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在片场的角落找了个废弃的木头箱子坐下,给常樾打去电话。
摄像说自己的妹妹今天出司考成绩,紧张得不得了,昭阳就突然想起常樾考完试后沮丧无比的样子。
电话接通,常樾先他发声,异常欢快的语调,“高分高分,我思考高分,我去等你下班。”
昭阳略显无奈,自己坐在箱子上就笑起来,什么嘛,完全不是之前担心不已的情形,也好,庆祝总比安慰要容易得多。
这天的片子拍到八点才收工,模特与导演吵架凶猛,叶迦看不下去拍拍昭阳自己先躲去咖啡厅等晋浔来接她。昭阳托着相机走出片场,常樾正跺着脚等在那里,兴冲冲跳着说过了过了呀,昭阳咔哒按下相机,“你们活得真累,有必要这么累么。”
常樾对着他举起来的黑漆漆的镜头,说,你长在天子脚下,皇城根前,怎么会懂这其中的不易。
“明天去欢乐谷吧。”
“好呀。”常樾把手缩进昭阳的臂弯里取暖,这个突然的亲密动作让昭阳想起一样怕冷的凉夏,在下雪天里因为玩雪,把冻得通红的手伸进他的脖子里取暖的样子。
“大冷天的去欢乐谷,很特别嗯?”走在吹着凛冽北风的夜晚,常樾抬头看了一眼熏黄的天,“会下雪吗。”
会,在他们喝了很暖的参鸡汤而后各自入梦的沉沉夜半里,大片大片干燥的雪花安静地层层铺就下来,覆盖高大的白杨与松柏,覆盖胡同深处的琉璃飞檐,覆盖车棚里拥挤的自行车,悄无声息地来与去。
“还去吗?”常樾推开窗,深深呼吸雪后特有的空气,坐在寝室的阳台上给昭阳打电话,头顶上挂着的衣物一件也没有晾干。
“走吧,我们去冒险,就像暴风雪里的苏联战士一样吧。”昭阳的声音就像窗外云开雾散的朗朗天气一样,让常樾不得不随之任意妄为一次。
料峭寒风,在太阳神车疯狂旋转到最高点的时候,昭阳抓紧常樾冰冷透顶的手大声喊,“我们在一起。”
仿佛一个昭告,对整个白雪茫茫的城市,对清一色的世界,在离天空最近的那一点,使得爱情对自己能够成立。
游人非常稀少,常樾在旋转蚂蚁上坐了一圈又一圈,昭阳追着她拍下一张又一张照片。
他们时间充裕地玩遍了所有惊悚骇人的项目,两个人都是满脸通红,被风一刀刀割过的样子,血脉张涌,坐在停止表演的巨石场地边,继续吹着烈烈的冷风,全做休息。
“手给我。”昭阳摊开右手的手心,很认真地看着常樾。
常樾疑惑地伸出手,昭阳在她心里始终是玩世不恭的样子,少有这样看起来有些严肃的时候。
昭阳展开常樾递过来的手,把一枚玉观音放在了她的手心,剔透而冰凉,“这个我带了很多年,以前有个朋友告诉过我,藏人说玉里贮藏灵魂,交付出去,才是真心,我相信。”
这是凉夏对他说过的话,在记忆中早已褪了色的淮水边,她拉出脖子上系着的红绳,解释那块美玉的来历,她说交付出去,该要多大的勇气,可是这也就是承诺吧。
他说常樾,我第一次把它给一个人,也许,你能明白我。
常樾仔细端详着手中的玉石,这一份美好,在冬日里加倍温暖,她把它佩戴到脖子上,来镇住自己的心,感觉到安稳。
她说,“那么让它保佑我来年的公务员考试吧。”
“你呀。”昭阳摇摇头,举起相机对着偶有麻雀落下的空旷道路来回对焦,“我想带你看看,我生活过的北京。”
“好呀。”常樾爽快答应,有时她会觉得昭阳是鲜少吐露内心的人,难得他此刻愿意对她敞开。
只是她没有想到昭阳会这样郑重,在一个周末跨一辆单车等在她的宿舍楼下,扬起略带些邪气的笑容说,“欢迎来到回忆之旅第一站。”
常樾哭笑不得,只能跳上他的单车后座,任他摇摇晃晃地骑了出去,她在身后轻呼,“你带过人吗?”
带过,只是很久远了,昭阳笑了笑说,“摔不着你就成了。”
这许多年都没有再骑过的单车,跟着他从北到南,再从南回到北,和少年岁月一起搁置在角落,连自己都没有想过还会骑着它离开海淀,越过西城,穿越中轴线,走了整整一个二环的距离。路面的干燥积雪发出微弱声响,昭阳轻轻吹起口哨,一个转弯拐进了从未改变过模样的老胡同。
常樾嗅到炉火的味道,木柴与火苗,而后她便毫无准备地被昭阳拉进了气派的红漆大门。
青花瓷鱼缸结了冰,蜉蝣如琥珀凝固在结晶之下。茂盛的植物早已在仲冬凋零,只有腊梅开出鹅黄色花朵,散发冷冷的香气。
常樾有些发怔,站在院子里,觉得萧墙之外的世界瞬间就消失了,只剩下这四合院里,生活平铺直叙,她说,“这是?”
“我家。”昭阳把车停在厢房的窗台下,回头拉起常樾的手,“来吧。”
昭阳的房间已经空了很久,满墙的照片,有彩色也有黑白,常樾就像那时来到这里的几个女生一样,盯住那一整面墙,不说话,不开口,她说昭阳,我可能需要重新去了解你。
“我们就是在做这样一件事情。”昭阳笑起来,“我也会给你拍这么多照片,贴满我现在的公寓墙。”
“昭阳回来了?”母亲买菜回来,发现自行车滚出的痕迹,一直延伸到昭阳的厢房门口。
“嗯。”昭阳拉着常樾一起回到院子里,母亲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多出的这么一个女孩子。
常樾有些尴尬,很明显昭阳两边都没有打招呼。她知道他一定没觉得是需要多么郑重的事情,只是想到这里,顺意而为。
后来,常樾总说是昭阳绑架自己,丑媳妇提前见了公婆,昭阳总不在意地说,“哪有那么严重。”
再后来,昭阳带常樾去酒吧看过一个名为“猎手”的乐队演出,驻唱女孩远远飞奔过来与他拥抱,在他的脑门上印了一记响亮的亲吻,他对常樾说,“他们出道的第一张海报是我为他们拍摄的。”
常樾就这么坐在昭阳年久失修的单车后座上,有时爆胎,有时跑气,有时链条脱落,状况百出。看过他上学的地方,混迹艺术圈的地方,见过曾经的朋友。与他在小胡同深处吃冒着热气的涮羊肉,喝辛辣的白酒,好像看到了心里的那个北平。
除夕夜的时候,她依旧独自坐在图书馆复习,学校组织了留校的同学一起看春晚吃年夜饭,她都没有参加,而是如往常一样在空无一人的图书馆里,做那些反复了许多遍的习题。
墙上的挂钟在这一刻显得有些突兀,咔嗒咔嗒发出走针的声音,偌大自习室愈加寂静,在窗外升腾起第一颗烟火的时候,常樾突然哭了起来。
这四年的假期,常樾几乎都没有回过家,实习,上课,兼职,她一直努力,目标明确,她想要留在这座她带着幻想而来的城市里,可是,在欢聚的节日里,她那么形单影只地彰显着自己异乡人的标签。
收拾书包离开,图书馆后门的台阶是陡折的回旋,盘桓阴冷气息,常樾飞快地小跑下楼,撞上寒风里明灭的亮光,那是昭阳在吸的最后一口烟。
他说,“如果抽完这根烟再看不到你,我就冲上去找你了。”
常樾看着昭阳,眼泪更是汹涌,“你又不知道我在哪一层哪一间教室。”
“我一层一层,一间一间去找。”
她的手指和脆弱的鼻头,都在这夜里被冻得麻木,可是心,是暖的,尤其是坐在昭阳的单车上,喝下一大罐滚热的大枣茶时。这个即使整座庞大的城市都空空荡荡也能感受到喜乐的旧年最后一夜,常樾留在了昭阳的公寓,守着热腾腾的暖气,看着小品笑得前仰后合,在午夜十二点,拉开窗帘,满天升腾又陨落的烟火,与震耳欲聋的鞭炮。
她转过身来第一次亲吻昭阳薄薄的嘴唇,这热气,就是除夕的气味,这依赖,便是新年的寄托。她的眼泪汹涌着覆盖自己与昭阳紧紧贴在一起的面庞,生出热烈,生出疼痛,湿淋淋落下来,这滚烫,便是她在异乡的新年。
早晨,常樾在此起彼伏的激烈鞭炮声中朦胧起来,温暖的被窝,干净格子背面,她赤裸身子蜷缩其中,不想起身,体会懒洋洋的美好。
身边空出昭阳的位置,伸手去摸,仿佛还有余温,就像他的质地,从不冰冷,也不会炽烈。常樾慵懒起身,难得这样放纵自己。随手套上昭阳的衬衫,没有穿内衣,光着脚就跑出了卧室,还是一幅睡眼惺忪的样子。
推开白色房门,如同骑士的魔法,常樾被她所看到的那面墙所震惊,而昭阳只是叼着一支烟,双手插在口袋里,转过头来对她平常一笑。
满满一墙属于她的照片--她额头光光梳着马尾第一次遇见昭阳的样子,她安静坐在角落喝水的样子,她的眼神,她的笑容,她的倦怠,她的戏谑,她擦去眼泪的衣袖,她出现在他身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一分一秒,层层叠叠洗出来,铺满洁白墙面,大多是黑白,偶有鲜艳单色突兀明媚,常樾蹲下来,仰着头,看着每一个自己,她说,“你折腾了一夜?”
“帮助女主人占领高地。”昭阳轻松玩笑。
常樾愣了一下,明白了昭阳的意思。从这隆冬开始,她将归属于一间屋子,一个屋檐,一个略微有些不着调的双子男孩,一份她撞上的雀跃爱情。
而昭阳的决定还不止这些,春节过去,他就该从公司辞职,新年新气象了,“你这两天把东西搬过来吧,年初三跟我去一个朋友聚会。”
常樾点了点头,还迷失在光影的迷宫里没能完全醒过来,她想这一醉,就是一整年呵。
昭阳所说的聚会,其实是叶迦新书拍摄完毕的庆功宴,晋浔本是强烈反对,但经不住叶迦的一再央求。她一贯低调,却分外爱热闹,约定了年初三在他们不大的房子里,只是一个小小的庆祝。
因而,在跟着昭阳前去的路上,常樾完全没有预料到她将赴的这一场聚会与她执著喜欢的写字人有关。事后,她才能够回想,这或许就是某种不可预知的指引,将她摆渡至不可及的现在。
昭阳欢愉地拉着她的手,敲开虚掩的门,三两好友已经散落在客厅喝果汁聊天,叶迦从厨房探出头来,常樾“呀”地轻呼了一声。
她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只能狠狠捏着昭阳的手,将诧异,惊喜与怨怪统统捏进他的手背里。
叶迦的碎花围裙边角沾了白色的面粉,手里正在搅拌鸡蛋,瘦弱手腕上缠绕大串佛珠,和初次见面时一样,笑容妥帖而安宁,对常樾微笑,说,“我在做甜点,也许你感兴趣?”
常樾看了一眼昭阳,昭阳放开她的手推她过去,“叶迦一向是贤妻良母。”
常樾有些不好意思地尾随叶迦过去。厨房很宽敞,光线几乎比客厅还要好,叶迦笑着说,“在家的时间一半都在这里度过,客厅,是属于外人的。”
那些她在书中写到过的甜点,烘焙的干燥面包,树叶形状的饼干,芝士蛋糕,提拉米苏,以及泡芙,甜腻地集中在眼前,常樾几乎是脱口而出,“这样缓慢又能满足自己的生活,真是羡慕,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期待你的文字。”
叶迦正带着厚重的手套从烤箱里取出苹果派,弯下的脖子有阳光跳跃其上,“祸福相依,我也是现在才相信呢。来,你尝尝看。”她递给她一枚热腾腾的苹果派,笑容笃定又诚恳。
那些黯淡的过往,常樾永远也不可能知道,她轻轻咬下去的馅饼,只有最纯粹的香甜。
烤箱边的白色椅子上放着一本破旧的席慕蓉诗集,常樾拿起来翻看,纸张悉数晕染成黄色,圆珠笔的注记也融化在一日日的年岁里。
“有些时候煲汤,做蛋糕,都要耐心等很久,读诗打发时间,会不会显得很矫情呀?”叶迦细长的眉毛柔和地挑动了一下。
常樾历历翻过去,最后一页的角落,非常不起眼地写着“凉夏”两个字,歪歪扭扭,横不能平竖不能直的样子,她说,“这是季节,还是人名?”
叶迦微微蹙眉,季节,那是最寒冷的深冬,人名,她早已没有清楚的记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她的名字,她是这本书的主人,但是这本书却陪伴我一直到现在。席慕蓉的诗太流畅,流畅得会让人以为生活也可以这样。”
外间男人们讨要食物的起哄打断她们的寡淡对谈,叶迦长长地应了一声“就来”,和常樾一起将新鲜的自制食物端进了热闹的客厅,那一刻迎面扑来浓浓的人群气味,常樾偏过头就看到叶迦脸上灿烂的笑容。
吃喝正好的时候,叶迦忽而问昭阳,“真的不做了?”
“嗯。”昭阳点头,而后忽然回身去拿丢在沙发上的相机,“你不说我都忘了拍照了。”
“下面做什么想好了么?”晋浔问道,“我有朋友的公司缺一个行政,你先做着,然后再找自己喜欢的,行不?”
常樾一脸疑惑地看着昭阳,“你辞职了?”
“还没辞,假期结束就辞。”昭阳轻描淡写地回答,而后开始认真拍照。
“行的话我跟朋友打招呼了?”晋浔催他做决定。
“先别了,我休息一段时间,你最好是盼着叶迦再写书,我还是给她拍。”昭阳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对于他来说,任何工作其实在本质上都没有什么差别,不是么。
回去的路上,他这样对常樾解释,他说爱好与工作是两回事,日日对着淡妆浓抹的美人往往并不是好差事,“我会因此渐渐丧失了审美能力。”
“这是你在给自己没有长进找理由。”常樾扣上他的相机盖。
这个之后始终被坚持的理由可能并不是真相。而真相又是什么呢?
昭阳一张一张不厌其烦地拍下常樾的每个细节,是某种不得而知的弥补还是仅仅偏爱?日复日,年复年,用一只手蒙住心底的真相却仿佛那是那只手自然而然的位置。
短暂的新年过后,常樾每天依旧回学校去复习,说在温暖的公寓里无法专心。昭阳理解不了这自虐,兀自觅了一份711的工作来做,每天用相机拍摄新鲜食物,饭团,沙拉,以及客人的背影,而后和同事开玩笑说,“从我拍的背影里你要是能看出故事那就是我辞职去开影展的时候。”
同事都笑话他,也只当他是游手好闲的青年,并不知道他的眼睛在捕捉一个不一样的世界,每个背影都是浓缩起来的一小段时光。而他是猎手,空空捕获,唯独遗失掉自己的那一段。
可是时间,就这么潺潺流走,冬去春回,玉兰开满光秃秃的枝丫,昭阳已经拍摄了两千多张背影,略感无力,也略微痴迷。常樾一张一张翻看完之后说唯一的用途可能是用来做抽样分析。
就是这样没有波澜的一日,昭阳在柜台里给人找完零钱,听到玻璃门上悬挂的风铃清脆响起,抬起头来,撞上常樾的笑意盈盈。
她很少会有这样的表情,能让她开心的事情无非三两件,昭阳想他或许已经猜到。
常樾推开冰柜拿了一盒八喜的抹茶放在昭阳面前,“我被区法院录取了。”
“那么上班不远,不错。”昭阳笑着从兜里掏出钱来放进收银器。
常樾则搬开柜台钻了进去,坐在昭阳旁边旁若无人吃起冰激凌。这个瞬间,昭阳想起那个坐在角落里喝水的女孩,坐在回忆里从未动弹过的女孩,是他看着她努力,毕业,工作,一步步,走到遥远的此刻,他问她,“在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想过现在的生活吗?”
常樾摇头,“在认识你以后,我第一次觉得时间过得飞快,我其实一点都想不起来从心血来潮去面试书模之后日子是怎么噌噌过去的,除了你,其他都是模糊的。”
“这算是情话么?”
“可惜不是。”
“好吧。”
那天下班,昭阳额外买了很多食物,用大大的塑料袋子拎回家,常樾把手穿过他的臂弯,夕阳将他的手臂照耀得毛茸茸暖洋洋。
晚上,他们把熏黄的小台灯蜿蜒拖到窗台边,两个人坐在宽敞飘窗边摊开来喝酒吃零食,玻璃上印着隐约的影子,模糊在灯火与苍穹里。这空荡荡的城市的东北角,栖息在为数不多的好时光里。
昭阳喝了一口蓝带啤酒,忽而说,“你看,天高地远,我们去旅行吧。”
常樾抬起眼来看他,抛来的是认真与否的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