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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尉敏向着顾红双肩一耸,笑道:“没办法,这世里注定我就是她的垃圾筒。”边说边追了过去。

顾红看着他们的背影,心底里慢慢涌出一些酸涩。

晚上,秦重天照例是在外面忙着,王依然和钟钟一起吃过晚饭,钟钟关了门做作业,她坐下来想看电视,但脑子里老是回荡着刘庐的话,心里重重的,知道自己是在替刘庐担忧,觉得有点坐不住,想了想,便和钟钟说了一下,就走了出来。

王依然寻找到夏同告诉他的小齐的音响店,小齐热情地问她要买什么,王依然知道小齐并不认得她,便问:“有没有一部《白昼美人》,欧洲片。”

小齐说:“《白昼美人》?有的,您稍等,我找一找。”

一会儿,小齐果然找出了那部片子,交给王依然,王依然略有些不自在,其实她也知道,在音响店买碟片,什么样的人没有,小齐也不会特意地注意到她是什么人,但是王依然总觉得小齐要想看穿她的心思似的,她好像想要遮掩什么,躲躲闪闪的。

小齐要推销碟片,追着说:“您喜欢看欧洲片?欧洲片是很有品味的,我这里,有许多非常好的欧洲片……”

王依然有些慌张地说:“今天我还有事,过几天再来挑。”

小齐一边收钱一边指指王依然手上的碟片说:“这个片子,我还没有看过,是不是别人推荐你看的?”

王依然没有回答他,只是道了再见,走出来的时候直觉得小齐的目光盯在她的身后,不由回头一看,小齐根本就没有看着她,又忙着去接待别的顾客了。王依然松了一口气,也觉得自己有点可笑,别说小齐不知道她是谁,就算知道,又怎么样,她不是为了帮助刘庐才急于要了解这部片子的吗?又不是她自己得了什么心理疾病。如果是她得了心理疾病,人家说起来,秦市长的夫人,心理有问题--这么想着,不明白自己的思路,怎么想着想着,又到了秦重天身上。平时她是最不能容忍秦重天说这样的话,要她注意自己的言行,别给他造成不好的影响,秦重天一说,她就急,就给他脸色看,但是现在自己又自寻烦恼地去替秦重天考虑了。

秦重天说过:“你犟不过我的,我气场比你大。”

王依然对付秦重天这种不讲理的、霸权主义的办法,就是冷战,但是冷着冷着,自己也冷不下去,冷下去也毫无意义,只是自找没趣。因为秦重天好像根本就不知道她在冷战。他的战场不在家里,在外面,如今则是集中在锦绣路,他从来没有把家看成是一个战场,而王依然却像堂吉诃德,在没有对手的战场上厮杀,常常弄得自己心力交瘁。

王依然借着路灯光,看了看碟片的封面,是女主角的剧照,旁边写着:电影史上公认的一部经典杰作。再想看看反面的剧情介绍,但是字太小,灯光太暗,看不清楚,她将碟片放好,骑上电瓶车回去了。

到家的时候,正好秦重天的小车在往外开,司机小钱在车里看到她,还向她扬了扬手。

本来王依然是急于回去看这个片子的,但是秦重天已经到家,王依然不知怎么的,刚才在小齐店里,已经就有一种不自在的心情,现在更不想让秦重天看到她买的这部片子,真有些做贼心虚的感觉,莫名其妙。

王依然开门进去,随手将片子往门口的鞋柜上一放,秦重天在里边书房里看什么,听到王依然的声音,也只当没听到,也不回头。

钟钟大概已经完成了作业,浑身骨头轻松地出了自己的房间,看到秦重天这样,不满地过去拉他的耳朵,又抽他手里的报纸,说:“老妈回来啦!”

秦重天着急地抢回报纸,说:“钟钟,别闹……”回头看了看王依然,说:“钟钟说你散步去了,怎么,心情不好?”

王依然说:“心情不好才散步吗?”

秦重天说:“那就是心情太好。无非这两种情况吧。”

王依然说:“你总是有怪论的,散步跟心情,有时候有必然的联系,也有的时候并没有,散步是为了健身。”

秦重天不再和她争论了,却对钟钟说:“钟钟,你老爸是不是很老了,怎么看报纸都看不懂了?”

钟钟说:“有什么不懂的,请教我。”

秦重天指了指报纸,钟钟念了出来:“天际线,你在哪里迷失了?天际线,什么意思?”

秦重天说:“这正是我要请教你的。”

钟钟说:“毛病?我怎么知道什么叫天际线,听都没听说过。”想了想,抽出秦重天手里的报纸,跑到王依然跟前:“老妈,你懂吗?”

王依然看了看,没有说话,秦重天对钟钟说:“你妈也不是学建筑的,还不如我呢!”看到王依然脸上不大好,赶紧又说:“至多跟我半斤八两,懂也懂不到哪里去。”

说完话,又闷头去研究报纸上的文章,钟钟一眼瞥见鞋柜上的碟片,也不说什么,拿了就进自己房间看去了。

很晚了,王依然看秦重天还在翻书,走过去替他的杯子加了点热水,说:“你说起学建筑,我倒想起一个人。”

秦重天说:“谁?”

王依然说:“吴一拂。”

秦重天不由重复了一遍:“吴一拂?”脸上有些奇怪的神色,眉头一皱,道:“你怎么知道吴一拂?”

本来也许是秦重天随口一问的,并没有别的什么意思,但是他的这种口气,完全是责问部下的口气,总是让王依然不舒服。平时王依然也不是个小心眼的人,如果在外面别人这么说话,她也许不会很计较很在意,但越是亲近的人,就越是计较个没完,还往心里去,生气,就下决心要叫他改变,而秦重天呢,好像根本就不知道王依然在怄气,也根本不觉得自己说话有什么问题,谈何改变?两个人的思维根本就不在同一条线上,王依然不高兴,秦重天多半是熟视无睹,若无其事,如果王依然忍不住说出来,秦重天则坚决不承认,反而说王依然小心眼,无事生非。

王依然唯一对付秦重天的办法就是冷战了,但是冷战对秦重天也同样不起作用,这会儿,秦重天被王依然一提醒,整个儿兴奋起来,说:“哎,你这倒是个好主意,我也一直想听听大家的想法,这个吴一拂,我知道的,能谈出点东西来的--不过,吴一拂,恐怕有九十多了吧,说不定都快一百岁了啊,他现在在哪里呢?”

王依然一时仍没有回过气来,没有吭声。

秦重天说:“喂,我问你话呢,吴一拂住在哪里啊?”

王依然无奈,说:“旧衙前3号,吴学澜旧居,一个大杂院。”

秦重天回头朝王依然看了看,奇怪道;“大杂院?怎么还是大杂院?旧衙前不是古吴区街坊改造的试点街道吗?怎么没有改掉?”

王依然说:“3号是被保下来的,没有动。”

秦重天又奇怪地看了看王依然,那种口气又来了,道:“咦,我怎么不知道,你倒清楚得很嘛。”

王依然不想再和他说话了。

秦重天叫上小佟,到了离吴一拂住的旧衙前稍远的地方,两人就下了车,步行过去。

接连几年,南州市试行了一项城市改造和建设的较大的动作:旧街坊改造。在南州的几个城区,分别选择了几条老街老巷,拆旧建新。这新,是依照着旧的样式而建,仍然是南州风格的,青砖粉墙黛瓦,小桥流水窄巷。但是,当新的街区建设起来以后,大家再来这里寻找旧时感觉,却很难找到了,看到的只是旧的式样,却感受不到过去的气息了。但唯独长洲区的旧衙前是个例外,旧旧衙前和新旧衙前,虽然已经是两个世界两块天地,奇怪的是,新旧衙前始终被旧旧衙前所固有的安详、静谧的气氛所笼罩着。

街坊改造开始于前几年,那时候秦重天还没有担任分管城市建设的副市长,等他一上任,城市改造的更大的动作一个连着一个,所以秦重天还没有来得及顾及街坊改造的情况。现在一下子站到了旧衙前3号门口,他不解地对小佟道:“整个一条街都改了,唯独它没有动?”

小佟是了解一点情况的,说:“这3号是‘刀下留人’留下来的,当时拆房子的建筑队都已经进来了,南州的几位专家和一些老文人,联名上书市领导,大喊刀下留人,最后那一天,干脆就直接冲到闻书记办公室去了……”

秦重天略带些嘲笑地道:“去刀下救人啊,有这么严重啊?”

小佟却说:“许多人都有感觉,改造后的旧衙前,和改造前的旧衙前,气氛没有破坏,无论是老南州人,还是外来参观者,一到旧衙前来,心都会静下来……”

秦重天抽了抽鼻子,道:“有这么神奇?气氛?”他四处张望着看了看,本想再嘲讽几句,但旧衙前浓郁的气息却使他不得不承认了:“哎,你别说,这里是有一种特殊的安静,在现代化的城市里,不多见啊,小佟,你倒说说,什么原因?”

小佟指了指眼前的已经很破旧的3号老宅,说:“吴学澜故居的气场大。”

秦重天“哈”一声,道:“气场?气场是什么东西?还迷信呢。”

小佟说:“不管怎么说,旧衙前的仿旧如旧,和吴学澜故居没有拆是有很大关系的。”

他们正说着,3号敞开着的大门里,有一位老先生和一位老太太坐在院子当中拣菜,一边向他们张望着,秦重天跨进门去,刚要开口,老太太已经先说话了:“你们是来看旧居的?”

秦重天含糊道:“看看,看看。”

老太太的脸色就不好看,语气也不友好,说:“看看,有什么看头,也不知多少人看过了,越看越破烂啦,你们看了,是不是打算动啦?

秦重天不解地问道:“动?动什么?”

老太太气道:“动迁呀,这整个一条街的人,都早住上新房子,凭什么就我们不能住新房子?”

老先生也说话了:“那时候跟我们说,快的,快的,这一年,都快两年了,什么动静也没有,是不是不管我们了?”

秦重天问道:“谁跟你们说快的快的?”

老太太眼睛一翻,道:“谁,还不是政府,还有那些什么专家,什么文化人,都是吃饱了撑的,拿我们老百姓寻开心,要不是他们坚决要保护这破烂东西,我们也和别人一样,住上新房子啦,现在好,一拖就拖了一年多,除了你们这样的人指手画脚地瞎看看,有谁来关心我们哪天住上新房子?”

秦重天向小佟看了看,说:“小佟啊,有时候好心做成一件好事,也会被人指着鼻子骂呀。”

小佟说:“那当然,好事也不是绝对的嘛,要看从什么立场,从哪个角度看问题,保护下了吴学澜故居,从他们这些居民的角度,确实是受了累,我那里收到的来信,已有一大堆……”

秦重天觉得话题越扯越远,忍不住瞪了小佟一眼,说:“小佟,你给我搞清楚了,我今天可不是来收拾旧房子的。”

小佟嘀咕道:“您是分管市长,您不管谁管?”

秦重天道:“你罗唆什么,我不管,是我不想管?”

小佟说:“那是,要管的事情太多,哪里管得过来。”

小佟倒是说的实在话,秦重天听了,却觉得大受刺激,分明是在说他这个分管市长能力不够,管不过来,气道:“小佟你听着,总有一天,我--”想想又觉得跟小佟没有什么好罗唆的,便收住了口,走近那老太太和老先生身边,问道:“请问,这里有一位姓吴的老先生……”

老太太笑起来,说:“噢,是找老吴吧?”

秦重天说:“是吴一拂先生。”

那老先生不以为然地道:“那不就是老吴。”

正说着话,老太太突然认真起来,盯着秦重天看看,又朝小佟看看,她认出秦重天来了,大声地道:“咦,咦咦,你是电视上的,那个……”

老先生听老太太这么说,也认真盯着秦重天看看,没有看出来,疑道:“你说他是电视上的演员吗?是谁?我怎么认不出来?一般的演员,我都认得出来,张国立,张铁林,皇帝专业户,我个个都认得。”

老太太说:“怎么是演员呢,是市长,好像是秦?对,就是姓秦,秦市长,专门管拆房子的,天天上电视的。”

老先生又看了看,再想了想,也想起来了,道:“啊,对对对,就是你,天天拆房子,所以天天上电视。”

秦重天有些哭笑不得,赶紧问道:“吴老先生出去了?”

老太太和老先生同时道;“老吴呀,说不准的,他自己称自己猢狲屁股,坐不定。”

小佟“扑哧”一笑,秦重天也差一点笑出来,大家正说着,吴一拂就出现了,不客气地说:“秦重天,你还嘲笑我,你难道不是猢狲屁股?”

秦重天笑道:“对,对,我也是猢狲屁股,但愿我们两只屁股能够坐到一条板凳上。”

吴一拂道:“你倒蛮会套近乎的啊。”

秦重天说:“我们特意跑来拜访您,您也不让我们进屋坐坐?”

吴一拂说:“当然要坐坐,不光要坐,我还要煮咖啡请君品尝。”

老太太和老先生都笑起来,老太太说:“秦市长,你别上他的当,他的咖啡,是中药啊。”

吴一拂道:“你看看,露馅了不是,你们不懂就不要乱说,你们就知道咖啡是糖开水,甜的。”

秦重天和小佟被请进吴一拂的屋子,这是搭建在二进院子一角的一间小屋,一看之下,两人心里不免触动,吴一拂却抢在他们前面一摆手,道:“你们可别对我的居所发表看法,我不接受的,你们眼里,这老头,穷瘪三一个,其实,你们不了解啊,我富有得很哪!”

秦重天道:“吴先生,我是久慕您的大名,今天特意来……”

吴一拂一听,更得意起来,说:“那当然,凡有点才学的人,谁不知道我的大名,只不过,你这个当市长的,到现在才来,是不是晚了一点?幸亏我福大命大寿命长,到现在也不死,你才赶上看我一眼的机会,说起来,也是你的福分。”

秦重天又想笑但忍住了,可是小佟忍不住,只得假装咳嗽,弯下腰去使劲地笑一下。

吴一拂说:“小伙子,弯腰低头的干吗,要笑,就直起腰来笑,我这一辈子,哭的时候都没有低过头,你要笑一笑,还要低个头,也太惨啦。”

小佟赶紧憋住笑说:“吴先生,您别误会……”

吴一拂说:“我说话,听的人没有不笑的,你要是不笑,我就不理你,因为你不正常。”

这下子,秦重天和小佟干脆一齐大笑起来,一直笑到够,才停下来,秦重天说:“吴先生,听说,当年批判梁思成的风暴刮到南州,大家把你也当作了南州的梁思成来肃清……”

吴一拂一向是自称英雄,即使是听到梁思成的名字,也仍然自我感觉良好,春风满面地说:“那是,当年,梁先生对北京古都提出的一些看法,和我对南州古城提出的看法,如出一辙,好像我们商量好的,他们后来也认定我和梁先生是南北呼应反对共产党,其实,嘿嘿,我并没有见过梁先生。”他看了看秦重天和小佟的脸色,又说:“不过,没见过面更好,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英雄所见略同!”

秦重天和他开玩笑,说:“但是我也听到过你的另外一段传说,人家批判你,你说,我及不来梁先生一点皮毛啊,梁先生是谁?我是谁?”

吴一拂的人生中竟然也有这么一段谦虚的故事,现在回头又提起,吴一拂觉得有点没面子,赶紧说:“那是我困了,实在不想听他们罗唆,这么说了,叫他们放过我,让我回去睡觉拉倒了……”

小佟说:“那他们有没有放你回去?”

吴一拂说:“当然放了,凭我的策略,凭我的手腕,谁能玩得过我?”

其实对于梁思成的评价,确实是吴一拂的肺腑之言,梁思成曾为建筑师设计过这样的标准:知识要广博,要有哲学家的头脑,社会学家的眼光,工程师的精确与实践,心理学家的敏感,文学家的洞察力,最本质的,他应该是一个具有文化修养的综合艺术家。但是许多人认为,在中国的建筑界,真正达到这样的要求的建筑大师,恐怕也只有梁先生本人了。

不过吴一拂并没有因为说过自己不及梁先生一点皮毛而逃过一场又一场的政治噩运,然而即使是一场连着一场噩运,吴一拂内心深处,也从来没有向谁低过头。

不等秦重天和小佟再问什么,吴一拂抢先告起状来:“秦市长,既然你今天来到我这里,我可要向你告一刁状,我多年收藏的木门木窗木雕文物,不下数百件,捐给传统工艺博物馆了,他们答应要替我办一个吴一拂木雕文物馆,我倒相信他们,可是,一等再等,哪里有?把我的东西乱堆乱放,根本不当一回事,秦市长,我先跟你打个招呼,我得去讨要回来了,我不给他们了!”

秦重天说:“你一直收集木雕文物?”他看着吴一拂家徒四壁的环境,有点不敢相信。

吴一拂说:“家里地方小,放不下,才捐给他们的,你一个市长,竟然都不知道?滑天下之大稽,你对下情这么不了解,能当好市长啊?”

换了别人这么指着秦重天毫不留情地批评,秦重天是受不了的,但是在吴一拂面前不一样,吴一拂说什么,秦重天都能接受,秦重天听吴一拂说他当不好市长,便笑道:“我当好当不好先不说,你的事情可不能成,南州现有的专业博物馆都陷在发展的低谷,大部分眼看着都要关门倒闭了,不可能再去建一个……”

吴一拂说:“也不是一定要另外建一个,只要他的传统工艺馆里,增加……”

秦重天说:“可能性也很小,现有的这些馆,每年政府都要贴多少钱,再扩大,就得再增加补贴。”

吴一拂生气地说:“这只能说明你们无能,那么多的无价之宝搁在那里,不能让它们产生效益,还要贴钱,这叫什么水平?”

秦重天说:“吴先生,你这话说到点子上了。”

吴一拂又得意了,道:“那是,你们要是请我担任个什么顾问,听我的意见行事,你看看是个什么样子!”

秦重天说:“今天我来,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我们开发锦绣路……”

吴一拂摆着手,打断了秦重天的话,说:“你说到锦绣路,我突然想起来……”说着又站起来,到墙角的一个旧柜子里,翻了翻,翻出来一叠纸,拿过来,秦重天以为要给他的,欲伸手接了,不料吴一拂手却一缩,道:“谁说要给你?不给你的,是我的文章。”

小佟差点又要笑了,秦重天说:“什么文章?”

吴一拂朝小佟看看,说:“喂,小伙子,我眼睛看不清了,你替我念念。”

小佟看了一眼秦重天,秦重天点了点头,小佟就接过稿子,念了起来:

“有一天,范仲淹叫人做了一百只馒头,自己先吃了一只,将九十九只交给佣人,说,这里有一百只馒头,我回来时你交给我。他外出回来,佣人要交馒头了,可数来数去只有九十九只,范仲淹说,你偷吃了一只是吧,你说出来,我就不罚你,你不肯承认的话,我要重重地罚你。佣人心想,也就是一只馒头,犯不着被家法从事,就承认了吧,于是说,是我偷吃了一只。范仲淹听了,心中感慨万端,这就是冤枉官司,明明是我自己吃了一只,把佣人稍微这么一吓,他就认了,如果做官也是如此,那是要加害于民的呀,所以范仲淹为官时,审理案子,特别细心,一向不肯动刑逼供,也从来不会冤枉好人,这样的好官,是南州人。

“范仲淹做官肯为民做主,他的高风亮节,也影响了在他后面做官的南州人。范仲淹死后,南州人民为了纪念他,在南州城里为他造了祠堂,主持这事情的南州地方官,是范仲淹的门生,命人在祠堂前铺了一条精致的石板街,哪知惹了事情出来,却原来这样的石子路,和皇宫里的龙骨街一样,要知道,这样的街,皇宫里只有一条,祭孔圣人的文庙里也只有半条,你范仲淹难道要和皇帝比,难道比孔圣人还了不起?奸臣便把事情加油添醋报到皇帝那儿,皇帝果然生气了,下令拆掉这条街,在圣旨上写道:留头不留街,留街不留头。

“地方官说,好吧,我是范仲淹的学生,我要向老师学习,既然范先生一生清白,我也不能玷污了他,街是一定要留的,不留头就不留头罢,于是果然就留街不留头了,地方官被砍了头,但是那条街却保留下来了,一直到现在还在,街名叫做范前街。”

小佟一口气念到这里,停了下来,问吴一拂:“吴先生,这是你写的?”

吴一拂说:“不是我的文章,我会让你念吗?”

秦重天也问:“发表过吗?”

吴一拂说:“我的文章,太高深,他们看不懂,不会给我发的。”

秦重天说:“你让小佟念这文章给我听,是不是说,我应该宁留锦绣路可以不留头?”

吴一拂说:“错也,我并不是让他念给你听的,我是自己要听,平时,找个有水平、能够念周全了的人,还不太容易呢,隔三差五的,能够欣赏欣赏自己的杰作,何乐而不为?何况呢,范仲淹那是什么年代,我们这是什么年代,你别以为我是个老保守,你要问我锦绣路,我回答你,开发,是开发的道理,不开发,是不开发的道理,现在既然已经动了,就往开发的道理上走。”

秦重天说:“您能不能具体谈谈?”

吴一拂说:“一句话,新锦绣路要建出老锦绣路的气息,新锦绣路,大了,宽了,繁华了,但是,一定一定,要保留住老锦绣路的历史气息。否则,我说句不好听的话,你就准备着有街无头吧!”

秦重天笑了笑,但心里并不轻松,吴一拂说的这些话,提的这些醒,在考虑拆迁开发锦绣路之前,就都已经一一考虑过,专家学者,包括群众百姓也都再三地提到这个问题,南州是一座著名的古城,如果在开发的过程中,破坏了她的古韵,这罪过,他秦重天承担得起?

吴一拂见秦重天一时不说话,先耐不住了,说道:“怎么才能保留住历史的气息呢?我说几点,从建筑的角度,看沿街的建筑高度、建筑形式、建筑的人文精神,一个地方,你造了工厂,就是工业区,你造了住宅楼,就是居民区,你要还历史的本来面目,该干什么,你是学历史的吧,你不知道?”

秦重天看看小佟,小佟今天感觉特别过瘾,因为平时都是秦重天训他的,他不能回嘴,今天居然也有这么个人能够当着他的面训一训秦重天,而秦重天却不能回嘴,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小佟心里快活,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些幸灾乐祸的意思,秦重天看在眼里,当即想了个主意治他:“小佟,拿出笔,记一记。”

吴一拂情绪更加高昂了,喜形于色,小佟只得拿出笔来,问道:“吴先生,刚才是第一点?”

吴一拂说:“不,刚才只是开头,正文还没有开始呢。”见秦重天要说什么,赶紧摆手道:“还是先听我的,我先说一,这一,就是考虑以人为本,过去南州的建筑都很人性化的,南州的小巷里,常有参天大树,这些树能让人安静,南州小巷里的小院,小天井,正房面南,厢房面东南西,采光好,后院连着小河,生活方便,再看小巷接小巷,街道连街道,南州的路是四四方方的,南州城是棋盘格局,找什么角角落落的地方都不难找,所谓的南州路路通,都是以人为本的基本思想为指导的……”

吴一拂虽然年迈,语速却很快,这些话,大概是烂熟于胸,不假思索就说出来的,小佟的记录速度跟不上,记不全,赶紧说:“吴先生,说得很精彩,但是能不能说慢一点?”

吴一拂说:“我满脑子都是这样的精彩,你不用记的,要听什么,我张口就是,再接着说以人为本,现在你们看看我住的这个地方,我们那么多邻居住的地方,哪里还有一点阳光照耀?抬头看看,蓝天也被高楼分割了,低头看看,水面也被侵占了,现在的老百姓,只能从电视上看到那些舒适漂亮的房子,觉得离他们很远很远,其实他们不懂,这不是很难的事情,他们不懂我懂,只要建房前,甲方说一句话,建筑师是完全能够让大家住得舒适一点的。”

有个邻居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吴一拂生气地说:“你别来捣乱,我们谈大事呢,你又不懂的。”

邻居嘀咕了一句“老十三点”,笑眯眯地退走了。

吴一拂说:“说二,建筑是有灵性的。过去常说,建筑是凝固的音乐,有没有道理?太有道理!建筑是能与人对话的,有没有道理?太有道理!建筑是石头的史书,有没有道理?太有道理!现在的人,都不懂、不明白这些道理,粗暴地乱拆乱建,如果一个古城失去史迹,这就等于一个人失去了记忆,就是一个白痴啊!你们想想,一个白痴,穿得越光鲜,越被人笑话!更何况,白痴怎么懂得打扮,他打扮出来的,只能让人笑掉大牙,就像我们现在,到处看到的,不管什么墙,墙面外都贴瓷砖,开什么玩笑,弄得到处像浴室、厕所……”

小佟再次地忍俊不禁,吴一拂说:“你还笑得出来?你们这些当领导的,大笔一挥,大嘴一开,之后带来的惨痛,怎么办?你们可以说,这是交学费,但是,难道丧失历史的责任,用‘交学费’三个字就能抹掉的?”

这些吴一拂嘴里“太有道理”的道理,秦重天又何尝不明白,如今,连普通老百姓都关心的历史与现实的统一问题,他怎么可能不去关注,不去了解,不去掌握,但是秦重天还是来到吴一拂这里,听他的唠叨,听他的埋怨,听他的不厌其烦的解释。

五十年代,梁思成听说他曾经勘察过的河北宝坻的一座辽代古庙被拆除,说:“我也是辽代的一块木头。”

吴一拂曾经套用梁思成的话说:“我是春秋时的一块城墙砖。”

至此,秦重天心里彻底明白了一个道理:天命不可违,民心不可抗,想在南州古城区内突破一定的高度,无论你有千般万般的理由,也都是违抗天命、违背民心的,就在吴一拂的这个旧陋狭小的见不到阳光的蜗居里,秦重天彻底打消了借邱政委白司令之力试图突破的侥幸心理。

一旦回归到自己的位置上,目标锁定,秦重天心里一下子踏实了,不再杂乱无章。

快下午了,秦重天和小佟走出吴学澜故居,重新站立在旧衙前,再次感受着这里的气息时,小佟先前说的话,又在秦重天耳边响了起来:吴学澜故居的气场大。也就在想起小佟这句话的一瞬间,另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差一点就滑过去了,秦重天出手快,一下子紧紧地抓住了它。

他们拐了个弯,向停车的地方走去,迎面驶过一辆白色的本田车,车子过去后,小佟说:“A0001。”

秦重天道:“那不是王博的车?”王博的这个车牌号,是南州第一辆私家车的车牌号,南州人都知道。秦重天不由自主地朝那辆车的车尾看了看,又道:“王博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这里有什么?不就一个吴学澜故居,一幢摇摇欲坠的旧宅?”

王博的鼻子一向比猎狗还灵,他闻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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