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近深冬,天亮得晚,太阳不开,一年要终,一年将始。展风的病慢慢在痊愈,卓太太的精神也逐渐在恢复。
本该度过严冬,有一个新的生气。
小蝶的病却又让归云揪了心。
主治小蝶的大夫将她的病情如实相告:“病毒已经侵到脏器里,不单只在表面上发作。这病病程长,看似稳定,其实情况相当不好。也容易传染。”
大夫要求家属做好防护措施,方才准许他们进入病房见小蝶。
小蝶得的是梅毒,从慰安所里染来的病。和她同时被救出来的女孩,好几个因这病死了。小蝶也晓得自己的病,因此不愿再见陆明,也不愿让亲人们碰她。
只是归云每回来看她,总要替她梳个头,盘那种活泼俏丽的盘头辫子,一边一只,扎上红头绳。
归云边梳边同她讲:“春天要到了,到时候咱们可还卖玫瑰花好不好?现在咱们不能唱戏了,不过师姐开了店,也临着洋人的洋房,咱们光明正大在店里卖。”
小蝶无限向往地出了会神。
握在归云手里的她的发,干枯如草,阳光都晒不亮。她的身骨也是枯枝,随时会枯败。
小蝶小声说:“师姐,我只想在你成亲的时候当一回你的伴娘,那样我就满足了。”可是面上的笑容扯不开,只有苦苦的纹。
冷冬的清晨露了晨曦,驱散寒露。
归云抚着小蝶的发辫,这本是晨曦一般的女孩,如今却要等着落日样的结局。
生命的难喻让她黯然神伤。
冬风一阵紧似一阵,年关近了,黄叶落尽之后,这个城市的颜色就真的单调又枯燥了。走在街上,又处处扎了街垒,围成一小个一小个的堡垒,洋巡捕持枪站着岗,弥漫不安的气息。
归云的不安,有如被冬风卷起的落叶,飘零不知何处。
她担心卓阳,也担心卓家,在卓汉书去世之后,她几乎日日往卓家跑,照顾卓家母子的生活起居。有好几回在霞飞坊的大铁门口看见藤田智也,他阴沉地来回踱步,让归云捉摸不透,又害怕他不会轻易放过卓家。
有一回她竟在霞飞坊门口撞见卓阳下了卯劲一拳一拳狠狠揍藤田智也,那藤田智也躲也不躲,挺着身子挨卓阳的打,不一刻脸便青紫了。
归云万分着急,慌忙跑上前拉住卓阳的袖子,叫:“卓阳,住手!你要顾好你妈!”
一听这话,卓阳像瞬间收敛了盛怒的狮子,又垂头丧气起来。他住了手,藤田智也只是潦草地擦了擦嘴角的血迹。这时,有闻声赶来的巡捕,归云正紧张,没想到藤田智也居然喝退了他们。
归云心里不免多了些想法的,她想着,没想到又迎头看到了藤田智也。
他朝她走过来,一定是看到她了,所以走得慢了点。脸上被卓阳打的青紫还没有痊愈,但他倒是无所谓的,也不管行人的侧目。
归云等他走近了,就向他颔首行了个礼。
藤田智也停下来,说:“你放心,卓家不会再有事的。”
归云一愕,藤田智也已经同她擦肩而过了。她抚着心口,望着藤田智也的背影思考了下,似得了些要领。
待到了卓家,卓太太正忙着给卓阳整理房间。归云见客堂间的桌上正放着一盆水仙花,丰翠的叶和秀美的花骨朵,摆在房里很显生气。
她看着很喜欢,就道:“多好看的花!”
卓太太笑:“到了冬天,我就喜欢养一盆水仙。卓阳和他爸这两位老小书生是想不到的。”她捧着卓阳旧年用的画夹走出来,拉着归云坐下,桌上已摆好为归云做的莲心百合粥。
归云酽酽喝了一口,笑道:“阿姨做的比我好多了呢!”
卓太太拍拍她的手,眼圈不由一红:“家里那些亲戚靠不住,出点事人都没影子了,没想到你这样有心。”
世情的冷暖,原到患难才能见。归云为卓阳和卓家做的事让她感动,三五操劳的,又替她分忧。她想着,这缘分是难得的,又打心眼里喜欢这位姑娘,她善良,落落大方,不做作,做事请又麻利,还爱花。她觉得心里有了依傍,又是寂寞的,有了个跟前人分享,也是好的。
卓太太打开卓阳的画夹:“卓阳小时候就学画画,他以前画的东西我都给收着呢!你看看,还画过水仙花!”
因找了些旧物出来,她很想找人念下旧,见归云认真在听,就一张一张对她津津乐道。
“这张是他六岁刚学美术的时画的,他父亲要他学达芬奇,所以啊尽是些鸡蛋什么的。”
“这些是十岁时候,能画人物肖像了,常常找我们做模特。这时候顶烦人,会缠着人不放。家里人都被他画过,这还不够,他竟跑大街上找人写生。你看看这孩子!”
然后,卓太太翻出一张画纸。是一个小女孩的全身像:两条长长的辫子垂在胸前,杏眼水灵灵的,满脸的朝气,那身段和步子,分明是在唱戏。
归云怔住了。
卓太太也发现了,独把这张画纸抽了出来,往归云脸旁比了比,怪道:“这画上小女孩和你有几分相似呢!”她想,这倒是前世的姻缘了,因而又欢喜了几分。
归云却又羞又惊又喜。
她想起来了,当年那个当街捐钱的男孩,骄傲的脸,戏谑的笑。原来是卓阳。
他们竟又这样相遇。
归云推了卓太太去休息,接手了她手里的整理工作,又将卓家母子的衣物拿到天井里洗涤。
天很冷,她的手泡在冷水里,浸得通红。但心里暖。
铁门开了又关上,卓阳回来了。
她一抬头,他背着光面向他,一如当年。她打量他尚有几分留着当年的男孩样,说:“我见过你!”
卓阳挑眉,又是一如当年。
她亮开嗓子唱了一句。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可他弯腰下来,迎着她扬起的脸,吻住她的唇。
淡淡的烟草香绕着她,是他抽了烟。她想开口责备他,唇微微开阖,才发现实在失策,被他得了机会得寸进尺。
是落日的时刻,满天霞光,色彩缤纷得天旋地转。
她的手还浸在冷水里,他握出她的手,渥着暖着,捧在心口。
还是有违规小贩在弄堂里的叫卖。
“橄榄买呀,买呀买橄榄,丁香橄榄味呀味道好!”
她的心扑通扑通跳得急,是分明讨厌烟草味的,可为什么他的唇齿会比丁香橄榄更香?
归云为卓家母子做好了饭,卓太太是例必不放她走的,三个人就团坐在一块儿吃晚饭。卓太太已有些把她当儿媳看的意思,会在她碗里不住添菜,也会唠嗑些家常事。
她心里是气不过的,说:“卓阳的爸爸脾气直,家里人喜欢奉迎着权贵经商,自分了家,他也不与家里往来。如今我们这边也只能清清淡淡过日子。”
卓阳道:“妈,别净想这些。咱们未必须靠着他们。”
卓太太指着儿子对归云道:“瞧瞧,这副脾气就是他爸爸遗传的。”又道,“藤田今天单独来找过我。”
卓阳和归云都停下筷子。
“他要我放心,不会再有日本人找我们的碴。”
归云方想起下午的情形。
“我不管他作真作假,卓阳,我不准你再做找他报仇这样危险的事。”
卓阳说:“妈,我分的出事情大小和轻重缓急,不会胡乱造次。”
卓太太抬头望着挂在卓汉书灵位上的“无愧书汉魂”几个字,忽叹:“你爸让你走你愿走的路,我不会拂逆你爸的意思。”
“妈——”卓阳听了,他的肺腑都在翻转,挣扎。
但见母亲慈爱地笑:“做任何事情都有得有失,这时候都这样了,妈不去计较得失。”
继续吃饭,因心事重重,饭菜便更难以下咽。
卓阳送归云回家的时候,归云说:“我听的懂你和阿姨的意思。”
“归云,我是不是还那么自私?我什么都想要做。”
“不不!阿姨说的对,任何事都有得有失,我们不能计较那么多,也没有空去计较那么多。”归云将他的手捧在掌心,“所以,请你放心,我能够,请你放心。”
“秦编辑——就是我们报社秦编辑,她的丈夫是东北前线的战地记者,一直跟着东北抗联做跟踪报导。几个月前他跟着的那队联军队伍和日军在通化郊外山林打游击,后来战士们全部牺牲,包括这位战地记者。今天,前线的记者同事把他遗物带了回来,还有他临终前写好的战地报导。”
他的手掌在她的掌心,握成了拳。
“我们的报导,是同事们在战场上抢回来的,如果有一天——”
归云抢道:“如果有一天,那么我还是那句话——请你放心。”
下一刻已被卓阳抱在怀内。
有信心,有勇气,互相支撑,也互相理解。这是她能给卓阳的。
归云觉得自己已经学会不去害怕什么,昂头挺胸一步步豪迈向前。
回到日晖里,庆姑和何师母坐在灶庇间闲话。她见归云回来,料定是去了卓家,心里怄着气,就凉凉说一句:“人大了留不住,到底给了别人做嫁衣。”
归云见有人在,不好多说。见到自家灶头上正炖着汤。杜家因累年唱戏,都怕夜里腹空,有吃夜宵的习惯。只是后来人口少了,也就戒了。归云猜测或是有了客来,就和颜悦色问庆姑:“娘,展风又有客人了?”
展风的伤痊愈大半,已能在家休养,庆姑便作主将他接回来。因他回了家,原先王老板厂子里的若干同事们逐渐有了来往。他经历那一段,又是个极受敬重的人物。
归云替他高兴,庆姑却愁展风伤好后的生计。她便帮着含蓄地建议过:“我那小店慢慢会好的,也要靠展风哥的协助。”
庆姑却是打听到了归云的那些事,心里有了疙瘩,一口就说:“要是自己家的生意倒还好说,怎么还能给别人家打工?”归云就不好再说什么。
这回庆姑也没有答她,只对何师母说话:“我们展风也算行得正,才能遇贵人。那位向先生可是现代戏里顶红的角儿,亲自来请展风去他们剧团做文书兼箍场是再好没有了。一个月有五六十块的进账,也不薄了。”
楼梯上响动了几声,向抒磊被展风和徐五福送了下来。
庆姑忙招呼:“向先生,我这儿做了红枣莲子白木耳,喝一碗再走吧!”
向抒磊客气谢绝:“不必了,我晚上还要回剧团排练。”又向归云等道了别,才同徐五福一道走了。
归云觉着蹊跷,趁无人注意,上楼找了展风,贴着他耳朵问。
“向先生到底是怎么回事?”
展风实不相瞒,也确实想对归云坦白:“他就是以前王老板请的教官,做话剧演员那是掩护。”
“那他同王老板是一伙?”
展风却摇头。
“是,又不是。好多行动都是他通知王老板,他们都给政府做事。”
归云疑惑:“难不成他还想你干这个?”
展风点点头:“我只给前边的人做后勤。”又怕归云担心,再说,“我把这条路走定的,现在残了,更少挂怀。徐五福会跟着他们干前边的事,我伤残了倒好隐蔽,给他们做好后边的事情就行。”
他还怕归云不赞同,继续道:“这也是为了归凤。”握拳切齿,“方进山那狗东西,我早晚收拾他!”
归云怅怅的,忧虑展风,又思念归凤,不觉愁思百结。
“快过年了,以前过年都有归凤和我一起做蛋饺蒸年糕。”
展风抱膝,直直望着天。那天是黑的,月是明的。他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虽还没底,干了再说,也是光风霁月的胸怀。
“向先生教会我好多,要忍,忍得一时,为了以后的赢。”
归云说:“向先生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又神秘又奇怪。”就将自己的遭遇同展风说了。
展风也不解,只说:“向先生做事一向有自己打算,他装成那样恐怕是有别的行动。我听向先生说华北那边日本人的物资屡被共产党游击队缴了,最近张啸林就搞了个什么贸易公司,从外地采购物资再运去日本人那里。他们已经查到方进山头上了,他最近不但开了旅馆,也管上码头了。私运的事可能交给他负责。”
“他们是不是要对付方进山?”
展风点头。
“只盼能成功,归凤也就脱离苦海了。”
他们不禁互握双手,似觉曙光隐现,都盼望着。
归云鼓励自己带着点希望,她心心念念着一个念想,就是往后的一家团聚,大家都会有个依靠。卓杜两家渐渐有了生气,归云也不似先前分不开身了,她有了全副心思来经营小店。
对于老范夫妇和陆明的鼎立帮助,她十分感激,就趁着元旦,早早歇了业,亲自至菜市场买了些新鲜的菜蔬回来,又亲自下了厨,打点出一桌丰盛的菜肴来。
老范是个老法师,还未正式见过归云的手艺,此时见她将几样本帮小菜弄得山清水绿,减了本帮菜的浓油赤酱,偏清淡,极适口,很是赞叹。不禁夸:“杜小姐原来也是灶台上一把好手!”
归云不敢当,只说:“不过一些家常小菜。这些日子劳烦你们两家,当我回个礼。”
饭桌上,归云好好地敬了他两家的酒,陆明喝得狠了点,不胜酒力,几杯下去,有些微醺。他只是不住摇头,道:“只有做着活儿,我才不觉得自己是个废人。”
听的人都黯然。归云想,他年轻,断了一臂还能活转过来,再积极面对人生。卓阳的父亲却年迈,熬不住相同的灭顶之灾。但都残缺了,年轻的年老的中国人,在战争中失去肢体,失去生命。
老范重重叹了口气。
陆明忽说:“我要好好活下去,不能让人看扁了!”
还好没有丧失尊严。
他又嚎哭起来:“我还要娶小蝶!”但苦恼,“她不愿见我。”
到底是辛酸。
老范扶了陆明回里间休息,再出来,老范媳妇正同归云说话。
“那时逃难,我被流弹打中了腿。跑是跑不了,后面的日本兵眼看就要打过来。老伴说,咱们只能等死了。幸好遇到小卓先生这个天兵神将往虹口那头拍照片。他二话不说就背起我,拉着老伴就往租界跑。唉——他一个人兴许还能跑得快一些,这枪炮都在身边,保不定就被打中,白白送了命――后来到了租界,他又给通了关系,送我去医院看腿,又给老伴找了间房子。咱们家有今天都亏了他!”
老范见归云听得半羞半喜,心里也欢喜。他上前说:“对,有了小卓先生才有我们的今天。往后杜小姐有什么差遣,尽管提。”
归云忙摇手,但倒是真有些事想要同老范从长计议。
她原想既开了小店,光做小食生意未必做的开,正有做大的意思。对老范一说,没想到老范也有这层意思。
归云大喜,就将自己的想法都说了:“我想做一些包饭作,点心外卖什么的。一来咱们可成批向菜市场进货,省不少成本。二来现在时下不景气,这里附近有好些公司职员,生活紧巴巴的,咱们也能迎合他们。三是咱们也不放弃做些精致的点心,这里也有好些大洋房,也是客人。”
老范也计上心头,说:“我正认得一个老朋友在城隍庙的绿波廊做过头灶,能去讨教一些精致小点心的制法。”
归云笑道:“我在灶上的能力有限,不过做几本包饭作的菜单还是能行的,这活儿我来做。”想了想,又道,“只是我们新店开张,附近好多人家都不晓得,我们是不是该做一些广告传单发一发?”
老范听了连连点头。
他也想在开店之后做的更好一些,只是没有好的思路,这回听归云一说,顿时醍醐灌顶,大赞归云的头脑活络,暗地里对媳妇说:“这杜小姐还真是做生意的料子,很有一套办法。”
老范夫妇和陆明都按着归云的意思打理店里的事,多做出了些业绩。包饭作的广告单一出去,就吸引不少职员顾客注意。归云和老范又是实干的人,从不在料作上偷工减料,故赢了不少客人的赞赏,也多了订单。归云又着手同菜市场的小贩讲价订货。她人美嘴甜,说话又在情在理,很是混熟了一些菜贩子。
卓阳也三五不时带些同事朋友来光顾,其中秦编辑新近丧父的儿子顶喜欢跟了来。才五六岁大的人儿,鬼灵精似的,名唤“裴向阳”,因为同卓阳重了名,就偏爱腻着他,还学他的模样走路写字。
大家都觉着这孩子总模仿卓阳,很是可爱有趣,老范媳妇就打趣:“小卓先生你倒似这孩子的爹。”
裴向阳在旁听了,立刻拽住卓阳的衣角叫了一声:“干爸爸。”
卓阳惊得打跌,向对归云抱怨:“我今年才二十,原本叫叔叔就亏了,现在干脆被叫了干爸爸。呜呼哀哉!”
归云笑他:“那是孩子对你亲。再说叫干爸爸怎么就亏了?白捡个干儿子,你不到四十就能做干爷爷了,岂不是美事一桩?”
卓阳听了,不怀好意地撇撇嘴:“行啊!我权当先实习,往后就知道怎么带自己的孩子了。”
归云自是懂他的戏谑,更怕被他口头上讨了便宜,就由他胡说。卓阳却不放过她,把下巴搁到她的肩膀上,偏问:“好不好?”
其实卓太太早就明的暗的透露过对卓阳和她婚事的许可的意思。按她的想法,如今是乱世,戴孝三年的习俗未必要依足传统来。她太想要一个完整的家,所以希望卓阳热孝一年后,能和归云考虑结婚的问题。
归云却还是有顾虑的,庆姑那头尚未解气,归凤也还未获救,她想待一切安稳之后再商议这事。也曾和雁飞说过一回,雁飞不管其他,双手赞成,还说:“何必顾虑那许多?结婚又不关旁人的事,只要你和他决定就好。杜家那位老妈妈早晚得接受现实,你左等右等哪有那许多闲功夫。”她知道雁飞做人做事自来是不顾别人眼光的,只自己仍觉着不能冒进。
但里外好友熟人却早已将他俩当作一对。老范媳妇暗地调笑几回:“改几日,咱们该叫小卓太太了。”连小蝶也不知道从哪里得了消息,直问她什么时候可以做她的伴娘。
所以当卓阳来了店里,大伙都心知肚明借机避开使他二人独处。
归云向卓阳学着怎么记账本,还要卓阳帮忙写菜单,卓阳笑道:“你触类旁通的本事最大,门槛精的本事次大。”
归云故意板住脸,道:“不过让你帮些小忙,就被你这样取笑。”
卓阳拿住毛笔不落下,歪着脸眼色沉沉看到她脸红,才说:“和杜老板谈生意,咱们不能吃亏。我的字虽不值钱,可也不能白卖。”见她一脸小恼怒地瞪住他,就坏坏地附在她耳边轻轻又说,“一个字一个吻。”
她就知道他是存心的,还一字一顿地说,热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耳际,他就是要看她脸红。归云不服气,豁出去了,双手抓住他胸前的衣服,闭上眼睛踮起脚,以英勇就义的姿势亲到他的唇上。
卓阳显然没想到她会主动,未曾准备好,甚至还往后踉跄了一步。但却能料到归云凑上来之后会立刻撤退,他的手先阻了她的退路,化被动为主动,让她的“就义”变得货真价实。
他想,和归云的吻就像是鸦片,一下两下,会上瘾。情愿用一生一世,换这一刻的契合。
卓阳得了逞,春风得意,几个菜名也写得一气呵成。
“越发得了你爸爸的精髓了。”归云赞他,多日在卓家的熏陶,她看了不少卓汉书的旧作和一些字画精品,也能颇辨一辨了。
卓阳还提着毛笔,又恍惚了,道:“以往爸爸总说自己的字只有骨架没有灵魂,我还不以为然。现在自己写了,方知连骨架都缺缺,根本达不到爸爸的高度。”
归云拿下他手里的毛笔:“所以更要努力。”
卓阳不想再让归云和他一样沉重,他故意低头指指自己胸前的衣服,原来他身上的绒线衫方才被归云抓皱了一片,还作控诉状:“让它伤筋动骨,杜老板准备怎么赔?”
归云皱皱鼻子:“本老板决定让它养老,招聘一名新工人代工。”
她笑嘻嘻望着他,也让他展眉笑。彼此都想让对方快乐。
忽然就传来裴向阳奶声奶气的声音,他一路蹦过来,一把拉过卓阳的手,又拉过归云的手,大声叫:“干爸爸干妈妈,请我吃巧克力!”
却不知是谁教他说的,归云顿时涨红了脸。只有卓阳脸皮厚,把裴向阳抱起来搁肩上,大声说:“今天干爸爸高兴,替干妈妈请你!”又朝归云调皮地眨眨眼,归云面上羞,心里则如吹进了一阵春风。
秦编辑来店里接裴向阳,归云从卓阳处知道她的新寡,又佩服她的坚强,总要闲聊安慰几句。秦编辑无意说道:“总是忙,买了菜都来不及洗洗弄弄,也好多天没让这孩子吃着妈妈做的菜了。”
归云听了就去厨房拿了些老范媳妇洗好弄好的菜蔬塞给秦编辑。秦编辑要算钱给她,她死活也不肯要,但心里又有了别的主意,找老范商议:“现今公董局禁了马路摊贩,要去菜市场才能买着菜。咱们这地过去路并不甚近,如若将菜买来做一些清洗摘捡工作,再卖给附近人家,你看会不会有销路?”
老范仔细想了想:“这边有真穷的人,也有不少做二房东的懒鬼,怕麻烦图省事的,想他们可能会受落这样的菜。”
归云便决定了:“咱们可把进来的菜分批择好,最好的做包饭作和小宴,次好的摘洗干净当作半成品卖,赚一个手工费。这样一来,还能略取几样点心做成半成品来卖了。算打出一个新牌子。”
老范一点即透,还能有发挥:“前些日子就有些太太问我馄饨馅小笼馅怎么拌,我略指点了一二。你这么一说我倒有另一个建议,如果咱们将这些点心的馅料独独拌出来或者将点心制个半成来卖,岂不是好?”
他俩互一沟通,一拍即合,商量好马上就分工合作。
不想半成的菜品一经推出十分受欢迎,尤以馄饨馅和小笼馅卖的异常红火。最大的顾客除了那些懒劳作的二房东,竟还有不少附近大洋房的娘姨们,她们仗着主人家多金,自己又不想多劳动,买的是图个便利,连雁飞家里的苏阿姨也时常会来光顾。
小店的生意也就蒸蒸日上了。
归云认真做,也认真总结,仔细琢磨观察,发现淡井村附近还住着不少新派文化人。他们克俭又时新,没钱去下大馆子,可遇到三五知己却还是会想要找小地方聚一聚。所以归云干脆单独辟一间雅间出来,布置得精致特别一些,来招待这些客人。
老范也着实奋了力,不但从绿波廊的师傅那处学了些点心的制法,还私下拜了粤菜厨子做师傅,大大增了小店的菜式品种。
归云便做主,她说:“既然这样了,我们就得改个名儿经营。”
大家都觉得应当,讨论了一阵,归云定案:“就叫老范饭庄。”
老范照例谦辞力推,被归云阻了:“若没有老范的馄饨撑着,咱们哪里会做到今天的局面?”因又让卓阳给重新写了招牌。
接近年关的时候,来预定净菜和应节点心的人多了起来,人手已是不够用,归云又聘了几位娘姨,觉着堪堪应付。
归云老范等人本就随和,很喜欢同客人们谈成一片,也颇得顾客人缘。
有回来了一位穿皱巴巴的中山装、头发乱糟糟的中年客人,他请了几位学生在雅间吃饭。他们就着花生米,凤爪喝了不少上海老酒,时而愤懑不平,时而高谈阔论,时而击箸而唱,个个情绪激昂。
中年客人兴之所至竟拿起钢笔往墙壁上写字,归云等也不拦着他们,尽他们写。等他们散了,归云才去看,那客人留下这样的字——“你们应勇猛地去唱你们的《大道之歌》!”
她不甚理解,拉来卓阳再看,卓阳却微微吃了惊。
“这行字好像田老大的笔迹。”
“谁是田老大?”归云问。
“田汉。”
归云觉得这名字耳熟,费劲地想了下,大惊:“是不是写《义勇军进行曲》的?”
卓阳笑着敲一下她的脑门:“小傻瓜,他以前就住在你们弄堂里,你竟然不知道?”又皱眉沉思了,“他什么时候回上海的?这回应是组织文化救亡协会的学生们去武汉抗战义演的吧!”
归云揉揉额角,更纳罕:“他是大人物,又这样忙,还来咱们小店,真让我蓬荜生辉!”言下很是欣喜,灵机一动干脆就和老范陆明买了白墙纸,糊在雅间内壁,方便客人涂鸦。卓阳笑她要开“黄鹤楼”,这回她是晓得黄鹤楼的典故的,故作神气、俏皮地道:“黄鹤楼就黄鹤楼,我就是等像李白这样的大人物来的。”
“好大口气!”卓阳又想亲她了。
这一来倒真是吸引了不少人前来观瞻。归云也是得意的,自觉很得了些门道。
一日,雁飞觑了空来约她去南京路吃饭,还作主多邀了两位老板。席间雁飞似无意般介绍,原是两位开饭店做菜蔬生意的老板。一顿饭下来,归云颇得了些生意上的提点。
饭后,雁飞拖着归云逛南京路,一路闲聊。
“用些小利去换大利还是应当的。”
归云感慨:“以前唱戏也是下九流的勾当,卖嗓子也卖扮相。现在做些小生意还是一样,有时候真让我发毛。”
“只陪两个笑并不碍事,行得正那群人自会晓得。你是压的住场子的人,并非等闲,别怕!”
“我只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做人做事,其他不多想。”
归云陪着雁飞多逛了几家商店,雁飞多买的是绸缎洋装和皮鞋。路过三洋南货店,归云要去买些准备过年用的干货,雁飞便陪着进去,见归云样样东西都买双份,奇问:“还要过两个年?”
归云抿嘴一笑:“一份给自家的,一份给别人的。”
雁飞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两眼:“你啊!到底是有这气势脱了杜家的枷锁。”
“杜家是娘家!”
忽忽想起又问雁飞:“你可觉得展风怎么样?”
雁飞笑笑摇头,归云想了想,也就没再问下去,只是说:“雁飞,你太寂寞了。”
“我最愁的就是寂寞。”雁飞一踏脚出店门,不知怎的身子摇了下,险险晕倒,被归云及时扶住。
“怎么了?”归云关切地问。
雁飞按着胸口,面色泛白,闭了会眼睛养神,方道:“赶着两个通宵转台子,玩得过火了。”
“你不该再这样不顾你的身子。”
“我理会的。”
“梅兰芬芳一枝春。”南货店旁的弄堂口一把喑哑的苍老的声音传了过来。两人不禁歪过去看,原来是个讨饭的老瞎子,他戴着黑眼镜,蜡黄的高耸着颧骨的脸,嘴角凄凄惨惨低垂下来,是风干的沧桑。一身破烂的袄子,像滚的龙的遮不住风雨的稻草,四处破裂透风。他蜷腿坐在地上,面前放着一只讨饭的碗,也裂着几道口子,里面有三五个铜板。
归云摸出一块大洋来,走到老瞎子面前,摆到他手上面,道:“老伯伯,收好。”
老瞎子瘪着嘴,竟也不道谢,不客气地收过大洋,对归云吟道:“滩边孤生一朵兰。回送你。”
归云听不懂,只觉得老瞎子那副带着裂痕的黑眼镜后边的瞎了的眼睛好像直盯着自己瞧,心底发毛。
雁飞也走了过来,也摸出一块大洋来,塞到老瞎子手里。
这回老瞎子长叹了一声:“火中血色梅花绽。”
收起了大洋,拿好了碗,又摸摸索索从身后拿出了盲人棍,其实只是一支细细脏脏的竹竿,点着地,不和归云与雁飞招呼,管自颤颤巍巍地走了。
“火中血色梅花绽。”雁飞喃喃地念,细眉深锁,若有所谓又若无所谓地牵了牵嘴角。
归云道:“我真听不懂他说的话。”
雁飞道:“讨饭的胡口随诹,没什么好放在心上的。”随手招来了黄包车,同归云作别了。
归云目送她的背影消失还在想着老瞎子的那两句话。
“滩边孤生一朵兰,火中血色梅花绽。”
半明半暗,似悲似谶,想得自己不觉痴了。
回到店里,快要打烊的时分,展风来了。他架了一个穿长风衣的男人,被陆明协助着带进了雅间。长风衣的男人倒在桌旁,不住瑟缩,展风拉下衣服,竟然是向抒磊。
归云吓了一跳,命众人急急上了木板,闭了店。她再转回去看,向抒磊蜷在桌边,面皮青着,五官纠结,牙关颤抖,双手抱臂,似在忍受极大的痛苦。整个人都脱了形,没半丝平日丰神俊朗的样子。
展风焦虑道:“今天去劈那个汉奸大学校长,谁知道中埋伏了。咱们几个后勤的把伤员分散送走。但向先生突然发了病,我只好就近先送他来这里。”
向抒磊勉励颤声,道:“去……去找……剧团……隔壁诊所的华……大夫。”
“你去吧,我来照顾向先生。”归云便说。
展风应命,嘱咐归云两句,动身找人。
归云是第一次见人发病发得如此凄厉,好像全身骨骼都被分拆一样,有些害怕,就问:“向先生,我能做什么?”
向抒磊颤抖地指了指风衣的口袋,归云往里掏出把折叠水果刀,有些眼熟。她不解,掂着水果刀不知怎么做。
他含糊不清地不停说一句话,因不断重复,才能让归云辨听清楚。
“我答应你不抽鸦片!我答应你不抽鸦片!”
他答应谁?
归云茫然,只盼展风快些将大夫带来,好减轻眼前这位病人的痛苦。
虽是大冬天,向抒磊身上却起了一层薄薄的汗,湿了发,狼狈不堪。再英俊刚强的男人都经不得病魔的打击,兵败如山倒的模样永远令人恻然。
展风终于请来了大夫。归云替他们掩上门,无意中的最后一眼,见到大夫扒下向抒磊的衣服,背后是丑陋的伤口,是凝固了的血肉模糊的纵横交错的伤痕。也许曾经被千刀万剐,也许曾经被鞭抽火炼,留下一片不忍猝睹永不消失的痕迹,一整片地盖着他的背脊。
归云捂住嘴,在最后一刻被吓住了。
展风抓着她转过头。
“不要看,向先生的伤很恐怖!”
“怎么会这样?”
展风摇头不知。
“华大夫说抽鸦片可以抑制他的疼痛,但向先生从来不肯抽鸦片,所以旧伤复发的时候会疼得很厉害。”
可归云还在想,他答应了谁不抽鸦片?那样疼,都不抽鸦片!
老范熄了门前的灯,陆明同老范媳妇一起做着收夜的清扫,归云收拾灶台,忽见灶台上蹭亮的刀具,闪着微明的寒光,猛然想起雁飞也用银色折叠水果刀给展风削过生梨。
不知怎地,心惊肉跳,甚是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