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9点半以前,葛莱西雅会准时回来,多数是吃了早饭的。在她回来之前,我和莉莉已经起床,她到家时,常常在我们早餐的过程中。她回自己房间,换了运动装,等莉莉吃完便抱上小车,推出去散步,让我收拾厨房和莉莉的屋子。
葛莱西雅在我们这里很有名气。有时候,我们一起出去散步,有时候,我们一起出去逛街买菜,周围的人们都认识她,不是打招呼,就是在背后指指点点。有一次,我们到一家服装店去买衣服,售货员以为莉莉是我的孩子,葛莱西雅是我的服装指导。当她发现葛莱西雅是孩子的母亲时,惊讶得简直说不出话来。现在邻居们都知道葛莱西雅领养了一个中国女孩,请了中国保姆在家里帮忙。我也和邻居渐渐熟悉起来。
莉莉一天天在长大,已经跌跌撞撞自己走路,咿呀咿呀学说话了。这是孩子的黄金时期,我和葛莱西雅分工开发她的智力,葛莱西雅教她跳舞,唱歌,绘画。我则用中英文两种表达方式训练她的听力。
每天早上,我到她的卧室,站在门口的第一句话就是GOODMORNING!说完英语,我再说:早上好!莉莉微笑着张开手臂,要我抱她起来。我便说, KISS。这时,我走到床边,把脸贴上她的嘴巴。然后,说道:亲亲。上厕所,刷牙,洗澡,换衣服,喝果汁等等,每天的开头相当有规律,一样的双语,不断地重复,很快孩子就听明白了。
我搀着莉莉的小手,小心翼翼地穿过走廊,来到客厅。这时,大玻璃窗好像被万道金光融化了一般,灿烂的阳光落在光滑的地板上,走过去好像进入神话的境地。我和莉莉在和煦的阳光中做游戏。窗外的小鸟时不时在屋檐下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莉莉的眼光便被吸引过去,和小鸟一起上下起伏,一会儿飞翔上天,一会儿站在树枝上四处张望。莉莉便跟着畅快地尖叫,手舞足蹈,欢天喜地。我便给她说小鸟,飞翔,蓝天……然后我们吃早饭。莉莉通常吃的是儿童麦片,泡在牛奶中,我再给她煮一个鸡蛋。
与莉莉单独相处,常常把我带回到自己的童年。我已经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说话,最早的记忆是几岁。偶尔浮上脑际的,也不是开心的事情。记得有一次我从楼梯上滚了下来,楼梯很陡,没有灯,幸亏外公在楼下,听见我的尖叫,一把接住了我。母亲说,我的命是外公捡来的。从此以后,我看到黑暗就害怕,长大了,一直到上大学都不敢走夜路,不敢晚上一个人出去。看看莉莉,好像世界就是为她打造的一样,无忧无虑,自由自在。我对自己说,把过去都忘掉吧,重新在这里过一次你的童年。这栋房子里住着三个成人,只有我把自己当做孩子,和莉莉一起疯疯癫癫,玩个痛快。
是的,要不是为了快点拿到绿卡,我才不愿意到广告公司去拍照片呢!
后来发生了这样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我去超市买菜,被一个陌生男人盯上了。开始我根本没有察觉,按照一贯的路线,我从海鲜部进去,买点海虾和三文鱼,然后转到禽肉柜台,不是买鸡就是买牛肉。葛莱西雅很少吃猪肉。在买肉时,我发现有个男人在身后,贴得很近,几乎可以闻到他的体味。那是一种陌生的香水。我在柜台前站了十几分钟,这个男人一直没有离开我。本来我是直接去蔬菜部的,为了甩掉这个男人,我故意去了比较冷清的宠物食品走廊。没想到这个人也跟了过去。我停下来,取了一罐猫食品,假装阅读上面的说明,这个男人就在离开我两米的地方站着。我急中生智突然转过身去,问他,请问你知道这个罐头可以给刚出生的猫咪吃吗?这时,我看清楚了他的面貌,高个儿白人,清瘦的脸颊,眼睛深深地凹进眼眶,神情温和。他接过我的罐头,看了看说,这不是给猫宝宝的,然后他走上前来,从柜架上取了另一个罐头。在他把罐头递给我的时候,他轻轻地问道,我在报纸上看到你的照片,整个版,是你吗?我微微一笑,羞涩地低下头去,说道,不好意思,你是说昨天的日报吗?
我知道马克失败了以后,贝利拍得非常好,即刻上了报纸。
是的,你真美啊!那个男人一边说,一边把罐头递给我。
谢谢,那是我的工作。我答道,不禁喜形于色,瞟了他一眼。
我请你吃饭好吗?我叫费里普。
哈嗨,费里普。我叫佩芬。
佩芬。他的发音很不准确,几乎让我笑出声来。
他伸出手,他的手非常柔软,冷冷的,我和他碰了碰。
我说,今天我可能没空,以后再找时间吧。
明天?他说。
明天?我笑了,一定笑得很灿烂。男人也笑了,眼睛突然很明亮,好像在期待着我答应他我就这样答应了他,非但答应,而且把明天提前到下午3点,那是莉莉午睡的时间。我说,明天没有空,今天下午3点,我们到星吧喝咖啡,行吗?
男人点头灿烂地笑了,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他对我的崇拜和期待。
我看了一下手表,这时已经快12点了。我连蔬菜都来不及去买,赶快启程回家。路上,我一直处在莫名的兴奋之中。急匆匆赶回家,把菜都存入冰箱,然后一边喘气,一边从头到尾全盘托出上午的偶遇。
葛莱西雅,你有这样的经历吗?一个陌生人说我很美,陌生人,我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
葛莱西雅抿着嘴朝我笑了笑说,难道你不觉得自己很美吗?他说,他看了报纸,一眼把我认出来了。他的眼睛是善意的。
去吧,3点,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点。
我迟疑地看了看她,心想葛莱西雅应该感觉到我和任平的关系名存实亡。但是,我还得这样说,不去也没有关系。毕竟是个陌生人,他不知道我是谁,住在哪里。
去了,并不意味着你们有什么关系。葛莱西雅好像知道我在掩饰自己。
她坐在长沙发上,穿一身粉红的睡袍,正和莉莉一起看儿童读物。咖啡桌的大花瓶里插着金黄色的向日葵花,一个个圆脸盘好像都在朝我看。我扑过去搂着葛莱西雅的脖子,眼泪汪汪地在她耳边说,是你和贝利最早说我是个美丽的女人。过去我一直是个丑小鸭,我的母亲都这样说我。我的眼泪就这样淌下来了,哽咽着说不下去。往事好像成了我的伤口,一碰就要流血。
嗨,佩芬,你是最美丽的小女人。真的,亲爱的。
但是,我还是有点害怕,怕自己太兴奋,在陌生男人面前失态。
她在我的脖子上亲了亲,抚摸我的头发,亲切地说,如果我是男人,一定把你抢过来,做自己的老婆。
我在她怀里哭了,哭呀哭呀,好像时光倒流,回到了儿童时期。我的愿望是那么强烈,要让自己的儿童时代重新来一遍。我不知道是我抱紧了葛莱西雅还是她把我抱得很紧,我觉得自己就像莉莉一样,和她胸贴着胸。她的胸脯很柔软很温暖,被她哄着,听她说很多好听的话,我感到很满足很幸福,后来莉莉扑上来,我们三人抱在一起,我含泪笑了。
我穿同样的衣服去星吧约会,只是换了一种颜色。上了报纸的那套是橄榄绿的,我穿鹅黄色。这套服装的颜色还有红、绿、紫、蓝,底色都渗入了鹅黄的辅助色,色调温和却暗藏朝气。橄榄绿是最性感的,我的广告照片可谓光彩照人,魅力四射。这种照片马克是怎么也拍不出来的。一个是眼睛,一个是**。贝利那张,我的眼光很热烈,电波涟涟,引人上钩。**高挺,乳头在衣服下面顶出一个圆晕,好像暗流一样,挑逗读者的眼睛。
鹅黄色比橄榄绿少了野气,烘托白皙娇嫩的皮肤,如同水灵灵的芙蓉,显示贵族气息。我准时到达星吧,费里普已经等在门口了。他也换了衣服,早上的红白格子粗布夹克衫换成了笔挺的灰色西装,还系了一条咖啡斜条的领带。
他伸出手来时,文质彬彬地表现礼貌。我却给了他一个拥抱。他抱我的架势实在不敢恭维,肯定是因为毫无准备,身体笔挺好像电线杆一样,两条手臂搭成圆圈,让我套在里面。我笑了笑,拉起他的手走进咖啡店。店里有很多学生,肩膀上挂着大背包,有的在做功课,有的在轻声聊天。有个学生认出我了,朝我扬扬手打招呼。柜台小姐见我站在面前,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滚圆。我笑了,她说,我也买了这套衣服,橄榄绿的。我说,哇,非常性感的品味。她说,我的同学买了紫色的,也很美。我笑笑,要了咖啡,一边掏钱包,费里普上前一步挡在前面,帮我付了。我正想撒娇,靠上他的肩膀,突然想起,这个咖啡店离任平的学校不远,万一被他看到,如何是好?于是,我对费里普说,我们到外面的树林里去走走,如何?费里普求之不得,正中下怀。
我们就这样慢慢地散步走向树林。走了几步,他停下来,歪过脸看着我说,我想写诗,你是我的金蝴蝶。我笑了,心里想,我拥抱他的时候就像飞过去似的,给了他灵感。
你读什么专业?我问。
当代文学。他说。
我们坐在树阴下的长凳上,面对面地互相望着。阳光就在前面,水泥路亮得耀眼。可是我们在另外一个世界,悄无声息,忘记了自己是谁。我们能谈什么呢?一对陌生人,我给他一份愉悦,他给我一份信任。我突然觉得自己在男人面前成熟了。我给他吸一口我的咖啡,我们互相交换了杯子。他拉起我的一只手,翻来覆去地观察,好像看手相似的。过了好久,他说,你的手真美啊!我说,你会看手相吗?他摇摇头,把他的手掌和我的合在一起,磨上磨下,给我痒痒的感觉。然后五指从我的指缝间穿过去。他的手指修长秀气,仿佛充满了写作的灵气。当他把我的手捏在手心里时,我不禁笑出声来,因为他的手比我大一倍,好像在捏一个鸡蛋。他也笑了,只因为看到我的笑容。他用食指轻轻地在我左面的脸颊上碰了碰,然后放回自己的唇边亲吻了一下。我感到他想吮我的手指,却不敢放肆。身体突然热起来了,脱外套,露出两个圆润的肩膀。他的手触摸了我的皮肤,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也许他根本没有碰到我的,我却感觉到了。
我说,费里普,你以前有没有接触过东方女子?
他低下头去喃喃道,你是我的第一个。
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他说,我有男伴侣。
嗯。这时我才明白,他是同性恋。
他的目光在我的肩膀和乳沟之间飘忽不定,好像要穿透我的皮肤,窥视我的内心。我猜测他在重新测试自己的性倾向,于是故意换了个坐姿,让一条背心吊带从肩膀上滑下来,这样我的一部分**便露了出来。这一下果然起了效果,他的呼吸变粗,喉咙里发出一种怪怪的声音。我干脆把他的手拉过来,伸进我的背心,压在我的心口。这时,他的身体倒向我,把眼睛闭上了。我甘心情愿地为他做出了热爱女性的证明。
但是,我内心却比任何时候更加清醒。我也在测试自己,对于一个陌生男人,到底有多少吸引能力?费里普的情绪控制在我的手里,没有我的允许,他不敢主动进攻。
瞧,多好哇,你也喜欢女人,费里普。
他没吭声,仿佛沉浸在美梦里醒不过来。
口渴吗?来。费里普,喝咖啡。我把杯子递给他。他不得不抬起头来,只见他面部通红,眼睛疲倦,目光浑浊。他那么听话,一切都服从我的指挥。喝了几口咖啡,他朝我看看。好一会儿,一字一句地说,今天在超市看到你,就觉得不对劲儿,我好像不是我自己了。
你以前不喜欢女人吗?
不喜欢女人,女人也不喜欢我。
为什么?
不知道。
你的男伴侣待你好吗?我的意思是,他爱你吗?
他待我不错。但是,你不一样,把我的魂抽走了。
我有那么好吗?
我不知道。我喜欢看你,喜欢你的一举一动。我相信我能很好地保护你。
如果他不是同性恋,也许我们的关系会变得非常浪漫。我喜欢费里普敏感细腻温柔的绅士风度,他是那种为心上人甘愿牺牲自己的男人。但是,他说他是同性恋。同性恋这个词是我来美国以后才听到的,我根本不知道两个男人如何相爱,以前觉得很可怕,听说他们很容易染上艾滋病。后来看了汤姆?汉克斯主演的电影《费城的故事》,懂得不能歧视这个群体。但是,同性恋始终在我的生活圈子之外。费里普,这个被我拥抱和亲热过的男人竟然是个同性恋者,而我却像天使一样在纠正他的性倾向。我为自己扮演的角色得意洋洋,又对他的同性恋经历小心翼翼。我不敢喝他的咖啡,不敢和他接吻。我让他抱着我,脸贴在我的心口,到此为止。
我笑着问他,如果你的男伴侣知道你爱上女人,他会生气吗?
他沉默不语,犹豫了半晌,声音颤颤地说: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
当然愿意啦。我说,但是,我的丈夫也在这个大学,很不方便呀。
这算是我和费里普,一个陌生男人的句号。
回到家,我二话没说,先冲进浴室彻头彻尾地洗了一个澡。然后把所有的衣服全部扔进洗衣机洗了两遍。我还是怕我的手不够干净,不敢拿吃的东西给莉莉。葛莱西雅问我,约会进行得如何?我心中突然产生一种不祥的感觉。我怕她知道我接触了同性恋以后,对我另眼相看,于是,撒谎说,他在任平同一个大学读书,将来要当作家,对我的经历感兴趣,如此而已。我不知道葛莱西雅是否相信我的编造,即使不相信,最多也在男女关系上面产生疑问,她是绝对不会想到同性恋上面去的。
那天晚上,我倒是问了任平。我说,你们大学里同性恋是不是很多?公开吗?他说,这些人是人类的次品,就像残废和痴呆症一样,需要人们的可怜。
你是这样看的吗?我说。
你要我怎么看?
我没有回答他。我也答不上来。不过,把他们看成性残疾,似乎有点过分了。我和费里普只接触了两个多小时,印象很不错,至少没有任平的尖刻和小心眼儿。
日子像流水一样过着,不留痕迹。直到某个早上,我看到了葛莱西雅的愁容。那天她回来以后去了卧室迟迟没有出来。我带莉莉出去散步。散步回来还是不见葛莱西雅。正巧下午我和马克约好了谈广告的事情。葛莱西雅是知道的。于是,我不得不去敲门把莉莉交给她。
她的卧室很大,因为长期没人睡觉,里面冷漠得像仓库一样,没有任何气味。葛莱西雅孤独地坐在窗前,蓬头垢面,脸上挂着泪痕,散开的头发遮住了半个脸。这时我才记得最近她的情绪确实很低落,她掩盖着不让我们看出来。
去吧,佩芬,你把莉莉留下。
不,葛莱西雅,我可以打电话去请假。
不用不用。
你怎么啦?生病了?
没,没,是她,露西。
她?露西是谁?
她掠了一下头发,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强装笑容叫了一声莉莉。我走过去把莉莉交给她。靠近看,葛莱西雅眼帘垂下,好像一道沉重的屏障把她心灵的创痛包藏起来。屏障把眉毛和眼睫拉开距离,好像被拆散的情人,天水一方,形影相吊。棱角分明的嘴唇似乎让悲伤压弯了压断了压得变形,脸上泪光闪闪,鼻尖充血,鼻翼微微颤抖。可是,看上去却比平时更加美丽楚楚动人,让我舍不得离开她。我迟疑地站在她的面前,再一次问道,露西是谁?她怎么啦?
她没有回答我,抬起手来挥了挥,示意我快走。等我走到卧室门口时,忽然听见她说,抱歉了,佩芬,我从来没有说过露西,是吗?
没有。我转身答道。
露西是我的爱人,她得了癌症,胃癌,已经全身扩散了。
噢,是这样。你每天晚上都是去看她的吗?
葛莱西雅默默地点点头,轻声说,我每天晚上去陪她,她是多么好的一个女人啊!
我听得目瞪口呆,葛莱西雅不是在告诉我,她是同性恋吗?我的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