很熟练地做这些事。这并不能算大阵仗,待将那群人拉到无人处即可手起刀落。
展风有经验,他也在身前摆了香烟木案子,用煤灰涂黑了脸,戴着残旧的小破眼镜,还染灰了半边的发,存心弄得浑身邋遢,好做掩护。
这样就不会有人认出他。
方进山出来了,戒备很差,搂着个舞女旁若无人地亲嘴。周文英跟在身后嘻嘻笑着,招招手,正是要招展风。
展风低头上前,压低声音:“双妹,三个五,还有洋货万宝路,先生要什么?”
伸过来抓了一盒“万宝路”的是一只肥硕的手,粗黑,毛像粗鬃,直伸到展风面前来。
展风看清楚,一怔,恍受惊雷。他认得这只手,黑暗里拿着红彤彤的炮仗。他的眼睛冒了火,不能自抑。伙伴打个呼哨,行动开始了,展风撂了香烟案子,抽刀欲砍。
方进山赫然后退,连呼“来人”,横里冒出来三五个打手,原来他的埋伏也在门外。
准备好的兄弟们都抽了家伙冲上来,路人见有血拼,慌忙闪避,半条马路瞬间混乱。
方进山的打手将他围在中间保护,周文英拔了枪乱射一通,却无章法。他两人都在急谋退路,周文英大叫“抓活口拷问”,叫了两声,发觉对方的目标并不是他,脚底抹油,觑个空档抓个打手做掩护逃命。展风红了眼,只想干掉被人围住的那一个,奋勇无比。兄弟们知道要招架不住了,不知谁喊:“他们人多,咱们该撤!”
但方进山已经逃远了,展风眼看追击不上,被那些喽啰阻着,心急如焚。
双方都混乱成作一团,展风不撤,其他人也不好撤。自己人提醒着:“在他们面前亮了相,非要灭活口——”不及说完,大伙都明白,发了狠,砍死对方两个打手。
展风一下找不到方进山了。
其实他没有逃脱,他穿过暗处弄堂的那一头,早有人候着了,对方黑洞洞的枪口也候着,朝他的额头,只一枪,就毙命,连叫一声都未及。
那人还须赶来善后,枪战砍刀混战。远处已经响起巡捕车的鸣笛,时间不多。黑影动作如风,枪法精准,不欲留活口。手下的人都心神一振,有了动力,速战速决。
路上的行人以为黑帮火拼,不敢留做炮灰,做了鸟兽散。清场之后更方便他们的清场,巡捕车到了之后,只有一地的尸待处理。
向抒磊领着小卒子们退守至安全地带,先点人。少了一个,是徐五福。向抒磊的脸色像天一样阴黑。
展风嚷:“我这就回去找他!”才扬头要走,被迎头揍倒。
向抒磊居高临下站着:“你若是再私自行动,我亲自收拾你!”众人见他变色,怒意勃发,有森冷的杀气,连大气都不敢出。
展风嗤嗤吐着气,是要爆炸的炮仗。他吼:“我认得他,就是他炸聋了我的耳朵!”
“他已经死了,你大仇得报。”向抒磊说。
展风腾跳起来,说:“向先生,我,我不能再让归凤再受苦了!她不能捱,我也捱不得!”又恨透自己,猛捶脑瓜,“如若五福出了什么事情,我也豁了命去救他!”他挺起胸膛,要担责任。
向抒磊的眼神,不知为何软了些。他也许叹了口气,只交代:“他们看清楚了方进山是‘玉面罗刹’杀的,今晚方家必乱,你可以得偿心愿了。徐五福由我去找。”
话毕利落地背转身子投身分不清天地的黑夜中。
有兄弟还后怕:“向先生这回大大生气了,五福又失踪,可怎办?”
展风早被向抒磊的气势压得怯了,又担心徐五福,原本沸腾的热血霎时冷清,又懊又恼。再也不敢造次,按着向抒磊的意思,先遣各位兄弟回家等消息。自己也丧气地退回归云的饭庄。
归云还在店里,燃着小煤油灯勾毛衣,是蓝色的冷毛,在幽幽灯光下显出暖来。她一针一线细密缝着,把心思都织进去。冷不防却见展风从后门进来,就提着灯走近他。
“怎么样?”
展风点点头。归云心里半喜半惊,但见展风神态,觉着不妙:“有什么不妥?”
展风颓然坐下:“徐五福失踪了。”
归云落实了自己的不安,也坐下。窗外的风不止,穿隙过缝,趁人不备吹灭了微弱的灯芯。
室内黑漆漆一片,如此惴惴一夜,两人都无眠,干坐在店堂里打瞌睡。
大半夜里,木板门响了。两人惊醒了下,互相对视一眼。归云小心踱近门边,问:“是谁?”
“徐五福。”
归云快速将门打开,展风早已将门口紧紧张张的徐五福拽了进来。
“你没事?”他大喜过望,原本无神的眼变得明亮了。
徐五福直喘气,话说得含含糊糊:“啊——哦——我躲在一边弄堂里,趁人没了才走的,谁知道踩到盖子不牢的阴沟洞,狠狠跌了一大跤,晕了过去,大半夜才醒过来。”他指指自己的脸,那面皮青紫了大半。
展风忙让他坐下叙话,又催促归云拿药箱。
徐五福因展风追问,又道:“去你家转了圈,打探你并未在家,这样子我也不敢回家,所以才找了来。”
“向先生找你呢!”
归云送上了药箱,徐五福却并未注意到,身子一颤,将归云手里的药箱撞翻在地。涨红了脸,抢着要收拾。归云说:“你受伤了,还是我来吧!”又说,“天要亮了,你们还是快点回家避几天锋头,没事不要出去。”
展风明白,两人趁天未亮,在归云店里包扎洗漱完毕,整理好衣衫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