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还活着,你还活着。”他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欢喜与激动,只能词穷地一遍一遍地说着,仔细地凝望着画中仙一样绝美的外孙女,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他居然有些不敢相信了,这是真的吗?上天并没有遗弃他这个失败的王者吗?
“嗯,外公,云儿还活着。”林梦清笑吟吟地望着自己的亲人,容色宛若梨花盛放,如绵白轻盈的云朵,清雅之中带着瑰丽的光芒,却是蕴了流霞轻宜的韵致。
“好啊,好啊。”完颜子仲颤着手指,激动地感慨道,“老天并没有遗弃寡人,能见到阿云真好。你娘和你爹可在人世?”这话是含了七分忐忑的,隐隐带着几分期待,几许不曾泯灭的希望。
林梦清双眉暗蹙,眸中的神采黯然了几分,慢慢地吐出几个字,“娘跟爹……”却是无法说下去,虽不曾面对面地感受爹娘的拳拳情意,她却也感同身受,将他们视为自己的亲人了,自然是心里酸涩得难受。
完颜子仲顺了顺她鬓角的发丝,动作温柔,静静地陪着她一会儿,这才叹息着说道:“是外公不好,不该勾起阿云的伤痛。”这又何尝不是他心头横着的一根尖刺呢,想要忘记却是无法忘怀,是他的错吧,若不是他没有能力使国家强盛自立,又怎么会无计可施地让唯一的女儿远嫁别国去担任如此重任呢,若是可以后悔,他一定不会让她去承担不该由她担当的重担,而今,恐怕会是一家和乐的场面了。
可惜,从来就没有如果,没有可以逆转时光的奇迹。
林梦清也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了,擦了擦眼角的泪痕,嘴角蕴着一抹淡淡的笑,道:“外公,让您见笑了。云儿听说外公身体抱恙,心里担忧,托人带我进宫看望。”
“外公老了,江山不可葬送在我的手中,如今,阿云来了,外公也可以放心了,我们完颜氏的江山绝不能落在贼子的手中。”完颜子仲沉浸在自己的思索里,拍了拍她的手背,沉重地说道。
“你是如何进宫的?完颜咏宁说要送美人进宫,难道是指你?”
林梦清声线婉转,柔声道:“不是,云儿却也是他带进宫的,外公放心好了,云儿没有把柄落在他手里,如今咱们也不需要惧怕他的势力。”
完颜子仲思量片刻,咳嗽了几声,样子有些疲倦,本就苍白如雪的脸越发看着心痛,林梦清急忙给他顺了顺气,看样子确实身子骨不大好了,什么病都容易医治,独独心病是最难根治的,这味药还要看外婆肯不肯给了。
“云儿,恐怕你是在安慰外公吧,若是有什么难处,尽管跟外公说,若是他欺负你了,外公就是拼上这条老命也要给你出了这口气。”消瘦的身形随着咳嗽的动作而摇晃着,眼里是最真诚的神采,在那双浅褐色的眸子里若隐若现着,却是感动了林梦清许久。
外公却是很好的人,不像她以为的帝王之家处处无情,他的心里藏着最实在的一个家,若是在平凡人家,该是和和美美的,偏偏那副家国振兴的担子落在他的身上,他也只能勉强地支撑着,也不过是使得吴国既不被别国吞并了,也没有再往上前进一步。
“外公,云儿别的本事没有,整人的手段可厉害了,从来不会让自己吃亏的,不然云儿一个人怎么会过得这么好呢。”林梦清俏皮地说道,样子闲然而自在,能够承欢膝下却是美事一件。
完颜子仲笑得温和,眼里是满满的宠溺,道:“性子爽朗,看样子确实没有吃亏,不过女儿家家的在外边漂泊着实是不容易,这些年是我这个做外公的失职了,没有好好地去寻找你啊。”
室内最别致的莫过于那一片片雪白皎洁的白莲,如一盏一盏羊脂白玉碗,花上清露折射着璀璨的光芒,看着竟然美如云霞,灿如锦绣,能够将假花雕琢得如此精巧,却是巧夺天工,觉着不可思议。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看着那皎洁的光泽,心里的水波轻软荡漾,外婆是爱着这片白莲,爱着其中的流光婉转,一如崆山处的那处布置,此情此景又岂是能够忘记的,她的心里还是藏着外公的身影,不曾因着时光的漫过而淡去了。
无怪乎,外婆对着匠心独具的屋子会情不自禁地流露出落寞怀念的神色。
“外公,你可知如今有人想要谋反?”她收回散开的思绪,郑重其事地说道,目光灼灼地凝视着憔悴的一国之君。
完颜子仲微微一愣,露出愁苦的神色,道:“云儿知道什么了?”语气平平,如同闲话家常一般,许是已经过于疲倦,自己又没有能力去扭转局面,却是麻木了。
林梦清点了点头,平视他的双目,心思百转之后,终于吐露道:“外公,其实这次过来也是因为国事,无意之中,云儿注意到了一些异常的事件,所以才赶过来提醒的。我想,外公或许早就知道了,只是为何要放任他们为所欲为呢?”
完颜子仲的神色阴晴不定,几番变化,沉默之后依旧是悲凉的沉默,许久才沉沉地回道:“我又能怎么样呢?一步错步步错,落得如此田地,外公愧对列祖列宗啊,有什么脸面去跟他们做个交代。”
四周一片寂静,只听见他惆怅百转的叹息。
在江山与美人之间,他选择了美人,于是,置国之子民于不顾,使得狼子野心的贼子起了歹意,明里暗里地谋去了大片的江山。
林梦清心底唏嘘一阵,静静地陪着外公一会儿,见他收敛了悲戚,这才缓缓地开口道:“外公,您既然有这番心思,就该早些做决定,一切不算晚,云儿还有外婆都可以助你扳回局面的。”
完颜咏宁身形一僵,艰难地支起手,抚上她的肩头,道:“你外婆过得可好?”几年来音讯全无,他试着去寻找,只是她就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一般无影无踪,而今有了她的消息,心里是一百个紧张,明知她过得好,却也还是执着地要求证一句。
“挺好的,此番便是外婆叮嘱我过来帮忙。”
他的眼里迸射出奇异的光彩,给苍白的脸色增添了几分活力,“如此便好。”
“这几年左相与右相行事日渐跋扈,府内穷奢极欲,外公一定要好好地整治一下。”
“你可有什么法子?如今大权在握,我不过是挂了个虚名,对于这些政事已经插不上话了,威信不复当初,如何制止?”
林梦清微微冷笑,心思一转,小时候曾经看过《左传》,其中有一则《郑伯克段于鄢》,姜夫人偏爱幼子叔段,欲取庄公而代之,庄公屡次纵容,臣子屡屡进言,他不过是说了句“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等到叔段引起了公愤,恶贯满盈,这才毫不犹豫地斩杀了叔段。曾经很是鄙夷他的所作所为,为了有个出师之名,置百姓于不顾,此等行径岂是明仁?不过,于帝王权术来看,却是极高明的。
仔细一想,两者却有异曲同工之妙,或许可以借用一下,于是,林梦清便将那则故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阿云是打算……”完颜子仲沉稳的话语戛然而止,含笑地转折道,“阿云的资质不输于男儿,果真是我吴国之大幸也。”
就让他们先嚣张一些时日,烈火浇油不过尔尔,只为一句“子姑待之”。
他们就好比溃疡,烂到了一定的程度,才方便动刀挖去,暂且由着溃烂发作,烂得越深,挖的也最是干净。
林梦清含笑低首,道:“外公,云儿这些年却是长了不少见识,就拿选拔人才这事来说吧。这一方面咱们吴国确实做得不够好,举贤不避亲,这话无可厚非,但是,纵观全局,如今是一个个钻了这道空子,朝野上下有多少人是实实在在地为国家大事而*心的,长此以往,后果难以设想。云儿见识了云国的科举政策,收效大好,若是按着他们的方式去选拔人才,振兴吴国是迟早的事情。一国人才的众寡优劣直接影响国家的兴衰存亡,我们需要新的血液来为国献计献策,鸟择良木而栖,士择良主而仕,天下千里马常有,缺的是能慧眼识珠的伯乐,若是能够发掘出这些被蒙了尘的珍珠,吴国兴盛指日可待。外公以为如何?”
完颜子仲定定地看了她片刻,似乎想要把她看穿,过了片刻,抚掌笑道:“这个外公也曾想过,平心而论,却是个好法子,在心中也琢磨了许久,只是云国是大国,人才济济,我们若是效仿他们的,恐怕也不可行。”
林梦清心中咯噔了一下,这个有什么可为难的,这个法子在中国的悠悠历史里也是一脉脉传了下来,并没有因为国家的强弱而怎么着呀,显然是多心了。
“外公,这个也没什么,官员任命举荐制度所存在的隐患远远比云国推行的选拔制度产生的麻烦要糟糕得多,如此下去恐怕会导致任人唯亲之风渐长渐盛,若是不考察官员们的能力与秉性,长久下去,终会导致朝纲臃肿低效,以及千丝万缕的权势团体成群,各种利害,孰轻孰重,想必外公比云儿更加清楚。如今云儿心里有个主意,不如说出来让您参考参考。”林梦清一本正经地说道。
“前车之鉴岂敢忘记,阿云,但说无妨。”完颜子仲闻言自是一脸的惭愧与内疚,忧心地接话道。
林梦清微微一笑,将云国所见所闻还有以前的那些常识融合了一下,便形成了自己的一套理论体系。
“外公,我觉得咱们吴国就举行科举来选拔人才。所谓的科举就是通过考试来选拔官吏的一种制度,因为是分科取士,所以我们称之为科举。科举可以每两年一次,面向全国,只要有才识,不分贵贱与出身,谁都可以参加,若是女子卓识出众,一样可以参考。至于具体的考试又分为乡试、州试、省试、殿试四级,乡试取前三晋州试,州试取前十晋省试,省试取前二十晋殿试,殿试由皇上亲自主持。殿试之后,由皇上决定登科进士名次,除前三甲放皇榜直接授官,其余可视情况,所有进士及第之人统称为天子门生。当以所需官员的职责要求为考核标准,按他们擅长的授以官职。文识国史可保证素质,律法坚定道德,策论识得胸襟气度与长处,最后决定权在皇帝手上。如此推开,那么那些胸怀大志的落魄书生也得以施展抱负为国家效力,进献一份力量。”
完颜子仲听着那一个字一个字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印在了心里,脸上显出前所未有的光彩,震惊得甚至手掌也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伴随着海浪般澎湃的欣喜,他细长的眼睛里燃起了希望的火焰,眼前的阿云便是他平生所有的希望,在她进来的前一秒他还处于地狱之中,可是下一秒他却是瞧见了身边天堂的绚烂。
吴国的斑斓前景似乎已经呈现在他的眼前,触手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