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的挑破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如何去承担、承认事实却需要漫长的时间。把一切全忘记,就当自己什么也没听见,是章凡最想要做的一件事。
可他发现,越努力,越枉然。
和谷穗在一起的往事章凡怎么可能忘记?那是他最纯真的一段岁月,深情的付出,憧憬着未来,和现在颠覆的三观完全不一样。时隔多年之后,他才想起谷穗当年欲说还休的神情,间发性的头痛。她知道,说出她的病情来除了让章凡添上更多烦恼,于事无补,钱财散尽最后也会成为一场空。当时的他一贫如洗,谷穗是为了不拖累他才选择不告而别,今日却被他用来当作放纵的借口。
很多个夜晚,往事如潮,一波又一波将他淹没,谷穗的所有东西他都已经丢弃了,他认为今生都不可能和她再有任何交集,她却以自己的执拗留下他和她的血脉。他以为无情离弃的那个人,实际用情最深。这些年,在他生命里来来去去的女子很多,能够留在他身边的,却一个也没有。
往事的温情触碰了他心里的柔软,他开始偷偷地躲在暗处注视着这个从天而降的女儿。他忍不住将车停在粒粒的幼儿园门口,看着一群小朋友活蹦乱跳地扑进父母或者爷爷奶奶的怀抱,兴致勃勃地诉说着学校趣事,和家人走在回家的路上。
在很多的孩子中,他总能一眼看见粒粒,除了那天然的血脉相连,还有她与其他孩子不同的表现,她总是独来独往,好像没有什么好朋友,偶尔有一两个同学过来搭讪,粒粒要不说不到两句便会和他们发生争执,要不就是爱理不理。
章凡有些失笑,此等性格可不像他和谷穗的孩子。情到深处时,他们也曾经畅谈过孩子这个话题,带着天马行空的臆想和对未来的期望,延续了他的眼她的鼻所有美好的孩子,随便想到哪个细节心里便是一阵暖流,如今,他和她的孩子就在眼前,他却不敢伸出手触碰真实。
他躲在路边的车里,静静地凝望着他们。有时候接送粒粒的是常笑,有时候是她和唐柯,但更多的是唐柯。
粒粒一出校门口便东张西望,潜意识里,她渴望着爸爸能够突然出现,可每次都只看到常笑或者唐柯,她眼里希望火苗就这样慢慢熄灭。
回家路上,粒粒同样喜欢观察路边的车辆。章凡以为她在看他,在她目光扫过来的瞬间心虚地伏低身体。粒粒的目光扫过他,也扫过很多疾驰的车辆。孩子的记忆牢固而模糊,她下意识地搜寻着那辆曾经带给她亲生父亲的车,却对那一长串车牌号记得并不真切。
有时候是常笑和另一个男人,他们并肩而行,粒粒好像不是很喜欢他,自顾自地吃自己的零食。他为好友愤愤不平,这才多久,她的手就挽上了其他男人的胳膊,女人真是不可信。
他以为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很安全,可常笑早就发现了他。她故意叫来薛晨在他面前开怀地笑,暧昧不已。他一定会告诉李哲,既然已经不可能,何不斩断联系。唐柯说得对,他有一天会走出来跟粒粒拥抱,但之前,容许他的犹豫和软弱吧。
粒粒吵着要吃冰淇淋,薛晨好脾气地买来三个。常笑嘴角沾上白色的汁液,薛晨拿出一张纸为她擦拭。
“你干什么?”常笑后退一步。
“你脸上有脏东西。”薛晨温柔地擦拭她的脸,擦完之后顺势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你……”常笑看着他。
薛晨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我亲我女朋友。”
粒粒会被他们带坏的,章凡愤愤地想。他如同一个父亲抱怨着女儿的陪伴者,却不曾想过真正失职的是自己。
薛晨啃着冰淇淋,随意地说:“对了,我妈想要见你一面。”
“我?”常笑吃惊。
“我妈主要是想要看看,是谁有这么大的魅力,让我丢下伦敦的一切跑回中国来。”
“可不可以不去啊?”常笑小声地说。
“我妈都专门从伦敦过来了,你说呢?再说她又不是洪水猛兽,这点面子不会不给吧?”薛晨有点不高兴了。
话都说到这分上了,不答应好像就显得过于矫情,常笑只有顺势而为了。
薛晨定的是C城一间五星级酒店的西餐厅,他们到的时候餐厅没有几个人,只听见静静流淌的钢琴曲,偶有杯盘刀叉的磕碰声,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薛晨收起平时的没正形。常笑百无聊赖地玩弄着流苏,静静地等待着薛母的到来。
有片阴影悄无声息地罩在餐桌上,常笑抬起头。在财经杂志上,她已经见过这张脸,她没有感到陌生。五十许的年纪,保养得很好的脸部有稍微松弛的迹象,犀利的眼神,没有温和,只有质疑。那是她习惯的高高在上的姿态。
“妈,我已经给你点了菜,黑椒牛排七分熟,对吧。”薛晨调皮地说,尽量想缓和这肃穆的气氛。
薛母点点头,即使在儿子面前,她同样有着居高临下的威严:“怎么样都行,这位是常小姐吧。”
常笑慌张站起来想要打招呼,衣袂带动压住餐布的杯子滑在地上,虽然没有砸坏,却给薛母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果然,薛母皱皱眉头看了看弯腰拾起杯子的常笑。
坐定之后,薛母问道:“常小姐哪个学校毕业的?在做什么工作?你父母是本地人吧,做什么的?”
“妈,你又不是调查户口,先吃饭吧。”薛晨打着圆场。
薛母瞪了他一眼:“你有时间磨叽,我没有。”她将调查好的资料一一放在她面前:“你曾经就读于C城的××大学,后去伦敦商业学院学商贸管理专业。你父亲是峰华实业的前董事长,不过现在在服刑中,至于是什么原因,我想不用说得太明吧。”
不靠着这份精明,一个女人如何打理自己的商业王国?她儿子可以谈无数个女朋友,但只要他认真了,她便会带上显微镜将她查得一清二楚。
常笑突然觉得芒刺在背,犹如光天化日之下被人剥光衣服般的屈辱。她并没有想要跟薛晨有过结果,更没有想过他们的财产与她有半毛钱关系。一入豪门深似海,且不说真心的付出,光是这份算计都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妈,你这是干什么?”薛晨不满地说。
“妈只是跟你女朋友先把话说清楚而已,如果她对你的财产没有觊觎之心,先签署一份保证书也行。”
常笑实在忍无可忍,她不是他们母子谈判的筹码,也不想继续待在这里看人脸色。她起身向薛家母子说句“我还有事,先离开一下”,然后匆匆离开。
“没有教养,难登大雅之堂。”这是薛母对常笑的评价,充满了鄙夷。
薛晨想要跟着追出去,薛母喊道:“站住!”
薛晨回过头:“站住又如何,从小我喜欢的东西你就要破坏。”
“从小让你喜欢的,你也要抗拒。给你介绍的林小姐有什么不好,和我们是世家。”
“你喜欢,你自己娶她吧。”薛晨昂昂头。
母子两人的吵架引来餐厅客人的围观,好像有人认出了薛母的身份,小声地指指点点,有人拿起手机准备拍照。薛晨冲上去拿起拍照的手机便砸在地上,拍照的人急红了眼:“喂,你怎么可以乱砸别人的东西?”
“找那位女士赔偿!”薛晨丢下一句话便挣脱他的手,急速冲下去找常笑。茫茫人海,哪里还有她的人影?
薛母的不待见早在常笑的意料之中,他那种家庭怎么会接受一个命运如此波折的女孩子呢?她从来没有想过和薛晨携手走完一生,也没有想过会如此受辱。在某段特定的人生旅途,他拥有她,她陪伴他,这就够了,然后在某一天,平淡着说声再见,生活继续向前。她早已经设想过和薛晨分手的场面,坚持到他厌倦的那一天,他主动说再见。
他母亲的竭力反对正中她意,薛晨如果就此切断跟她的联系,她反倒还乐得清静。
常笑去见薛母之时,唐柯去接粒粒放学,章凡照例如同往常一样,将车停在一堆接小朋友放学的车里,看着粒粒把手递给唐柯。
章凡摇下的车窗来不及关闭,与粒粒东张西望的目光相撞。
“爸……叔叔。”粒粒怯声声地叫了一声,她渴望的父亲就在眼前。章凡却心生胆怯,他没有认可也没有摇头,不知所措的他突然问:“要不我送你们回去?”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冒出这样的话语,他突然害怕粒粒会同意,害怕他一时的心软成为自己的桎梏和习惯。
粒粒用期望的眼光看着唐柯,唐柯像是看出了章凡的心思,嘴角微微一翘:“不用了,你走吧。”
明天吧,也许明天他会开着车送他们回家,可是今天,他还是鼓不起勇气。章凡叹一口气,他的车,从他们身边滑过。
看着章凡的车越行越远,粒粒撇撇嘴要哭,唐柯握握她的手:“走吧。”
“爸爸——”粒粒突然挣脱唐柯的手,爆发出一声大叫,扑入疾驰的车流里追赶着章凡的车,唐柯大惊失色,眼明手快地从车流中拉回了粒粒。她太过于紧张,以至到了安全地带才发现左脚疼得钻心,许是刚才崴到脚了。
章凡在后视镜里看到这一幕,急忙刹车差点引起后面汽车追尾。他奔下车查看着粒粒有没有受伤,对唐柯愧疚地说:“对不起。”
“只要粒粒没事就好。”唐柯抚摸着粒粒的头发说。
“要不,我送你们回家吧。”章凡提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