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外于均衡布置建筑,也有许多。因庄严沉闷的布置,致激起故意浪漫的变化;此类若园庭,别墅,宫苑楼阁者是,平面上极其曲折变幻,与对称的布置正相反其性质。中国建筑有此两种极端相反布置,这两种庄严和浪漫平面之间,也颇有混合变化的实例,供给许多有趣的研究,可以打消西人浮躁的结论,谓中国建筑布置上是完全的单调而且缺乏趣味。但是画廊亭阁的曲折纤巧,也得有相当的限制。过于勉强取巧的人工虽可令寻常人惊叹观止,却是审美者所最鄙薄的。
在这里我们要提出中国建筑上的几个弱点。(一)中国的匠师对木料,尤其是梁,往往用得太费。他们显然不明了横梁载重的力量只与梁高成正比例,而与梁宽的关系较小。所以梁的宽度,由近代的工程眼光看来,往往嫌其太过。同时匠师对于梁的尺寸,因没有计算木力的方法,不得不尽量的放大,用极大的Factor of safety,以保安全。结果是材料的大靡费。(二)他们虽知道三角形是唯一不变动的几何形,但对于这原则极少应用。所以中国的屋架,经过不十分长久的岁月,便有倾斜的危险。我们在北平街上,到处可以看见这种倾斜而用砖墙或木柱支撑的房子。不惟如此,这三角形原则之不应用,也是屋梁费料的一个大原因,因为若能应用此原则,梁就可用较小的木料。(三)地基太浅是中国建筑的大病。普通则例规定是台明高之一半,下面再垫上几步灰土。这种做法很不彻底,尤其是在北方,地基若不刨到结冰线(Frost line)以下,建筑物的坚实方面,因地的冻冰,一定要发生问题。好在这几个缺点,在新建筑师的手里,并不成难题。我们只怕不了解,了解之后,要去避免或纠正是很容易的。
结构上细部枢纽,在西洋诸系中,时常成为被憎恶部分。建筑家不惜费尽心思来掩蔽它们。大者如屋顶用女儿墙来遮掩,如梁架内部结构,全部藏入顶篷之内;小者如钉,如合叶,莫不全是要掩藏的细部。独有中国建筑敢袒露所有结构部分,毫无畏缩遮掩的习惯,大者如梁,如椽,如梁头,如屋脊;小者如钉,如合叶,如箍头,莫不全数呈露外部,或略加雕饰,或布置成纹,使转成一种点缀。几乎全部结构各成美术上的贡献。这个特征在历史上,除西方高矗式建筑外,惟有中国建筑有此优点。
现在我们方在起始研究,将来若能将中国建筑的源流变化悉数考察无遗,那时优劣诸点,极明了的陈列出来,当更可以慎重讨论,作将来中国建筑趋途的指导。省得一般建筑家,不是完全遗弃这已往的制度,则是追随西人之后,盲目抄袭中国宫殿,作无意义的尝试。
关于中国建筑之将来,更有特别可注意的一点:我们架构制的原则适巧和现代“洋灰铁筋架”或“钢架”建筑同一道理;以立柱横梁牵制成架为基本。现代欧洲建筑为现代生活所驱,已断然取革命态度,尽量利用近代科学材料,另具方法形式,而迎合近代生活之需求。若工厂,学校,医院,及其他公共建筑等为需要日光便利,已不能仿取古典派之垒砌制,致多墙壁而少窗牗。中国架构制既与现代方法恰巧同一原则,将来只需变更建筑材料,主要结构部分则均可不有过激变动,而同时因材料之可能,更作新的发展,必有极满意的新建筑产生。
(原载1932年3月《中国营造学社汇刊》第三卷第一册)
平郊建筑杂录
北平四郊近二三百年间建筑遗物极多,偶尔郊游,触目都是饶有趣味的古建。其中辽、金、元古物虽然也有,但是大部分还是明清的遗构;有的是煊赫的“名胜”,有的是消沉的“痕迹”;有的按期受成群的世界游历团的赞扬,有的只偶尔受诗人们的凭吊,或画家的欣赏。
这些美的所在,在建筑审美者的眼里,都能引起特异的感觉,在“诗意”和“画意”之外,还使他感到一种“建筑意”的愉快。这也许是个狂妄的说法——但是,什么叫做“建筑意”?我们很可以找出一个比较近理的定义或解释来。
顽石会不会点头,我们不敢有所争辩,那问题怕要牵涉到物理学家,但经过大匠之手泽,年代之磋磨,有一些石头的确是会蕴含生气的。天然的材料经人的聪明建造,再受时间的洗礼,成美术与历史地理之和,使它不能不引起赏鉴者一种特殊的性灵的融会,神志的感触,这话或者可以算是说得通。
无论哪一个巍峨的古城楼,或一角倾颓的殿基的灵魂里,无形中都在诉说,乃至于歌唱,时间上漫不可信的变迁;由温雅的儿女佳话,到流血成渠的杀戮。他们所给的“意”的确是“诗”与“画”的。但是建筑师要郑重郑重的声明,那里面还有超出这“诗”、“画”以外的“意”存在。眼睛在接触人的智力和生活所产生的一个结构,在光影恰恰可人中,和谐的轮廓,披着风露所赐与的层层生动的色彩;潜意识里更有“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凭吊兴衰的感慨;偶然更发现一片,只要一片,极精致的雕纹,一位不知名匠师的手笔,请问那时锐感,即不叫他做“建筑意”,我们也得要临时给他制造个同样狂妄的名词,是不?
建筑审美可不能势利的。大名煊赫,尤其是有乾隆御笔碑石来赞扬的,并不一定便是宝贝;不见经传,湮没在人迹罕到的乱草中间的,更不一定不是一位无名英雄。以貌取人或者不可,“以貌取建”却是个好态度。北平近郊可经人以貌取舍的古建筑实不在少数。摄影图录之后,或考证它的来历,或由村老传说中推测他的过往——可以成一个建筑师为古物打抱不平的事业,和比较有意思的夏假消遣。而他的报酬便是那无穷的建筑意的收获。
一、卧佛寺的平面
说起受帝国主义的压迫,再没有比卧佛寺委屈的了。卧佛寺的住持智宽和尚,前年偶同我们谈天,用“叹息痛恨于桓灵”的口气告诉我,他的先师老和尚,如何如何的与青年会订了合同,以每年一百元的租金,把寺的大部分租借了二十年,如同胶州湾,辽东半岛的条约一样。
其实这都怪那佛一觉睡几百年不醒,到了这危难的关头,还不起来给老和尚当头棒喝,使他早早觉悟,组织个佛教青年会西山消夏团。虽未必可使佛法感化了摩登青年,至少可借以繁荣了寿安山……不错,那山叫寿安山……又何至等到今年五台山些少的补助,才能修葺开始残破的庙宇呢!
我们也不必怪老和尚,也不必怪青年会……其实还应该感谢青年会。要是没有青年会,今天有几个人会知道卧佛寺那样一个山窝子里的去处。在北方——尤其是北平——上学的人,大半都到过卧佛寺。一到夏天,各地学生们,男的,女的,谁不愿意来消消夏,爬山,游水,骑驴,多么优哉游哉。据说每年夏令会总成全了许多爱人儿们的心愿,想不到睡觉的释迦牟尼,还能在梦中代行月下老人的职务,也真是佛法无边了。
从玉泉山到香山的马路,快近北辛村的地方,有条岔路忽然转北上坡的,正是引导你到卧佛寺的大道。寺是向南,一带山屏障似的围住寺的北面,所以寺后有一部分渐高,一直上了山脚。在最前面,迎着来人的,是寺的第一道牌楼,那还在一条柏荫夹道的前头。当初这牌楼是什么模样,我们大概还能想象,前人做的事虽不一定都比我们强,却是关于这牌楼大概无论如何他们要比我们大方得多。现有的这座只说他不顺眼已算十分客气,不知那一位和尚化来的酸缘,在破碎的基上,竖了四根小柱子,上面横钉了几块板,就叫它做牌楼。这算是经济萎衰的直接表现,还是宗教力渐弱的间接表现?一时我还不能答复。
顺着两行古柏的马道上去,骤然间到了上边,才看见另外的鲜明的一座琉璃牌楼在眼前。汉白玉的须弥座,三个汉白玉的圆门洞,黄绿琉璃的柱子,横额,斗拱,檐瓦。如果你相信一个建筑师的自言自语,“那是乾嘉间的作法”。至于《日下旧闻考》所记寺前为门的如来宝塔,却已不知去向了。
琉璃牌楼之内,有一道白石桥,由半月形的小池上过去。池的北面和桥的旁边,都有精致的石栏杆,现在只余北面一半,南面的已改成洋灰抹砖栏杆。这池据说是“放生池”,里面的鱼,都是“放”的。佛寺前的池,本是佛寺的一部分,用不着我们小题大作的讲。但是池上有桥,现在虽处处可见,但它的来由却不见得十分古远。在许多寺池上,没有桥的却较占多数。至于池的半月形,也是个较近的做法,古代的池大半都是方的。池的用途多是放生,养鱼。但是刘士能先生告诉我们说南京附近有一处律宗的寺,利用山中溪水为月牙池,和尚们每斋都跪在池边吃,风雪无阻,吃完在池中洗碗。幸而卧佛寺的和尚们并不如律宗的苦行,不然放生池不唯不能放生,怕还要变成脏水坑了。
与桥正相对的是山门。山门之外,左右两旁,是钟鼓楼,从前已很破烂,今年忽然大大的修整起来。连角梁下失去的铜铎,也用二十一号的白铅铁焊上,油上红绿颜色,如同东安市场的国货玩具一样的鲜明。
山门平时是不开的,走路的人都从山门旁边的门道出入。入门之后,迎面是一座天王殿,里面供的是四天王——就是四大金刚——东西梢间各两位对面侍立,明间面南的是光肚笑嘻嘻的阿弥陀佛,面北合十站着的是韦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