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即1866年7月,曾国藩进一步完善了战略思想,那就是要把捻军限定在一定的范围之内,选择河流作为自然屏障,在河流边布防。曾国藩把捻军的活动范围锁定在运河以西、贾鲁河以东、黄河以南、沙河与淮河以北的地区,在可能渡河的岸边重点布置人马,制造屏障,封锁住这些河流。这样,捻军的活动范围受到了限制,马队也就没了优势。这个办法,真亏曾国藩想得出来。应该说,这完全是一个笨办法,因为防范面积之大,工程量之大,可以说是前所未有。但在没有更好手段的前提下,这样的笨办法,也不失为一个聪明之举。很快’这个办法取得了一些明显成效,捻军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在狭小的区域里,顿感局促,他们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随意驰骋了。当捻军的马队跑不起来的时候,曾国藩部队的洋枪洋炮也就派上了用场。
应该说,曾国藩这一战略,在具体施行过程中,是有相当作用的。这也使曾国藩在近两年的时间内,几乎跟捻军打了一个平手,而且有效地消耗了捻军的实力,摸索到了一整套对付捻军的经验,这也为后来李鸿章的最后获胜奠定了基础。
在剿捻的过程中,最让曾国藩伤脑筋的,是他与地方关系的处理。地方大员的处事不力,让曾国藩很是头痛。由于剿捻牵涉到安徽、江苏、山东、河南、湖北等好几个省,地域广大,加上参战的部队良莠不齐,异常复杂,政令经常不畅。不仅如此,曾国藩还得劳神耗心地处理各种各样复杂的内部矛盾:有地方军和正规军的,地方军与地方军的,黄河北岸军和南岸军的,湘系与淮系的,等等,错综复杂。处理这些千头万绪的矛盾,是一件极耗心力的事情,而且,对于做事认真执着的曾国藩来说,处理复杂矛盾,本来就不是曾国藩的特长。尽管曾国藩在重新出山之后颇得黄老之道,但对于朝野内外那种复杂无比的人事关系,坚持原则的曾国藩一直颇感失望。可以说,这些盘根错节,让曾国藩觉得心力交瘁。每当曾国藩处理一件类似的事情,他就会平添一分失望,也萌生一分去意。
剿捻之初,最让曾国藩伤透脑筋的,就是陈国瑞与刘铭传的“械斗案”了。陈国瑞原是太平天国的一员悍将,之后反戈一击投降了僧格林沁。因为打仗很勇敢,僧格林沁对他十分器重。僧格林沁死后,陈国瑞划归曾国藩指挥,当时,以总兵的身份驻扎在济宁。淮军名将刘铭传率领五千士兵进驻济宁城郊后,因为受曾国藩的委任负责该地区的全权事务,刘铭传颐指气使,令陈国瑞速速来见他。心高气傲的陈国瑞哪里受得了这个窝囊气,不仅不见刘铭传,相反,还乘夜幕降临,袭击了刘铭传的营地,杀死了刘铭传数十个士兵,抢走了三百杆洋枪。刘铭传火冒三丈,点起两千淮军直冲济宁城。陈国瑞哪里敌得过剽悍的“铭”字营呢,结果是淮军不仅夺回了三百杆洋枪,把陈国瑞也活捉了,关在营中折磨了三天三夜。陈国瑞被放出来之后,连滚带爬赶到徐州,号啕大哭,把刘铭传给告了。
前方没有杀敌,后方自己人倒干上了。这起械斗案让曾国藩非常恼火。在先前的湘军中,是很少出现这种事的。大敌当前,曾国藩只好先暂时把这事冷一会,
然后,各打五十大板,安抚一下。谁知粗鄙的陈国瑞一直耿耿于怀,曾国藩几次让他带兵出击,陈国瑞都拒不执行。曾国藩一气之下!软硬兼施!向皇帝参了陈国瑞一本,说陈国瑞在僧格林沁遇难之时,援救不力,只身逃走!本当治罪,因考虑大敌当前,让他戴罪立功,视情况再予以处理。朝廷同意了曾国藩的意见。陈国瑞见上谕治罪,吓出一身冷汗!从此学乖不少!再也不敢对曾国藩不恭敬了一一这一场风波就这样暂时平息下来了……类似的风波还有不少!着实让曾国藩伤透了脑筋。
内部基本理顺了,前方战事的进展,却一直超出曾国藩的计划范围。捻军的马队跟先前的太平军的确不一样,他们居无定处!出没无常,很难追踪到他们的大批人马。有时候好不容易有了捻军的踪迹,等到曾国藩调集人马前来围剿时,那些捻军马队会突然急行军,跳出曾氏所划定的防区,让清军竹篮打水一场空。对此,曾国藩一直束手无策。在剿捻过程中,朝廷也一而再、再而三在对前方情况不明的情况下,对于曾国藩的用兵,屡屡进行干涉。这样的瞎指挥让曾国藩非常不舒服。以曾国藩的想法,对于捻军的围剿,一定得不急不躁,一着急,会容易自乱阵脚,陷入敌人的圈套。以目前的态势,只要稳扎稳打,不给捻军以可乘之机,还是有相当机会的。当然,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军队和地方一定要联动起来,如果军队和地方能做到整体联动,并保持高度的一致性,那么,战事的胜利肯定是迟早的事。
1866年3月25日,曾国藩由徐州启行赴济宁。途中,曾国藩先是在山东邹县的孟子老家,朝拜了孟子庙。然后,曾国藩又来到了曲阜,朝拜了孔庙和颜回庙。这是曾国藩第一次在孔、孟的家乡盘桓。在曾国藩的心中,孔子和孟子所处的那个遥远的古代尽管充满兵燹,却依然是一个芳香的年代。在孔庙,曾国藩细细地观看了悬挂在壁板上的各个时代的圣贤图,参观了金丝堂所藏的各种古乐器,也看了乾隆帝当年来孔府祭祀时所赐的几件周朝青铜器:木鼎、亚樽、牺樽等等。对这些礼乐之器,曾经当过礼部侍郎的曾国藩非常熟悉。现在,如此近距离地观察和摩挲,曾国藩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暧流。曾国藩感到传统一脉相承的联系,传统不只是静静地躺在历史的典籍中,而是无处不在,如空气和水一样,一日日地浸淫你,如影随形,如鬼似魅。
在曾国藩心中,孔子和孟子都是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乱世之中,他们都有一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人,就是要有这种精神的。就孔子和盂子而言,他们之间也是有区别的:盂子可以说是少年哲学,英气逼人,讲进取,讲内圣外王,这实际上是对于人本身的一种至高的要求,也体现了中国读书人的理想。这样的要求不仅仅是道德上的,还有作为上的。盂子给中国文化带来了健康与积极的一面。至于孔子呢,相对来说,更加温柔敦厚,他的学说更像是一个中年人,平和、敦厚、智慧。孔子重视的是对于个人内心的冶炼,以及个人行为的修正,并将这种冶炼上升到道德和“仁”的范畴。在曾国藩看来,什么是“仁”?“仁”实际上就是种子,是人格中最核心的部位。当一个人能够真正地寻找到自己的本我,明白自己实际只是人类的一部分时,他就会摒弃私欲,归于“大我”了。这样的境界,才算是得“仁”了。虽然曾国藩一度热爱盂子和孔子,但此时此刻,他最崇尚的,却是老子和庄子。在曾国藩看来,老子和庄子更智慧,更洒脱,也更具有平衡的意义,他们对于这个世界的认识,更加接近于这个世界的真谛……当然,这些先哲们的思想都不是矛盾的,他们只不过是各有侧重点,也各有自己的年龄段罢了。大道相通,其实,他们的思想和看法,在很大程度上,都是相同的。现在,徜徉在孔子和盂子的家乡,曾国藩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也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平静。他觉得自己是有资格跟这些圣贤对话的,这些圣贤在他面前已不是高高在上,而是亲切而和蔼,这样的感觉,使得曾国藩醒悟到,自己的内心跟他们相比,装盛的,已是同一个东西了。
从4月初起,曾国藩就一直驻扎在山东济宁。北方的春天跟南方的不一样,南方这个时候,已是莺飞草长,春意盎然了,但在北方,原野上遍布的榆树和槐树还没有吐出新芽来,春天,就那样地姗姗来迟,让人心焦。每天,曾国藩都要在院落里踱着步,有时候抬头眼光扫到树梢上,会不由自主地替这些树着急。当树枝吐出新绿的时候,曾国藩收到了九弟曾国荃的一封信,告知已在湖南老家养好了病,准备赴湖北巡抚任。让曾国藩更为高兴的是,曾国荃告知同时新招募了一支一万五千人的新湘军,打算从武汉进军河南,从西部围剿捻军。这样的消息让曾国藩很兴奋,曾国藩知道曾国荃在打仗方面,的确是一个天才。有了弟弟的支持,曾国藩心里踏实了不少。不久,另一个好消息也传来,湘军猛将鲍超率一支湘军旧部赶到湖北,也打算从西部对捻军发动进攻。有了这两个打仗不要命的猛将,曾国藩分明能感到胜利的指日可待了。
7月底,曾国藩由济宁登舟启程前往河南周口。这个时候,捻军的主力全部聚集在河南境内。在此之前,捻军因为不能渡运河东进,只好掉转方向,一度进至亳州、怀远等老根据地。因为在清圩过程中大批同情捻军的支持者被杀!当地百姓噤若寒蝉,再也不敢与捻军来往。捻军失去了百姓基础,钱粮供应跟不上,只好重返河南西南部境内。曾国藩急调刘铭传、张树珊、潘鼎新等部赶赴沙河一线,兴办贾鲁河、沙河防河工程,并调刘松山、张诗日各军渡贾鲁河西进,与曾国荃、鲍超军配合,力图将西捻军限定在豫西、鄂东地区,形成口袋阵势,瓮中捉鳖。曾国藩最担心的就是捻军突破这个口袋,进入西部或者东部,那么,曾国藩所做的一切,都将前功尽弃。
从济南去周口的路上,曾国藩重点察看了运河堤墙的防护措施。如果捻军向东进军的话,那么,南北向的运河将是防守的重点。让曾国藩感到失望的是,运河沿岸各个地方军事工程的进度远远没有达到要求。看到这样的情景时,曾国藩非常气愤,他把那些地方官一一招来,铁青着面孔在工地上进行训斥。到了周口之后,曾国藩仍是放心不下,一再敦促几条河流的防护工程的进展。不久!曾国藩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由于河防工作的不力,捻军在遭到清军的围堵之后,开始了大规模的迁徙,他们全力挣脱出包围圈一一捻军张宗禹部与任化邦、牛洛红、赖文光部于河南中牟会师,在开封附近的芦花冈击溃河南的清军,乘夜突破了沙河一贾鲁河防线,进入山东水套地区。听闻这一消息,曾国藩又急又气,伤心失望之际,他感到身体明显不支,稍一用心,就觉得身体内频出虚汗,耳鸣得也非常厉害。那一段时间,因为白天的事务太多,用心太多,晚上,曾国藩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严重的神经衰弱症又犯了。并且,由于压力增大,身上的癖疾也发作了,每到子时,更是奇痒难耐。
捻军突围以及河防之策的失败,在朝廷引起了很大震动。那些大臣们这一下子算是抓住把柄了,本来,这些习惯说大话的家伙一直对曾氏兄弟手握重兵不满,这一下,总算给他们一个显示自己聪明的机会了。他们自觉地结合起来,要求朝廷警告曾家兄弟,以示天威。有人甚至向朝廷上了一个奏折,要求朝廷收回钦差大臣之命,罢曾国藩的两江总督之职。就这样,短短的半个月内,曾国藩一连接到军机处转来的两道严责上谕和御史穆辑香阿、阿凌阿等五人措辞强硬的参劾抄件。自从带兵以来,曾国藩还是第一次面临如此集中的责难。曾国藩嗅到了一种不祥的信息,他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他最危险的时候了。五十六岁的曾国藩,在经历过一番极度的痛苦和愤懑之后,头脑又重新冷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