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过去揽过她的脑袋来印下一个亲吻,终于,当他怀抱桐颜如同怀抱当下时,深深吸了一口气,着了路,“我已经醒了。”
他从未梦到过凉夏。即使是寻找她最为辛苦,等待她最为焦灼,回到原点自作告别,他都从未如愿以偿梦到过她。
然而,在少年的自己已经渐渐退尽了旧色时,他却在梦里意识到,她还在。她怎么,还在。
而她,却是来向他作别。仿佛是听从了他深埋在心底的声音,来呼应他的告别,来赴这散场的期约。
她的脸还是少年时候的样子,拎着中药走在开满桂花的巷子里,水声起伏,她突然回过头来对他微笑,她说昭阳,为什么伤心像快乐,为什么做梦也快乐,为什么幸福不快乐,北方还是这么冷,可是走到哪里都不像是我应该驻足的地方。我飞不起来,也沉不下去,我站在这么坚实的大地上,却没有任何坚定的信念。
她好像还塞着那只白色的耳塞,一头碎乱的黑发,她站在门边,微黄的光线里,好像是从时间彼端溜出来一般,“总觉得心能够听到某种召唤的声音,我循着线索,却发现,兜兜转转还是要回到原点。南国正春风,故园花无几。你还不记不记得我当时胡乱篡改的诗句,可是,我真的,要回去了。”
她的面目那么那么清晰,还是留在底片上的豆蔻颜色的少女,隐藏一双羽翼,等着北风的剧烈。
他好像就要伸手去抓住她,可是她轻轻合上了门,紧接着便是桐颜的敲门声,昭阳恍然睁开眼,梦中女孩的容颜已经模糊一片。
桐颜窜到他的电脑前,飞快将U盘插到主机上,说:“我都拷走了,回去慢慢挑。昭阳,你说有多少人会像我一样从这样色彩鲜艳的画面里看到败落?”
昭阳决定忘掉那个诡异的梦境,走过去,说:“如果他们看到美好和温暖,也是好的。”
她对他的照片评头论足,打乱他摆在地上的拼图,说其实我很羡慕你,我来到北京的第一个冬天,就无比想念哈尔滨的冷,这个季节,已经零下30度了,你一定不能想象,我一直都想用照片和文字装成一个文艺青年的样子回到我的故乡去,去记录下我成长过的天寒地冻,以及路遥马亡,失去的和留下的。如果有一天,我能实现它,我们就一起再办摄影展,看谁吸引的目光多。”
昭阳伸手去揉她因静电而纷乱的长发,说那还不如我们下定决心做自己的工作室算了。
于是桐颜真的就和他有模有样地谋划起来,譬如投资,譬如产出,譬如放弃,譬如获得。
昭阳看着桐颜认真的样子,不禁突然把她抱进怀里笑了起来。
所谓梦想,许多年来他始终沉默在心底,多说无益,可是这个如常下午,他就这么轻而易举地与桐颜说了起来,青天白日,他们一起陷入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白日梦。
凉夏独自走过长长的路途终于买到一包看起来不那么假的苏烟和一瓶杰克丹尼回到公寓的时候,桐颜正在电脑上翻看图片。
凉夏呷了一根烟摸索着桌上的打火机凑个过去,恰要摁下去的大拇指顿在瞟到图片的瞬间,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微微的颤抖,“啪”地把打火机按在桌面,“谁的照片。”
布满爬山虎的潮湿墙壁。从四车道变成了十车道的宽阔路面。改头换面的中学校门。还有坍圮的拆迁旧宅与新建的孤零零的小高层。以及,所有这一切的背后,那条汤汤的淮水,鱼米炊烟,时过境迁,是回不去的故乡的水。
她说,“谁的照片。”
“当然是他的呀,我在挑,明天去给主任审核。前一段时间他出去旅行了,江淮附近的城市还有杭州。你看,他的照片拍的是不是真的很好,不是构图也不是调光,就是他的心。我这说的是不是太俗套。”桐颜的笑容里荡漾出的是她毫无意识的些微骄傲,爱情制造了一张甜腻的脸,那光彩足够照亮一整个冬天,“对了,再给你多一条线索,他叫昭阳,土生土长的北京人,现在,你就差见到他了。”
是,就差见到他了,这一步差池却差开了那么遥远的时光。那是那样凌乱的情感拼凑起来的没有去路的今天。凉夏以为此生都不会再见到的人,此刻却发觉其实是此生不应再相见。
桐颜说你看你看,你看这个,你看那个,凉夏手里的烟渐渐被她折成了对折,在手心的汗里变得湿软。
桐颜说,“如果专题通过,周末他就来吃饭,我来做,你有福啦。我们想着以后可以一起做摄影工作室呢,我觉得他多经历多看真的是有好处,年轻嘛。”
凉夏点点头,说我累了,先休息去了。手里的烟丢进纸篓,转身带上了卧室的门。
床头上依旧摆放着那张昭阳在14岁时为她拍下的瞬间,单薄的一张脸,早已面目全非。她拿起那张照片,这是不可能完成的相认。
桐颜在客厅里一张一张翻看照片,很快忽略了凉夏刚刚的反应,和朝阳聊着QQ。
凉夏打开卧室的门,默默看了一会儿聊QQ正high的桐颜,呼出一口气,走出来喊她,说:“桐颜,和你说个事。”
桐颜摘了眼镜转过脸望着她,对于她的认真迷惑不解,而凉夏看到的却是再次被确认的不同,她所熟悉的桐颜,惯常平静的脸上弥漫柔软的神色。
她说桐颜,我想离开北京。这两天就想走。
好像是梦境,明明是热闹的参与者的身份,忽而转成了看客,画面迅速退成了无声的远景,一时无法适应。桐颜问她,“为什么。”
凉夏照旧裹着她那条橄榄绿的刺绣披肩,踢掉人字拖蜷进沙发的角落,“我被自己驱使着走啊走啊,这么多年。我离开父母留在故乡,我离开故乡去了杭州,我离开杭州匆匆来到北京,心里好像被一团雾气笼罩,照不亮以后的路。这感觉,不好。我想,换种状态。”
因为一个西湖,她就去了杭州,因为苏岩说爱她,她就钻进了他的生活,因为晋浔说你来北京,于是她就来到了北京。可是,她总要只因为自己,再走一次。
桐颜知道,凉夏是向来不肯多开口谈论自己的人,她身上的秘密许多时候让桐颜沮丧,话已至此,桐颜大抵是明白了,她说,“凉夏,我给你时间离开,给你时间思考,可是我希望你能够回来。这里就是你在北京的家。无论你走多久,想明白了,就回来。还有,凉夏,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可是,我从不明白你的心。”
凉夏走过去紧紧抱住桐颜,“我的心……连我自己也看不见呢……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旧是善良的凉夏,而你,要继续做正义的女记者。”
“那你答应我,那些大件的家当,你不要带走。”
“嗯。”
带走,她能够带回哪里去?必定不会是心里所设定的那个目的地。既然不是那里,那么她再也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在她把照片反扣在床头的一刻,好像终于明白长久以来心里潺潺不肯退匿的流水声在唱些什么。
我明白你在说些什么,我明白你在唱些什么,唱月圆只是昨日预言,而明天世界没有想念。
可不懂为何昨日要走,不懂为何今天像梦,不懂山谷吹来的风,让夏天渐渐飘散远走。
昨天我曾走回童年,看见你也在我身边,落叶落在明亮夏天,而沉默像是最后语言。
如果我的眼中有泪,会不会你会为我安慰,歌声穿过无尽轮回,消失在童年的秋天。
周末的傍晚,昭阳从小区门口的花店抱了一盆盛开的纯白蝴蝶兰,微有紫色的浅边。
他问桐颜,我应当带什么去登门呢。桐颜想了想说带一盆蝴蝶兰吧,我的室友很喜欢。虽然她离开了,可是如果她什么时候回来,推门看到这花朵一定觉得有人记得她,在这个城市里。
昭阳捧起这看起来有些孤独的美丽花朵时,想桐颜说的对,因为一些物而记得一些人,桐颜记得她离开的好友,而他亦永远会记得同样热爱这花朵的女孩。
“我觉得她会回来,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可是,我等她。”桐颜从昭阳手里接过花来放到阳台上就又回到厨房里去忙碌了。
昭阳看了看那静立在沉落夜色中的蝴蝶兰,好像一朵一朵都要缓缓飞离。
阳台对面掩上的卧室门,不可预知的驱使让阳伸出手去扭动把手,轻轻推开了它。
书,CD,收音机,他稍稍环视,随手翻过扣在桌面上的相框,有些褪色的照片里女孩14岁的面庞,静静注视此时此地的他。
昭阳觉得时间呼啸着从他的胸腔中掠过,凿开了一个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