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门宫待到第三天,一大早的时候慕容清便跑到庭院的水井里打水。这水井之上的转轮绞绳,她从前都未曾见过,因此觉得很新鲜,说是打水,不如说是玩的心更重一些。正专心致至的将那绞绳向上转的时候,突然心里觉得有什么不对,一抬头,便看见慕容冲一身白衣风尘仆仆的站在门口,心中一惊,原本已经打满水的木桶便失手滚落下去,在深井之中激起沉闷的水声。
慕容冲大步走过来。一直走到她面前,极近的位置,连呼吸都隐约可以感受的到。他低声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啊?”她莫名其妙的反问。
“你离宫的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种事情,能有什么为什么?说起来,还是染香出的主意,当时知道她离宫的日子和慕容冲是同一天,就觉得不妥。染香也说了,以慕容冲的性格,若是知道她也要离宫,一定会什么都不管不顾的追上来。好不容易熬出头了,横生枝节也没什么好处,不如就当不知道吧。
一无所知,不也是为他好。自此各奔前程,日后还有没有相见的机会另说,只要各自在不同的地方过的好,不也足够了?
想是这么想的没错,抬头说的时候,故作理直气壮,却挡不住隐隐约约的心虚。
“那个时候是你都要走了么,还有什么好说的?”
慕容冲看着她,眼神中隐约是冰层碎裂的怒意。明明风和日丽郎晴天,此刻慕容清顿时觉得乌云压顶风声萧瑟,气温也一瞬间降了八度似得。
她聂若着还想说什么。慕容冲伸手抓住了她的手,一路将她拖回寝殿。
那手,真是冰冷啊。冷的她心都颤了。
按说这个季节,才入秋没多久,哪有平白无故就把手冻成这样的?想必是整夜骑马过来,吹久了寒风的结果。不喜欢是一回事,想到他这样的心意,心里也是说不出的难过。
慕容冲将她拖到寝殿,一把将她甩在宽大的寝台之上。双手抱臂,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果真是翩翩公子,举世无双。
可惜不是良人啊。看看就算了。要是要不起的。
慕容冲道:“阿姐,跟我走。你没必要再留在这里了。”
“不。”她也想学慕容冲,一个不字,再没有下文。可惜没有那个气场。看着对方危险的眯起眼睛,便慌里慌张的解释。
“凤皇啊,你看其实我在这边呆着也挺好的啊。不是,反正不管在哪里都一样是过啦。那啥,你不是要去做什么平阳太守么,赴任是有期限的啊亲。总之尽快上任就好了不然又节外生枝之类的也不好。好不容易熬出头的,何必自毁前程,如果我跟你走的话,以后落魄天涯跟个狗血剧似的。多不好的啊。总之不管人在哪里,就算以后再也不能重逢。只要大家都过得好,还不够吗?”
啰里啰嗦说了半天,情急之时连狗血剧,亲,之类的现代词汇都冒出来了。可是那位,却一点儿也不为所动。那双墨瞳,便是深井,带着那么深那么深的悲哀,定定的锁着她的面孔,让她的心慌乱不堪。
慕容冲缓缓道:“阿姐,你不明白,这一世,我失去的东西已经太多。你是我的底限。我绝对不能失去你。”
他伸手抚上慕容清的脸,指尖冰冷,由不得让人瑟缩,“我愿意为你落魄天涯。只要你心中有我。”
“我不愿意。”她不顾一切的反驳。
慕容冲恍然笑道,“是吗?”
下一刻,她还不及反应,慕容冲整个人便向着她压了过去。
似是无尽黑暗,在心底蔓延。尖叫声被硬生生压在喉底,挣扎无用,极度痛苦之中,她只看到寝台之侧屏风上面容端庄的仕女一脸悲凉的看着她。身体自内部被撕裂的同时,灵魂也是出窍,停留于寝台上方,悲哀的看着这一切。这原本便不属于她的命运,这一刻在她手中彻底失控。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她只记得慕容冲抱着她,一遍一遍说着对不起。那么多对不起,那么深重的歉意。太多了,她承受不起。
醒来的时候已经入夜。踏雪在身边坐着。慕容冲远远站在宫灯的烛光之畔,若有所思。见她醒了,第一时间便走了过来。目光里的殷切一瞬间便刺伤她的心。
她还不及说什么,慕容冲先对踏雪道:“出去,我有话说。”
“可是,”踏雪咬了咬嘴唇,终于不顾地位悬殊说了出来,“小公子与修仪主子份属姐弟,何必这样为难主子?”
“出去。”依然是毫无感情的命令。下一刻,却略微让步,也不晓得是对谁说的,“我有话要说,说完就走。”
眉目之间是极为深重的委屈。她遇见慕容冲的时候慕容冲虽然年龄还小,但却似乎从来没有露出孩子的样子。此刻几乎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样如同孩子一般的委屈神色。慕容清心中一动,对踏雪道:“你出去吧。”
踏雪施礼退出。慕容冲坐在寝台之侧。静静的看着她。
累,真是累啊,像是身体与灵魂都变得空空荡荡。她看着慕容冲,道:“你还想怎样呢?”
“阿姐,对不起,但我说过,我必须得到你。若我说我只是一时失控,你会原谅我的吧,但我不会那么说,我蓄谋已久。我想要你。”
慕容冲,归根结底还是个任性的孩子,想要得到什么,便不惜代价不择手段。可是她早已不是孩子,她不想陪对方将这毫无意义的游戏持续下去。
她始终深信,慕容冲所喜欢的,并不是她,而是她那张与他自己五分相似的面孔。慕容冲从头到尾爱的都是自己,时间万紫千红不入他眼。连他自己也看不透他的执念在哪里。可是这个时候,同他说这些也没有什么用了。那个人不会懂的。
她只是摇头,缓慢而又坚定的摇头。她说:“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也总有一天,你会遇到真正喜欢的人。你我有缘无份,我不会跟你走。”
“我一定要带你走。”他突然情绪激烈,伸手抓住慕容清的衣领将她整个人自床榻之上拉了起来。
“凤皇,何苦执着?得到人也得不到心。你不是最清楚吗?”实在是忍不住。将这揭人疮疤的事情说出来。慕容冲震惊之下放手,任她整个人狠狠摔在床上。隔了很久,慕容清淡淡笑笑,轻描淡写说道:“你只能自己走了,我宁愿死,也不想喝不喜欢的人在一起。”
字字诛心。也是因为被这个孩子激怒。若还有半分理性在,她不会说出这样伤人的话。
慕容冲看着她,那么安静,那么悲伤,眼神中千言万语,她只能狠心,假装什么都看不到。
慕容冲问道:“阿姐,你喜欢谢玄吗?你是在等着他吗?可是你不会明白的,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比我爱你更多。”
明明才是入秋时节的,谁知便是一场秋风过,窗外的银杏整个便被吹成枯黄色。美吗?也许是很美的吧,但那萧瑟,已经掩不住了。此时此刻想起谢玄,只觉得无比心痛。道:“你不必说了,是我不配喜欢他,我清楚。但我也不想与你再有任何瓜葛。自此以后,再也不见吧。免得我们怨恨彼此。”
说话间,她始终未曾回头。只静静看着窗外落叶,不知过了多久,听见踏雪轻手轻脚收拾东西的动作,回首间,才发现慕容冲原来已经走了。
真的走了啊,大概,以后都不会再见到了吧。
不知道是该欢喜,还是失落。心中百般愁绪,终究是无法言喻的。
慕容冲走了之后,她也一直躺着没怎么动,只说是身体不适。当日在殿中的宫人里,也就只有踏雪大致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说出来简直有点耸人听闻。身为秦王的宫妃,就算退居长门宫修行,也依然是内廷中人。不仅失贞,而且对象既是她名义上的弟弟,又是同样侍奉在秦王身边的人。真要给别人知道了,怕是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但总还是觉得,踏雪大概不至于出卖她。毕竟以那位皇后的性情,并非是赶尽杀绝的人。只要留着她这条命在还有用处,就总不至于拿她当只小猪似得宰了吃掉吧。
想是这么想,后面相安无事也过了大概快一个月时间。中秋那天,她夜深之时不知为何心内不安,突然惊醒,推窗赏月,谁料竟然看到谢玄站在院中银杏树下,似是已经站了很久的样子。
一眼望去,简直恍如隔世。她还来不及说话,谢玄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素来淡然从容的人,此刻神色中竟然也有几分惶急。
“公子怎么了?”
“修仪请立刻随谢玄离开。”
“为什么?”她茫然抬头,吃惊的看着谢玄。虽说一直以来,等待的也是这个人,但此时此刻,不免觉得有些突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