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1年12月26日,曾国藩出生于湖南长沙府湘乡县一个叫白杨坪的偏僻山村里,最初,曾国藩的名字叫曾子城。曾国藩的祖父曾玉屏是当地一个拥有一百多亩土地的小地主,而他的父亲曾麟书则是一个落寞的文弱书生。一直到四十三岁那一年,乡下的教书先生曾麟书才考取了秀才,仅比他的儿子曾国藩早一年得到这个名分。关于曾国藩的出生,后来曾有一些匪夷所思的传说。传说更像是后人的附会,这样的传说,在很多大人物的家乡都有类似流传,极富民间文化的色彩一据说,曾国藩出生的当天晚上,曾祖父曾竟希正好卧病在床,恍惚之中,曾竟希看见一条飞蟒自空而降,先是在院落里盘旋,然后在院子里蹲伏下来。这一切就像一个梦!曾竟希惊醒之时,曾国藩呱呱坠地一这是曾麟书的第二个孩子,在曾国藩之前,还有一个姐姐。蹊跷之事还有,曾国藩出生当天,曾家屋后的空地上突然长出一根长苍藤,藤缠绕在附近的树上。不久,树死而藤日益繁茂。衰老不堪的曾竟希一口认定这根藤的形状与所梦之巨蟒十分相似,也就是说,曾国藩肯定是飞蟒投胎!这样的民间传说玄之又玄,姑妄听之。值得一提的是,曾国藩自三十岁开始,一生饱受牛皮癣之苦,常常在发病之时,奇痒难忍,每次睡觉起床,总能见到床榻上留有一层癣皮。在以后的日子里,尽管遍寻名医,曾国藩这种奇怪的皮肤病却一直无法治愈。曾国藩成为大人物之后,一些人有意无意地将他的癣疾跟传说联系起来,想印证曾国藩就是巨蟒投胎一什么是迷信?迷信就是把不相干的东西联系起来,就是风马牛不相及。
从七岁那一年起,曾国藩便在父亲曾麟书执教的私塾里读书。乡野的私塾生活一直是平静穷酸、朴实无华的。虽然一度顽劣非常,这个面色苍白、身体瘦弱的孩子对于读书做学问,却有一种天生的亲切感,并且对于那些佶屈聱牙的八股文章,表现出足够的耐心。一切非高妙的学习过程,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一种耐心比拼的过程。因为扎实和专注,曾国藩的学业比别人更为优秀。平时,曾国藩总是显得格外懂事,他按时完成先生布置的作业,无论是背诵还是作文,曾国藩都持之以恒。乡野中这种平静隐逸的生活,就像冬眠一样,持续了近二十年。二十年之后,曾国藩摇身一变成为一个有责任感和进取心的青年书生,并且,在骨子里,一直有着湖南人的执拗和坚韧。在曾国藩成长的过程中,祖父曾玉屏对其影响最大,曾玉屏是一个强悍之人,少年时曾是远近闻名的纨绔子弟,一直到成家之后,方才浪子回头,变得威严而有责任感。在曾国藩的印象里,祖父一直有着威仪的气度,言论雄伟而坚定,性格也相当倔强。相比之下,曾国藩的父亲曾麟书一直文质彬彬,像个文弱的读书人。
二十岁那一年,曾国藩来到了衡阳,跟当时所有的读书人一样,必须为功名而拼搏了。曾国藩先后在衡阳唐氏私塾以及湘乡县涟滨书院求学。涟滨书院原名涟溪书院,是湘乡五大书院中最早建立的一个书院,书院建于宋代,明嘉靖末年被废,清乾隆年间复办时,改为涟滨书院,因居于涟水之阳而名。在山清水秀的书院里学习不到一年,曾国藩的学业有了很大长进。一切是出人意料地顺利,1833年,
二十三岁的曾国藩参加了县试,中了秀才;第二年,曾国藩又来到了湖南最高学府岳麓书院学习,师从书院山长欧阳厚均。欧阳厚均进士出身,曾任郎中、御史等职,四十二岁时因为照顾年高的母亲,回到湖南,主讲岳麓书院二十七年。在岳麓书院期间,曾国藩表现出的聪颖和苦学,深得欧阳山长的喜爱。欧阳山长告诉曾国藩,伟大的朱熹和周濂溪在此留下了良好的学风,作为士人,你们的学习是为了延续儒学的“圣脉”,并且经世致用。一个雨后初晴的日子里,曾国藩与几个同学一同登上了岳麓山,山色苍翠,空气清新而甘洌,抬眼望去,三湘大地尽在眼前。山顶之上,曾国藩尽享清新混元之气,仿佛在冥冥中触摸到无穷无尽的远大前程。一个二十多岁的湖南青年就这样蓄势待发。不久,他参加了最捉摸不定的乡试,考取了第三十六名举人。这一年本科乡试的题目有三道:首题是“疑思问,忿思维,见得思义”,次题是“武王缵太王、王季、文王之绪”,三题是“智譬则巧也,圣譬则力也,由射于百步之外也”,诗题赋得“剪得秋光人卷来”。面对这样的考题,曾国藩心如明镜,洋洋洒洒地阐述了自己的看法。荣登举人之后,曾国藩去京之前,祖父曾玉屏把曾国藩叫到身边,问他:
孙子,你读了书长大想做什么?
求做官。
为什么要做官?
当了官,就好养家糊口了。
说得对。
然后,曾玉屏的一席话让曾国藩终生不忘,这个不俗的乡下地主用一种过来人的智慧,语重心长地对曾国藩说:你的官是做不尽的,你的才是好的,但不可以傲,满招损,谦受益,你若不傲,就更好了。
1834年曾国藩来到天子脚下后,他耳边萦绕的,一直是这一段教导。在一个二十四岁的年轻人眼中,京城充满神奇和未知。这个颓败却不失气派的帝国政治和文化的中枢,有一碧如洗的蓝天和白云,有崔嵬的红墙以及气象万千的皇家园林,有谈吐文雅见识不凡的官员,以及无数从天南海北汇集的人才俊杰。一切都充满着期待。从跨进京城的第一天开始,曾国藩就在内心立下誓言,一定要竭尽全力跻身此列,以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抱负。在长沙郡馆,曾国藩住了下来,虽然11月的北京天气异常寒冷,但对于二十四岁的曾国藩来说,内心中却因为有着这样的志向,燃烧起熊熊火焰。
1835年顺天会试的考题很不对曾国藩的胃口,曾国藩云里雾里地阐述了一番观点之后,出考场时神情颓然。当年,因为皇太后六十大寿,朝廷决定例加恩科一次,这样,就还有第二次机会。曾国藩决定会试后继续留京读书,准备接下来的恩科考试。第二年在北京的恩科考试,曾国藩同样名落孙山。对于踌躇满志的曾国藩来说,两次落第,无疑从头浇了两盆凉水。曾国藩觉得自己就如科举考试长鞭驱使下的一头无助的羔羊一样,而功名则如天边的火烧云一样遥远。此时,在京城住了两年的曾国藩在经济上也已山穷水尽。落第让曾国藩对景仰不已的京城失去了幻想,甚至,还暗暗滋生出怨恨和愤懑。当然,这个湖南青年更多的是他面对高大红墙的不屈。曾国藩的人生就是这样走到了一个隘口。对于此时的曾国藩来说!除了回到湖南!已别无他途。
落第的曾国藩只好带着满腹惆怅踏上了归程。由于心情不好,曾国藩顺着大运河一路游历。到了江苏境内,曾国藩想起老乡易卓梅正在睢宁县当知县,便去拜望。易卓梅见到了曾国藩,非常高兴。曾国藩从易卓梅处借了百两银子后,经清江、扬州,溯长江西上而归。过金陵时,曾国藩在夫子庙看到书肆里有一套《二十三史》,不由为之心动。一数囊中银两,如买书,回家的路费就不够了。曾国藩不由望洋兴叹,几欲离去,却又恋恋不舍。最后,曾国藩将自己所带的四季衣物全典当出去,这才背着重重的一套书回到了湖南老家。由于是借钱,回家后,曾国藩一直不好意思跟父亲说这件事。不久,曾麟书得知原委后,不仅没有责怪儿子,反而很高兴儿子的举动。曾国藩更受激励了,整日待在屋子里,足不出户,晨钟暮鼓,读遍诸子百家。
1837年,正在家读书的曾国藩听说附近的浏阳孔庙祭祀活动准备演奏古乐,这让他非常兴奋。对于周礼,曾国藩从小就有一种天生的亲近感,也非常喜爱和关注。于是,曾国藩专程赶赴浏阳,与当地举人贺以南一同到该庙考研古乐的源流。在浏阳,曾国藩听到了真正的古乐,那真是一种天籁之声,它传达的,是天地的浑然正气,以及人在天地间的一种沉着和浩然。曾国藩恍然明白音乐的涵义了:德、清、圆、匀、静,人力或可强为;而透、润、奇、古,则属于天定。这样的古乐,就是属于“天定”的范畴一一它们已不是简单地发泄日常的悲喜之心,娱人娱己,而是天、地、人精神沟通的一种工具。
对于古乐的溯源,让曾国藩内心充满了喜悦!就像洗过一个天然温泉浴一样!浑身上下有说不明白的舒爽。冥冥之中,曾国藩似乎也从古乐中获取了力量,好像突然一下子变得透彻了。从浏阳回来时经过长沙!曾国藩又通过正在省城应试的老朋友刘蓉的介绍!认识了后来的第一高参郭嵩焘,两人一见如故。当时,曾国藩二十六岁,刘蓉二十一岁,郭嵩焘只有十九岁。三个湖南年轻人意气风发!纵谈古今,指点江山。他们朝夕相处!一同登岳麓山,漫步橘子州,在湘江中流击水,时间长达一个多月。分手时!三个人疲惫而满足。自此,三人之间!开始了长达数十年的手足之情。
1838年,对于功名的追求,再次驱使曾国藩离开湖南,千里迢迢赶到京城。这一年顺天会试的主考官是大学士穆鄣阿,一个难得的满族大儒;副考官为朱士彦、吴文熔、廖鸿荃。也正是在这一年,曾国藩与穆鄣阿开始了他们的师生情谊。这一年本科会试的题目是皇帝亲自拟定的:首题“言必信!行必果”,次题“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三题“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诗题赋得“泉细寒声生夜壑”。曾国藩这一回提笔再也不觉得生涩了,他将他心里所想的,旁征博引,予以了表达。很快,结果下来了,曾国藩成绩虽然不算太好,只是以第三十八名中考,殿试又取三甲第四十二名,但毕竟人围了一一赐同进士出身。对于自己的成绩,心高气傲的曾国藩有点灰心丧气广同进士出身”,毕竟还不是真正的进士。接下来是由皇帝亲自主持的朝考,曾国藩信心不足,在朋友们的力劝之下,只好期期艾艾地参加了。朝考的作文是《顺性命之理论》,曾国藩略略思考之后,下笔如神,阐述了人在天地之中应取的态度,颇得精髓地论证了程朱理学的一些观点。这一次曾国藩发挥得异常出色,朝考得一等第三名。更好的事情还在后面一一道光皇帝亲自读了曾国藩的作文后,非常喜欢,将曾国藩提为一等第二名,改庶吉士,入翰林院检讨。从此,曾国藩开始了为期十二年的京官生活。
曾家世世代代,曾国藩第一个被点了翰林,这样的喜讯,让荷叶塘这个小小的山村轰动了。曾国藩回家之后,上门祝贺的人络绎不绝,曾家大摆宴席。曾国藩的祖父曾玉屏异常冷静,在招待亲朋好友的酒席散了之后,曾玉屏语重心长地嘱咐曾麟书广我们的家庭素以耕织为本,即使富贵了,也不能忘本。他虽然做了翰林,事业方长,我们家中衣食所用并不需要他关问,以免使他分心。”这一年,这位年轻的湖南进士正式将自己的名字改为国藩,以示要做国之藩篱,就是要成为国家的栋梁。
从1840年起,曾国藩一直在翰林院詹事府担任闲散的文职。在这段时间!曾国藩充分利用京城的便利,读书思考,广交师友。并且!利用朝廷安排的出差机会,游历了很多名山胜水:在长江,曾国藩游览了三峡,当船只直下江陵之时,曾国藩回味古人的咏叹,不由壮怀激越。读万卷书走万里路使得曾国藩周身通透,也养育了他的浩然之气。由于在京城一开始是单身,1841年夏天,对于生活一直不太讲究的曾国藩暑热难当,病倒在京城果子巷万顺客店。这时候,恰巧郭嵩焘来北京应试,见此情况,便与欧阳兆熊一起,悉心照顾曾国藩。郭嵩焘与欧阳兆熊还请来了吴廷栋为曾国藩治病,使曾国藩转危为安。重病之后不久,曾国藩将家眷以及自己的弟弟曾国潢、曾国荃和曾国华陆续带到身边,开始了平稳的京官生活。每天,曾国藩在处理公务、读书作文的同时,悉心辅导弟弟们读书,让他们励志走科举之路。
那段时间,正是鸦片战争爆发的日子。奇怪的是,当时的京城,并没有后来历史中描述得那样惶恐不安。看起来,所有的日子都跟过去一样,没有丝毫的变化。京城的一切,仍在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运转。虽然曾国藩陆续听到了一些消息,得知英国兵陷定海,道光命大学士琦善前往广东查办;英吉利攻破沙角炮台,直逼虎门……但那时候,书生气十足的曾国藩并没有感到惊慌失措,与在京的所有官吏一样,曾国藩对于这场事件所具有的象征意义估计得并不充分,在他们看来,偌大的帝国经历得太多了,一些小小的外夷国家,就像泥淖里的泥鳅一样,也掀不起什么浪花来。曾国藩并没有意识到一个新的时代即将来临,他毕生忠诚和服务的帝国将因此土崩瓦解,而毕生所追求的文化传统也因此动摇。
鸦片战争进行得如火如荼之际,正是曾国藩研究宋明理学如痴如醉之时。1841年8月的一天,曾国藩来到了京城琉璃厂。在琉璃厂,曾国藩无事闲逛书摊。当他看到了一套全本的《朱子全书》时,心念大动。这个时候,三十岁的曾国藩巳然有了对天地人之间的疑问,也有了关于人生的初步感悟;那种对于世界的探秘意识也悄悄地潜人他的内心。曾国藩虽然一直熟读四书,对其中很多章节滚瓜烂熟,但那种方式的读书,都是为了应付科举考试,对于其中的奥义,却是生吞活剥一知半解。哲学从来就不是学习的,而是通过感悟悄悄地潜人的。这样的说法,适合每一个读书之人。程朱理学在很多方面涉及到对天地人的探寻,有着诸多哲学上的思辨,这些都让曾国藩很感兴趣。他很想了解宋明理学的精髓所在,也想真切探寻一下朱子的思想脉络:一个布衣书生如何释疑解惑,又是如何练就与天齐、与地同,凛凛不可撼的浩然之气呢?一一曾国藩赶忙掏出银两,将这套书买了回去。
因为这样的契机,让早期的曾国藩与程朱理学结下了不解之缘,曾国藩从此走上了一条自我观照的道路,生命的轨迹从此也与中国文化的主流思想真正连接上了。曾国藩花费了大量时间用来阅读、沉思、辩驳,就像一个信徒一样,专心地做他内心的功课。宋明理学的读书和处世方法,让曾国藩豁然开朗。尤其是朱熹学说中关于理的客观性以及后天养气的主张,让曾国藩很是赞同。朱熹说:天下的事物,莫不有理,比如,君臣,有君臣之理;父子,有父子之理;夫妇,有夫妇之理;兄弟,有兄弟之理;朋友,有朋友之理;以至于出人起居,应事接物之际,莫不各有其理……朱子的学说之所以大得曾国藩的赞同,现在看来,似乎与两人有着共同的生长背景有关。而且,在很大程度上,与他们的性格,以及学问的道路吻合有关。这,也许是冥冥之中的暗合吧。
那一段日子,是曾国藩在北京最有收获,也最感到温暖的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