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周一的中午,桐颜跑完采访站在凉夏公司楼下打电话给她,说,“凉夏,你必须欠我一顿饭,独自享乐的人要懂得主动讨好。”
凉夏看着不远处教堂钟楼里成片飞起的信鸽,心情莫名地好,说“动用你的聪明才智混进来吧,21层,我叫外卖。”
平时的午饭,她或者在休息间用快餐自己解决,或者和晋浔一起,带着玩性发掘公司附近走街串巷的美味。
有些时候,一串洒满孜然的正宗红柳木烤羊肉就让凉夏流连而快乐,那是遥远的西北,家的味道。
这些时候,晋浔看着凉夏,说不清心里翻涌起来的感觉,仿佛是看一只自得其乐的家猫,有些寂寞,却无从爱惜。
今天,晋浔请假,开始筹备送给叶迦的订婚典礼。新年夜晚的烟火总会特别热烈,所以寒冷而缓慢季节里的誓言也更容易长久吧。
他们会有许多人祝福的小小庆典,有新装,有短期的旅行与假期。
这样的心态或许是老了,在看到别人的幸福时,会热泪盈眶,无暇顾及自己。
桐颜攥着记者证随意而得意地坐在凉夏对面时,把相机递给她,“根本不用我的聪明才智,记者证就是好用,全北京各大公司通用出入证……又简单又直接,大家都省事……案子破了……你说是不是很奇怪,罪犯看起来真的就像罪犯,你说是不是我们每个人把头发都剃光之后其实那张脸都很可怕。”
凉夏放下叫外卖的电话,“你要相信,相由心生……”
桐颜抬起腿敲在低矮的窗台上,红色矮背椅轻轻转动,“凉夏,我和你住了这么久,是我第一次从你嘴里听到相信,你要相信这样的词。我觉得,真难得。你是在我没有发现的时候悄悄转变了自己的人生观么?”
“我念大学时,低一届的师妹,广西女孩,寒冷冬天剃了光头,在严严烈风里去上体育课。她说,人的脑袋本来就应该是那个样子。可是那个时候,我觉得她很美,美得奔放又婉约。”凉夏站起身,去打开角落的冰箱,从最隐蔽的边角里摸出两罐她和晋浔贮存的蓝带,递一罐给桐颜。
仿佛文不对题,而她终于明白合契相处的因由,正是桐颜身体里包裹的完整而频率缓慢的健全心脏。
缘分水到渠成,也终会散开,穷通有定,自己不知又会接到什么传单辗转下一个站台,毫无征兆。若再穿越陌生的城市与人群,她一定会记得此刻懒散对饮的女子,忙忙碌碌的女记者,淡淡抱怨工作人事,有一张平静的脸。
“你这是耗子的习惯。储藏完备。”桐颜拉开罐子,笑容简单。
凉夏的电话转着圈在茶几上震动起来,“你的午饭到了。”
一面接电话一面将手中的啤酒罐塞到沙发下面,不忘叮嘱桐颜不要让手中的酒被发现。
桐颜。订餐的单子上写着这两个字,昭阳等在21层门外,琢磨这两个字。刚刚挂断的电话里,女生仿佛在办公室违规饮酒,不自觉笑起来。如果他曾经工作的地方也有这样的女生,或许,他不会那么着急辞职,至少,有人同他一起违规,一起喝酒,一起享受禁忌的快乐。
突然他又有些想念办公室生活。打零工的时间太久,便需要禁锢自己。起起伏伏,就像正余弦函数的曲线。也许他应该答应去朋友所在的公司继续做他的摄影助理。
脚步声靠近,昭阳压低了鸭舌帽,也不抬头,径直从腰包里翻出收据单。
桐颜被凉夏驱遣去取外卖,接过食盒看到单子上自己的名字简直哭笑不得。对昭阳说了声谢谢,看不清他的脸。
凉夏抱着啤酒罐子,隔着重重玻璃看低着头的昭阳,却一时移不开视线,可她找不到这一秒钟疑惑的理由,电梯就已经送走了昭阳。
桐颜提着比萨回到休息室放好在桌上,凉夏正大模大样地跷着腿喝酒,说,“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
“谁?”
“送外卖的。”
“帽子压得这么低你真的看见脸了么?而且你坐这里也能看见人?”桐颜弯下腰去撕下一块比萨,露出满足的表情。
“拜托,光延直线传播,几道玻璃门顶多折射得位置偏差一点而已。”
“好吧,那么你看清楚他的样子了吗?是你的什么旧日情人之类的吗?”
“没有……就是有点熟悉吧。”
桐颜耸了耸肩,“你每天都会遇见很多人,最后他们都会成为同一张毫无特征的脸留在你的印象里。”
包括那些曾以为印象深刻的脸,时间久了,也渐渐就模糊了吧。
两人一人分了半张比萨,就着啤酒,乐此不疲。凉夏并不饿,于是剩下的半张统统留给桐颜,自己起身去灌满水池边的绿色水壶。
阳光充足,空调温暖,窗台上摆满懒散花朵,都是兰草,一盆挨着一盆,静静晒着太阳。
凉夏小心翼翼地浇灌,这些,都是她时不时从巷弄里买回放在这里无心插柳养起来的。光线会在狭窄叶片上熨烫出不同的色彩,凉夏喜欢看它们静静灿烂和生长的样子。
晋浔问她,是不是看着自己亲手呵护的植物会获得好心情。
她说我可能只是自私地偷来浮生半日闲。
她总是做一些别人看来缓慢而迂腐的事情,或许,心里没有太多温情的人,往往便对人失掉了耐心,只能对风雨或不说话的植物还有温暖爱意。
“都想在这里午睡了。”打扫完全部比萨的桐颜满足地伸了懒腰,微微眯起眼睛,阳光落在了她的懒散容颜上。
凉夏不说话,低头浇花,玻璃窗隔绝了北方跋涉而来的冷气流,暖气烘烤阳光,睡意蔓延午后。
而桐颜的电话不适时地响起来,是九十年代的时候一个叫做《邋遢大王》的国产动画片的主题曲,凉夏在愣了几秒钟之后哈哈大笑起来。
桐颜不情不愿地接起电话,突然跳了起来,“嗯嗯好好,我马上去,我知道了。挂了。”而后便飞快地收拾东西,就像凉夏初次见到她一般,手忙脚乱捧起相机挂上包就往外跑,“跳楼了。我的大学。我去现场采访!走了呀!”
凉夏点点头,习以为常她的突然出现和消失,她的忙乱和慵懒。凉夏觉得自己始终是疏离现实的人,却与一个社会新闻女记者住在一起。并且,她们喜欢彼此。
关上休息室的门,凉夏自言自语,“他应该先去一趟欢乐谷,然后再吃顿美味的比萨……”
桐颜在楼下焦急地拦了一辆车从东三环直向西三环,一路上不断催促司机快些,快些。
“你是救火还是救场还是救人。”司机被她催促地有些不耐烦,“怎么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没耐性呢。”
“救了人,就不用我去了。”桐颜喃喃地说了句,突然有些沮丧。
毕业之后,她就没有再回过学校,校门外停着警车,救护车发出尖锐的警报从她面前呼啸驶过。她定了定神,驱走说不出的怪异的感觉,打听着奔向事故现场。
桐颜太熟悉这所学校,她在这里度过人生中最奢侈而挥霍的四年,它的寂静与喧嚷,空荡与拥挤,它是相安无事还是有意外发生,即使彻底离开,她还是立刻洞悉。
不是凭着记者的直觉,只是因为,她的熟悉。
出事的宿舍楼前已被围得水泄不通,人声鼎沸,沸反盈天,仿佛发生的是一桩空前的喜事。桐颜是那么容易,就找到了她的目标。
甚至,没有一点曲折。也许,她希望的,是踏进校门的那一刻,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桐颜喊着“记者记者,借过借过”愣是挤到了最前面,拥堵学生自动让路,似乎她的出现终于印证一件大事情的发生。
地面上大摊的血迹证明那个学生应当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头朝下着陆。在明显是柯南中毒的反应之后,大片暗红色血迹让桐颜不自已地摁住了自己的胃,只觉得咽喉里一阵腥热的甜味涌了上来。
她从未直面血淋淋的死亡,初次去往医院采访车祸,她蹲在急救室门口,心脏抽搐了许久,终究将任务转交给了前辈。
而地面,也仅仅只有那一滩血迹,证明一场意外曾经发生。证明对一具躯壳来说,时间永远停在了当时当刻。
她忍住那腥甜,开始询问围观者基本情况,寻找第一目击者,寻找可能向报纸的读者说明跳楼学生死亡原因的各种版本。
对这一点,她有经验,人们想看到的并不是确凿结果,而是众说纷纭迷雾重重。
有人说,她是数学专业的硕士生,和她的导师在恋爱,导师刚刚结婚,女孩逼迫男人离婚,刚刚两个人在宿舍走廊里吵架,女孩当着导师的面就跳了下来。
有人说,研究生嘛块毕业了,找不到工作,压力太大。
有人说,亲人去世,承受不了打击,自己还有重病,所以活不下去了。
有人说,有人说,还有人说,桐颜在64开的笔记本上用圆珠笔飞快地记录下这些“有人说”,可是所有人,都明明那么兴奋,眉梢眼角全是莫名其妙的兴奋。
藏也藏不住。
可是,没有目击者。正是午休时间,这栋楼的位置又很偏,校方工作人员更是三缄其口。
桐颜在人群中着急地搜寻,她想现在的围观者都喜欢拍摄视频,说不定能够有图像收获。实在不行就去对面的寝室楼里挨个敲门,一定有好事者专业地围观了这场骚乱。
终于,有人给她指了刚刚被警察问完话的男子,“那个送外卖的,好像当时只有他一个人看见了。”
桐颜顺着女孩指的方向看到了刚做完笔录的昭阳。
在目光相对的一刻,她惊呼了一声,认出了他,“我是记者。我刚刚吃了你送去的大半张比萨!”
“躲在屋里违规饮酒的感觉如何?”昭阳笑了笑,准备把手里的相机放回背包里。
“你拍到现场了?我能看看么?”桐颜小心地问他。
他把本来压得低低的鸭舌帽摘下来,看了一眼桐颜,“我对记者没有好感,虽然我拍下死人的行为也不怎么高尚。”
桐颜愣了一下,未曾料想这送外卖的男子会与她说出这样的话,“你的相机真好,比我的好,我觉得你不像送外卖的,你就像在,嗯,体验生活……”
“你讨好人的样子实在不娴熟。”昭阳还是很稀松平常地笑着,准备跨上他的电动车走人。
“等一下!”桐颜伸手去拉住了昭阳的胳膊,“那,我只是想看一眼,是我个人的好奇心,我不会拿给报社。”
桐颜的眼睛不大,圆圆的很认真,昭阳把相机递给他,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面目干净平淡的姑娘,他知道,就算她生生抢去这张图片,他也并不会说什么。
在空出手后,昭阳给自己点了一根烟,喃喃地说,“她应该先去趟欢乐谷,再吃一张美味的比萨,然后她一定不会做这个决定。”
桐颜的手微微顿住,抬头又仔细打量眼前显得有些落寞的男子,他说了与凉夏同样的话,同样事不关己的冷漠神情。
“怎么了?你不是要看照片么,怎么看起我来了?”昭阳略微眯起眼睛,吐出了一个随意的烟圈来。
“你和我的朋友说了同样的话。”
桐颜将目光转回手中的相机,几番摁下去,简直是震惊,是因为手中定焦相机里的图片,完全不像是随意拍出来的事故现场,分明是摆好了布景调好了光线定好了造型的舞台剧的一幕,暗红浓稠的血液在女孩的身下开出大片大片绚烂诡异的花朵。
死亡在拉开的底片上凝固成了难以抗拒的魅力。
她说,“你是摄影师。”
昭阳摇头,“有个叫做普拉斯的女诗人,她说我每年自杀一次,死亡是艺术,我完成得很好。我很糟糕,把艺术建立在他人生命的丧失上。但是,这很美,是不是。生命的美有时并不只是鲜活蓬勃的,开败的时候,也有绝望的美。”
桐颜把相机还给他,忍不住还是要去看他的脸。他的脸,是表情偏少的那一类,平静的,阳光下暗涌阴影的,她说,“你说什么时候会那么渴望接近死亡?切除阑尾打麻药的时候人蜷成一团,我想那么疼真是生不如死。失去初恋的时候,我想怎么可以你好好活着却没有那个人在了,做梦都是别人晴空万里独我头上一片乌云大雨滂沱。外公去世的时候,我想不通人的一生是怎样过去。可是,还是可以活下来,风月无关。”
一直到他们走出学校,校园里那种让桐颜感到极度不适的兴奋空气依然在蔓延。
昭阳问她,“回报社?”
桐颜摇头,“回家写稿子,然后传给组长。你获得一张艺术品,我获得一小笔稿费收入。”
“那么,我先走了。”昭阳骑上电瓶车与桐颜告别。他想,结束外卖工作的方式竟然是鉴证寂静午后的一场死亡。
桐颜不自觉举起相机来,拍下诏阳骑车离开的背影,在中关村大街光秃而瘦弱的银杏树下,像无声游走的一尾鱼,汪洋窒息。
她想她遇到了一个有趣的男子,随即顺手拦了一辆车。
于是在半个小时之后,他们一前一后走进了同一栋公寓,只是彼此互不知晓。
深夜,昭阳把相机里的图片导出来,看着亲手拍摄的死亡,那么近的距离,纵然事不关己,也总是挥之不去。他清楚地看到女孩坠地前的脸,表情没有丝毫的改变,只是轻轻闭上了眼睛。
他点下鼠标右键,摁下换挡键,把图片删掉,彻彻底底。而后他给朋友打电话,“我明天去上班。”
朋友被他从睡眠状态中生生吵醒,程序性地先骂了他两句,而后说,“公司要给杂志拍一组非常生活的图片,选定了你那个小区,比较近,环境好。我们明天九点到,你带着你的相机下来就行,衣冠不整也没关系。”
Downbythesallygarden,myloveandIdidmeet……
音乐回旋,花瓣与香槟,誓言与契约,亲吻与欢呼。
这是凉夏推荐给晋浔的开场音乐,她说婚礼进行曲听着太壮烈好像上战场,这是,晋浔与叶迦的婚礼。
凉夏站在酒店大厅最靠近旋转门的位置,在人群之外,在通透明亮的灯光、反光、阳光混杂里,看着只穿一袭简洁白色旗袍的叶迦,她始终安心地把手交付予身旁要领她一生久远的男子。
那笑容,恍然将时光的顺流轻易扭转,扭转回了八年前的初雪。而叶迦,她实在羸弱,却有含而不露的定力,只是浅浅依着晋浔,就与这凶险世间彻底隔开了安全的距离。
凉夏觉得自己不自觉地笑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喜欢看悲剧,也不再喜欢伤春悲秋,炙热的夏天会在心里烘烤出寂静,而圆满结局总让她热泪盈眶。
这世上,得失之间,总归有人能够获得幸福。凉夏捏着酒杯,转过身去,还有什么,比美满更容易让人心碎。
新人在典礼结束后须稍做休息,而后挨桌进酒,是平素里亲近朋友戏耍新人的好时机。晋浔趁着空当走到独自站在角落的凉夏身边,“我们一会儿结束后直接飞希腊,送我们到机场么?司机会送你回来。”
凉夏摇头,把高挑酒杯举到晋浔面前,明黄的起泡酒剔透开了两个人之间的空气,“新婚快乐。我希望她永远忘记,而不要偷偷记在心里。我觉得叶迦不看见我就永远都不会想起那么晦暗的下雪天,虽然可能只有我这样想而已。”
晋浔点头表示明白,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凉夏的脑袋:“路上慢一点,不要心不在焉地过马路。”
“嗯,知道了。”
知道了,都知道了,所以要走了。凉夏放下空空的酒杯,转身离开了这充斥百合花香的地方,不离不弃是一个神话,而在神话铸成之前写下第一笔则是勇气。凉夏知道自己缺乏某种勇气,只能夜夜依靠酒精催眠。
有一段时间了,不喝酒便不能成眠,酒成了生活必需品,桐颜总说她应当去嘉士伯之类的公司工作,茶水间一定无限量供应酒水,一醉不醒。
而今天,一醉不醒的人却是桐颜。蹲到了大新闻第一手资料回来,立了功,午饭被主任同事灌下去许多酒,坐在出租车上就直接睡了过去,车到小区门口,司机喊她许多声才清醒过来。
匆匆付了钱下车,想起凉夏去参加朋友婚礼,没有人能给她一大杯蜂蜜水的感觉真是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