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统军说话很快,而我们几个担心着四哥与杨建他们,一路上跑的也不慢,言语间天边也微亮,大伙已经赶到了远山外围,距离远山外的战俘营不远了。
邵统军的故事大伙都听得很仔细,每个人都皱着眉,没人打断他。突然间,跑在最前面的大刀刘大声喊道:“邵德,快看那边!四哥他们的那几台卡车!”
我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只见树林里那条不显眼的公路出现了,而在那公路上,几台卡车静悄悄地停在那一动不动。
“不会是老四他们吧?”郑大兵低声说道。
我心里一凉,一种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远处那几台卡车停着没动,并且周围也静悄悄的没有人声,那么……四哥他们人呢?
我阴着脸,放下肩上的金老头,然后带着大伙往那边大步走去。邵统军也没有说话了,他和阮美云跟在我们身后,往卡车跑去。
一股血腥味迎面扑来,我的心更是一揪,因为越近越能看清楚,也越能肯定,眼前的这几台卡车就是老四他们逃出九日研究所开的那几台车。
接着,在我们走近后看到的一幕,却让我们眼前一黑。只见那几台卡车上,密密麻麻的全是枪眼。被帆布盖住的车厢下方,不断地有血往下滴,滴到了前一天下的那薄薄一层雪上。
郑大兵和大刀刘铁青着脸,一把拉开了最后面那台卡车车尾的帆布。只见车厢上挤得满满地,都是赤裸着身体的尸体,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场面惨不忍睹。
“赵老四!赵老四!”郑大兵扯着嗓子大吼起来,声音里带着哭腔:“你吱个声啊!别吓老子啊!”
几台卡车上静悄悄的,没有人回应他。我和小五傻站在原地,眼前是昨天还生龙活虎跟着我们出战俘营的兄弟,可现在我们看到的,却只是些冰冷的尸体了。
邵统军和阮美云也没有吭声,金老头跟着他俩,默默地站在我们身后。郑大兵继续呼喊着四哥的名字,和大刀刘在每台车上搜寻着。
我咬牙切齿地骂道:“这些狗日的鬼子,怎么追上他们的?”
小五声音里也有点梗咽:“邵德,我们都忘记了一个事!”
郑大兵闻声冲了过来:“忘了什么,你快说!”
小五低着头:“我们忘记了那个村子里的水井,也是九日研究所与远山的一个通道。”
郑大兵怒吼道:“你记得怎么不早说呢?他妈的,你是不是故意不说,故意要让老四他们死在鬼子手里。”说完郑大兵举起拳头,一拳头就砸到了小五脸上。
小五没有躲闪,硬生生地挨了这一下。我一把抓住了郑大兵的手:“兵哥,小五也不想啊!我们这么多人那一会又有谁还想起了这个事呢?”
郑大兵“哇”的一声哭出来了,继而他一把抱住小五,嘴上絮絮叨叨地说道:“是啊!我们谁又记得这个事呢?小五兄弟,我们谁都没有记起这事啊!”
小五面无表情地傻站着,眼泪也流了下来,两个大老爷们哭到了一起。
就在这时,走到了最前面卡车处的大刀刘冲我们喊道:“快过来,我找到了老四。”
我们连忙奔了过去,只见在车队的最前面,一具被拦腰斩断的尸体立在地上,从这半截尸体的头顶处,一柄长矛由头顶而下地直插在他身体力,让这半截尸体不会倒下。
是赵老四!他双眼睁着,嘴巴也张开的,好像临死前还在破口大骂。他的下半身不知道被扔去了哪里,两条胳膊也不见了,看那胳膊的断口处,应该不是被利刃斩断的,而是被某种巨大的力量扯断的。他依然全身赤裸,让我们更加愤怒的是:只见他的前胸被由上往下的划开,里面的内脏都裸露出来,很多条细小的绳子从胸部这裂口伸了出来,绳子另一头上,还别着小纸片。
我三步两步冲上前,把他身上串住他的长矛拔了下来,在场的每个人都无比心痛,一起搂着四哥这只剩下半截的尸体。我翻了下他胸口那些绳头上挂的纸片,只见上面用中文歪歪斜斜的写着:“心脏、胃、肝、大肠……”这些器官的字样。
这一幕让我和郑大兵、大刀刘、小五四个人的瞳孔都一下放大了,郑大兵最先仰起头冲着天上吼道:“啊……”
紧接着我和大刀刘、小五也都跟着喊出了声……
赵老四,真名不详,黄埔军校毕业。他的一干同学在各个军队中都是高官,只有他,选择的却是秘密战争的阵线,成为了军统的一个特务人员。他曾经说过自己的亲人都在大后方好好地活着,可前天在战俘营的那晚,他嘶吼呐喊时,却又喊着是为全家人报仇。
这个年代不缺少英雄,在第一战线上凭着一腔热血奋勇杀敌的,自然是这个年代的英雄。不过,在不为人知的秘密战线上,更多的英雄前仆后继。他们倒下后,后代连他们的名字都不再记得。于是,他们的生死似乎变得无关紧要,没有人知道,战争的胜利背后,有过这么一群人重重的一笔。
但,英魂!永远不朽罢了!
我们吼到脖子上青筋一道道鼓起,脸都变得血红。郑大兵一把扭过头来,眼睛中的瞳孔黑得好像是夜晚的远山丛林:“邵德,集结杨建和全部人,我们今天就杀进九日,给老四报仇。”
大刀刘也闷哼道:“对!今天就跟他们这群鬼子做个了断。”
我双手搂着四哥的尸体,心里却异常的平静下来。从我们见到这几台卡车开始,其实就已经猜到四哥他们不可能活着,到看到四哥被虐杀的尸体,我们的愤怒终于到了极点,甚至影响到我们正常的思维。我明白,这就是土肥与他们部下之所以留下四哥这不堪目睹的半截尸体的原因。他们想要激起的,就是我们的愤怒,因为我们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掌控,已经让他们不得不害怕起来。于是,只要激起我们的愤怒,便会让我们失去理智,变成一群莽撞的散兵游勇,如飞蛾扑火般冲向他们为我们架设好的埋伏圈。
我咬了咬牙,把四哥的尸体放到了地上,扭头冲小五说道:“这里能看到尸体了,说明这里和远山里面的古怪,不是同一个范围了。”
小五应了一声,没有说话。
我站了起来,问身后的邵统军:“邵……邵大哥,你会不会开车?”
邵统军听着我这称呼一愣,但很快也淡然下来:“不会。”站在他身边的阮美云却说道:“我会!你是想要我们把这五台车开出去吗?”
我点了点头,到这一会我才第一次认真看阮美云的脸,依然觉得熟悉,可是记忆中又确实没有这个人。也是这么一眼,我还发现她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布满了汗珠。
“美云,你不能再出去了。”邵统军冲阮美云焦急地说道。
阮美云挤出笑来:“没事!这里五台车,可邵德他们就四个人,邵叔叔你又不会开车,只能我开一台啊。”
“可是……可是你……”邵统军冲着她再次说道。
“没事的!放心吧!”阮美云抬起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我注意到,她手上铠甲没有覆盖到的手掌处,居然用黑色的布包裹着,黑布包得严严实实,一点点皮肤都没有裸露出来。阮美云冲我笑了笑,然后带着邵统军往后面的车走去。
郑大兵和大刀刘他们也冷静下来,一个个阴沉着脸,没等我招呼就各自往一台卡车走去。小五眼神很奇怪地看了阮美云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可最后也没说什么,搂着四哥的尸体,往后面的卡车走去。
金老头还是紧跟着我,这一晚的经历,他一直都是保持着沉默。我跳上了最前面的那台车,发动了油门。卡车轰鸣着,我们之前一天带着这一百个活生生的兄弟出战俘营,进到远山。一天后,我们拉回的却是他们千疮百孔的尸体。
一个小时后,我们开回了远山战俘营。留守在这里的伪军士兵们,在杨建的带领下喜笑颜开地冲我们跑过来,紧接着看到我们阴沉的脸,都意识到什么。
包括四哥在内的那一百具伪军兄弟的尸体,被杨建带着士兵们抬到了战俘营中间的操场上。昨天刚送过来又被杨建成功解救出的战俘们,应该也已经听杨建和金爷说了之前发生的一切,这一会他们都穿上了伪军的军装,各自带了枪,表情肃穆地站到了我们身边。昨天留下的三十个鬼子兵,自然是被杨建他们杀光了,这小子不可能留下他们活口的。
我简单地把昨天下午之后经历的一切说了个大楷,包括遇到常遇春与逝者军团。杨建和金爷两人搂着四哥的尸体,默默地听了。之所以对大伙我没有刻意去隐瞒这普通人难以想象与接受的一切,是因为他们已经选择了与我们并肩作战,注定了没有退路,就好像是现在静静地躺在地上的这群弟兄一样。我不希望他们在永远闭上双眼之前,对一切还全然不知。当然,对于小五是日本人这一身份我却没有提。
气氛非常肃穆,一百多号人围成一圈,中间是我们几个人,与堆在一起的尸体。现场没有人说出任何一句多话,血腥的场面让他们知道,这将是一条没有了后路的征程。
“邵德,发个话吧!老四不能白死,我们现在一百多条汉子,强行攻进去,给他们报仇吧!”郑大兵双眼布满血丝,冲我说道。
杨建也站了起来,对着身后的士兵们喊道:“有没有犯怂的?现在吱个声,我们绝不怪大伙。命都是自个的,站着死还是窝囊死,不勉强各位。”
士兵们都咬着牙,没有一个人往后退一步。杨建激动起来,把手里的长枪对着天上一举:“那都整理好家伙,我们现在就跟着邵德兄弟杀进远山!”
杨建话音一落,士兵们也都把手里的枪举了起来,大声地吼道:“对!杀进远山!杀进远山。”
我看了看小五,小五双眼无神地傻愣着,见我看他,他也看着我。半响,他沉声说道:“做无谓的牺牲吗?”
郑大兵粗暴地打断了他:“你难道不想给老四报仇吗?你瞅瞅老四的眼睛,他死了也还在盯着我们看着。”
“住口!”我对着郑大兵瞪大了眼睛。
郑大兵愣了一下,嘴角抽动了一下,但也没有反驳。金爷走到我身边来:“邵德,接下来怎么办?你给发个话吧?”
我当时的模样应该比较恐怖,全身都是血,尤其是脸上,除了血还粘着一些敌人的体液。我狠狠地瞪了正激动着的大伙一眼,然后接过了四哥的身体,站了起来:“四哥的死状大伙都看到了吧?”
大伙都没有吭声,我紧接着大吼道:“回答我!都看到了没?看清楚了没?”
众人被我突然的暴喝唬得一愣,紧接着一起回答到:“看到了,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就好!”我语气平和下来:“这些兄弟死了,他们赤条条来,现在赤条条走。尤其你们四哥,临死前被鬼子虐杀是什么目的,你们想过没有?敌人就是需要我们的愤怒,就是需要我们被愤怒左右我们的思维。我邵德是不是个熊的,大伙心里都有数,我和大伙一样,我们不怕死。但是现在,我们要选择怎么样去赴死?是中了敌人的奸计,飞蛾扑火般去死,还是冷静下来,好好计划呢?”
郑大兵和其他人眼里的火焰明显地熄灭了,郑大兵本来就是个训练有素的特务人员,他自然能听明白我的话。他闭上眼睛,摇了摇头:“老四!弟兄们不会让你白死的。”说完他走了过来,把四哥的眼帘合上。
一直站在旁边没有说话的邵统军用赞赏的眼光看着我,点了点头。我冲他微微笑了一下,余光却瞟见了他身边的阮美云,只见这个依然穿着铠甲的女人脸色苍白,嘴唇微微地抖动着,好像身体出现了什么问题。
我没有多想,继续对大伙说道:“战俘营我们是没法呆了,鬼子的援军应该很快就会到,我们没有太多时间了。我们现在收拾一下,大伙一起进远山。”
我看了杨建一眼:“我们那山洞能装下这么多人吗?”
杨建摇了摇头。
邵统军却说话了:“常将军那里可以装得下这么多人,要不,大伙跟我们走吧!”
我迟疑了一下,邵统军的眼神里透着热乎乎的东西,让我心头一暖:“行!我们跟他们进远山。”
杨建打断了我:“邵德,我说句不中听的话,你和这两位穿铁皮的朋友不要介意哦!”他顿了顿,然后指着邵统军和阮美云:“他们能信任吗?咱这是一百多条汉子的性命啊!不能说给谁就冒冒失失的给谁吧?”
邵统军脸色一变,但他很克制没有爆发出来,瞪大着眼睛恶狠狠地盯上了杨建。
杨建装做没看见,继续对着我说道:“我们信得过你,可突然冒出这么俩穿铠甲的家伙,咱不放心。再者,你说他那边还有一百多号这么神神怪怪的人,一扯就扯到古代。这一切也忒悬乎了一点吧?”
我叹了口气,再次看了邵统军一眼。其实,从最初第一眼看到他,我就能感觉到自己与他是那么熟悉。到阮美云说出他是我的父亲后,我私底下还是比较相信的。但是,要我叫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人一声爹,我还真接受不了,就像杨建说的,这一切确实也太悬乎了一点。想到这,我对着人群中的烂屁股喊道:“给我倒碗水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