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出脚要下车,却被苏岩一弯腰横抱了出来,结结实实地走进无法通车的狭窄巷弄,恍惚间,凉夏以为走到尽头就能看到宽阔的河流与蔓延的天光,她在这幻象里复又睡去,像一枚被厚实的果肉包裹起来的果核。
当她再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沉,在热气与汗水中转过脸去,见苏岩正坐卧室的窗边,看着稀稀落落的老城灯火,手里颠来倒去玩着一只看起来很古老的军用打火机,银白色,线条繁复刚硬。
她说你可以开窗抽根烟,如果怕影响我。
他摇头把打火机装回口袋里,走到床边,弯下腰,用自己的额头轻轻触碰凉夏满是汗水和乱发的前额,“退烧了,你好了。”
凉夏在黑暗中捕捉到苏岩的眼神,明亮的,带着一些疑虑和决定,像广袤黑夜里唯一的光源,她除了选择飞蛾的姿态,别无他法。
她的唇已经冰凉,而他的唇是温暖的,苏岩低下头去亲吻她,像花朵一样年轻的面庞上咸湿的不知道是汗水还是眼泪,他附在她耳边轻轻说,“跟我回家吧。”
可是家,却总是注定要离开的地方,在凉夏的心里,那才是家的意思,将安全的宝盖换位走之,人便走上了放逐,这是家的动荡。
于是苏岩于凉夏长久的沉默中以为她并不甘愿,然而第二天,他下了班去车库取车,却看见凉夏坐在行李箱上抽着烟等他,他说:“我以为,沉默代表默拒。”
“也可以是默许。”凉夏用力摁灭了烟蒂,拍拍屁股站起来,素面朝天的脸上开出单纯的笑容来。苏岩知道,她是不动声色但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那种女孩子,也不会委屈自己。
凉夏带了几件衣服、电脑和那张14岁的照片以及属于外婆的藤编箱子就搬进了苏岩宽敞的大公寓。老城区的房子她并没有退租,她说若你盛气凌人,我亦有家可归,并非赖上你。
苏岩拿起镜框都有些掉漆的照片,说,“凉夏,别人是愈长大眉目间愈沉重,可是现在的你看起来却清朗得多。”
凉夏只是笑,去他嵌一整面墙的书橱里搜罗书出来,躺在柔软的布艺沙发上借着通透的自然光来看。
他有满满的金庸,古龙,梁羽生,他说,凉夏,人年轻的时候没有爱过武侠,就像没有爱过诗歌一样遗憾,没有爱过诗歌,就像没有爱过一个人一样遗憾。
凉夏并不以为意,她说金岳霖用一生做了一件事,爱了一个人,不一样是憾了一世。
苏岩带着些宠溺又无奈的样子揉了揉她软软的头发,“小丫头。”而后抱起她来,在铺着洁净地板的客厅里转起圈来,凉夏闭上眼睛轻轻尖叫起来,在苏岩的肩头用力咬下一口去。
生活好像就这样变得简单无比,上班,上网,躲避同事的目光与苏岩一起回家,偶尔与晋浔聊天,交换生活状态,依旧保持浏览偏僻网站和在网上写心理专栏以及评论的习惯。
而后在苏岩把工作带回家做的夜晚,随着他起伏不定敲击键盘的零碎声响,凉夏就抽一本《雪山飞狐》或者《七剑下天山》来看。只是,一本接着一本,她依旧还是没能够爱起那个快意恩仇的世界。后来,她在这个书架的角落发现一本黑色封皮的叶芝诗选,爱不释手,即刻据为己有。
若对人也有这般的占有欲,那么许多事情一定都会不同。凉夏抽出那本书丢进自己的包里带去公司时,并不及去思考这些。若事后真逐个追究这些隐喻一样的细节,那真是桩桩件件一举一动都平添悲哀,不如不了了之。
只是从此,他们再没有在休息间里不分你我地热烈讨论过工作,每每凉夏在休息间里无所顾忌地看书,抽烟,喝咖啡时,苏岩都是让秘书来把她叫去办公室。而秘书姑娘每每来唤她,脸上都有着仿佛重新得到器重的神采。
她少给过凉夏文件,她有意让她迟过会议,不止一些给凉夏约错过见客户的时间,因为苏岩对凉夏的重用她将许多分内的事情推诿给凉夏,总之她总有足够的空间来施展自己的潦草马虎痴傻天真,这些,凉夏都明白在心。都不是心机深重的女孩子,可是一旦进入到人的世界里,彼此的面目都会变得不太好看。成年人的乐趣大抵也就在于为老不尊了。
凉夏把策划交给苏岩后,分来他的一根烟,稍稍牢骚,人情冷暖。而苏岩早已习惯,只是笑着捏捏她的下巴,“下班我们去青屋。”
青屋的老板看到他们总是眉开眼笑,抱怨越来越不好的生意,惨淡经营,顺便怀念已经过去很远的上个世纪。
凉夏格外喜欢鲷鱼刺身,肠胃对生食的适应能力异常强悍,一片一片蘸上酱油和芥末送进胃里,苏岩便嘲笑她是没有进化的原始内脏。
苏岩放下梅子酒,把钱包递给凉夏,“我去洗手间,你结完账回来我们就走吧。”
苏岩说完站起身,撩开帘子去后堂,凉夏挥手示意老板,打开钱包,看到年轻女孩如花笑靥。那是刻意洗旧的黑白照片,夏天的校服裙呈深灰色,女孩骑着自行车,笑容如蔷薇花朵在岁月深处如期绽放。
如期绽放之后便是尽数凋谢,时序轮转,周而复始,能够凝固下来的也只有那一刻的璀璨。
凉夏凝视着钱夹里的旧片,有些似曾相识,有些无从辨认,几乎忘记老板尴尬地在一旁等着收钱。
“她叫澹苒,我在大学时唯一的女友,上海姑娘。”苏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看着照片,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而一回头,迎接新生时从那个看起来伶俐而聪慧的女孩手里接过行李的情形还是历历。
小琉璃,怎么,会是你呵。凉夏的心忽而有些酸涩,把钱包地还给苏岩,记忆的网如此恢恢,她跋山涉水,逃离时光,兜兜转转竟然还在同一个圈子里,从未走远。
全校的迎新晚会,她在后台给每个演员化妆,为学校省下大笔开支,从而成了每次大型活动的御用造型师。
苏岩是主持人,串场时彼此交换一个笑容,长此以往便心照不宣。而澹苒虽不揽抛头露面的光鲜活计如苏岩般活在台前和诸人的目光里,可她的美是连平凡的校服都无法遮掩的气息,在自由的大学校园里,永远也不乏络绎不绝的追求者。苏岩有心,亦只做静静守护的状态,不开口亦不要求。
在旁人眼里,两人的关系仿佛有意设下的迷局,似是而非。直到校庆时澹苒带病给两百多号演员一一画了妆砰然倒在水磨石地面上,苏岩推开所有人把她抱起来飞快跑向医务室丢下还差十分钟开始的汇演,一桩悬而未决的情事帘幕垂下,结局昭显。
在苏岩心里,或许这就是结局,因而他想当然地以为于澹苒也是如此。毕竟之后的每一天都风平浪静,他们如同每一对自认为特别又千篇一律的情侣一样,看电影,逛街,做短途的旅行,做一些稀松浪漫的事情。而后他毕业,他工作,他对澹苒说等我两三年就可以。澹苒笑而不语,沉默地肯定。
他的工作运出奇地好,一直顺风顺水,从父母处搬出来与其说是为了独立不如说是为了澹苒一周能够骑车来一次,两个人一起做一桌热闹的饭菜。
澹苒有极好的手艺,这一点继承了上海女人的特点,清甜食物也正合苏岩的胃口。晚上他们一起租碟子来看电影,澹苒喜欢鬼片又怕得不得了,有时候看着看着就趴在苏岩身上睡着了。也有时候,澹苒坚持回寝室赶论文,苏岩就陪着她在路边的车站等最后一班公交。
一直到那个夏日里非常闷热的一天,澹苒参加完毕业典礼,冒着滂沱大雨骑着自行车骑过六条街,站在苏岩租住的公寓下大声喊他,一声一声声嘶力竭。
那个整夜雨水未停雷声动魄的晚上,事后回想,不得而知是否是透支掉了所有有关青春的炽热,是为了彼此记住或者就此忘记。他始终记得他抱紧在怀里的仿佛不是澹苒单薄的身体而是一团不断紧缩的空气,抱着抱着就只能抱紧自己。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窗外一小块洁净天空,澹苒已经离开了。
雨过天晴,去夜的影像停留在他心里还被当做是某种开启,可当他伸手拿起传呼机想看时间的时候,却看到澹苒的留言,“我回上海了,珍重。”
苏岩略微有些发懵,开始给澹苒的寝室打电话,一声一声,断了,再打,再断,再打。意识到电话线可能被拔掉之后他扔下电话奔去了学校忘记该是上班的时间了。
他站在澹苒的宿舍楼下一根接一根抽烟,注视每一个拖着行李踉踉跄跄出现以及离开的女生。直到他看到澹苒的室友,女孩惊诧地看着他,“她一早回上海了,你怎么在这。”
这样的迅速与决绝,没有给彼此留下任何机会。
三年前,他为她抛下一整个舞台,三年后,他为她抛下公司的重要谈判几乎被开除。三年前,他们在一起,三年后,他们分开得干脆无比。谁也没有留给谁缓冲片刻伤心的余地。
之后,苏岩始终独身,直到三十而立的现在如凉夏所见被父母催促寻觅结婚对象。这是一个干净男子的履历。苏岩用开车回家的时间絮絮说完给凉夏。
这是小琉璃的性格,凉夏明了,她的决绝从未改变,果断而勇敢,越是深情越是淡薄,也是因此,少年岁月,她才曾经与凉夏相互选择了短暂的同行。
那时候她满含笑意注视着自己与昭阳,思念着英俊的高年级学长,而现在,她们却都爱过或爱着眼前这同一个男人。
凉夏伸出手,分明触碰到苏岩心底一块冷硬的地方,就像他遮蔽在手心里那张黑白照片的质地。其实我们已经不相信了,心底不曾倾尽付出过就已经只余残存的爱情是否真的足够。
对于过往,凉夏选择了沉默,有些真相没有必要说明,有些过去就让他彻底地过去,她转过脸去看车窗外匆匆掠过的街道,小琉璃,你还记得那个喝醉酒的夜晚,你我是否纵使相见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这个爱绿色植物的男人,给她恰到好处的阳光与空气,看她在光线通透的房间里长成清淡而奇诡的盆栽。
凉夏给他伺弄的每一盆花草都画下速写,“这厚厚一本你可以出一本养花经了。”
宽敞的阳台植物因为充足光线而茂盛疯长,栀子,茉莉,吊兰,富贵竹,水竹,玉树,锦添,仙人类,凉夏最喜欢那两盆大龟背,翠绿而宽厚,像龟甲一般,带着久远的沉着意味。
苏岩的外婆在自留地里种了新鲜蔬菜,苏岩会带着凉夏一起去偷摘蔬菜瓜果,或者安静地钓鱼,有时能够吊起肥美的鲤鱼来,他们就拿回公寓蒸来吃。
他们都是没有太多时间学习如何做饭的人,苏岩比凉夏稍好,凉夏则心情好的时候收拾屋子,但是很快就继续弄成乱七八糟的样子。苏岩总是揉着她的头发说,“尽会给我添乱的小丫头。”
小丫头,与大她八岁的男子,这一切,恰到好处,温吞如水,而她却往往要与他争执,不明白这淡然生活中的困境与焦躁从何而来,仿佛兽困于牢笼,好吃好喝,却如凌迟。
有时,他对她分析公司的事情,可她听着听着就觉得丧失耐性,踢掉鞋子跳到沙发上,堵上耳朵说,“为什么我已经下班还要去思考那些。”
“那我应该和你说些什么?”苏岩投她以纵容的目光。
可这目光却刺痛凉夏,把手中的书摔在阳台夺门而出,“除了工作我们无话可说么?”
她飞快地下楼,飞快地奔跑,拦了一辆出租车离开,怒气冲冲的样子,看到后视镜里的自己,惊诧了良久。
为什么,与苏岩在一起的时候,她就变回了困顿的小兽,与他相互顶撞,乐此不疲,消耗精力。
他最终以一个伤口的样子出现在她的面前,让她可以依靠,却无法把心投入。她要小心翼翼不去触碰爱情的伤口,要包裹好自己的孤独,最终,无言以对。
在车上接他的电话,他说,“凉夏,不要任性了。”她挂掉电话直接关机。
她总要比他年轻气盛,固执成性,并非回归一个家庭的正确时刻,或者说来说去都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依旧回自己的公寓,在狭小卧室里放低沉的音乐睡觉。内心的周折如何努力都终于无法说给一个爱的人听,沉默在音乐里,用冗长睡眠来解决。这样,连自己也不需要面对。凉夏不知道自己从何时起养成这样习惯。也许是自幼的根深蒂固。
Downbythesallygarden。
MyloveandIdidmeet。
Shebeatmetakelifeeasy。
astheleavesgrowonthetree。
次日苏岩开车接她上班,她不施粉黛看他带着掌控全局般地讨好笑容,细微的无力感就从心底开始一点一点攀爬蔓延,开枝散叶。
他说,周末跟我回家吃饭吧,对她的离家出走习以为常。
她摇头,不去。
“凉夏,就这一次,好不好。就这一次,算是为了我。”苏岩把车停在大厦背后,“你不跟我回家,我怎么形象地向他们描述我要娶一个什么样的女孩?”
嫁娶,凉夏想起同里的那场婚礼,在严冬,仿佛宗教诡异的仪式,可是拿到青天白日之下,依旧是毫不关己的事情。她对着后视镜匆忙补妆,轻描淡写地问他,“那么你能等我一个八年么?”说完便收拾了帆布包推开车门。
仿佛只是个无意的问题,又仿佛心里早有答案。
苏岩看着凉夏从后门进了大厅,微微蹙了蹙眉,掉头把车开回了前门,开进地下停车场。
在普遍拒绝办公室恋情的大公司,他们可以叫做顶风作案。任谁也不想,只是论到了你,别无选择。本身,这就是一个不向未来深望的姿态。
苏岩选择凉夏,或许如同一次赌博。比如他运气好,在长久的软磨硬泡之后,凉夏顺从地去见他的父母,以蹲坐的姿势蹲在副驾驶位置上,习惯性对着后视镜化妆。实惠的suki粉色口红,她用食指晕开,说,“苏岩,见你的父母,是出于礼貌,与你所想的婚姻无关,我们早就说好。”
所以,他也有与之对等的背运气,凉夏如意料之中,在饭桌上礼貌周全,但是全然没有任何讨好的意思。于是他只能再寄希望于时间的赌局,相信她只是太年轻,相信时间会改变所有人的所有想法。
“父母做什么工作呀?”
“在新疆建设兵团。”
“怎么跑到杭州来了呢?”
“上学。”
“哦哟,家这么的远的呀。”
“不容易,不容易……”
凉夏埋头吃菜,一句一句回答,所有的道理她都明白,唯独不能说服自己像个傻瓜一样坐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