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曹气得顿足说,他妈的,我前脚走,他后脚就回来!什么东西啊?
六指想,既然没走,就朝他招手想要他回来。可是少年怕他了,他越起劲招手,少年就越迟疑。六指只好脸上堆满笑容,努力装出友善的样子。可是,装出来的笑容是没有感染力的,少年仍不肯过来。
六指年轻性急,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少年顿时隐没在人群中。六指觉得好没面子。
不经意到了中午,下班的人渐渐塞满大街。六指怕路口拥堵,让老曹去疏通道路。
这个时候,少年又露脸了。透过散乱的人群,他垂头丧气地坐在路边发呆。六指又惊又喜。哈,好个固执的家伙!六指喜欢有性格的人,一下子对少年又有了好感。这回他装作若无其事,悄悄迂回走近少年,一下扑向他,把少年吓得朝旁边一滚想要躲开他,两个人在路边摔起跤来。少年屡屡想逃,终于没有逃成功。最后,少年打不过他,只好仰天躺着朝他露出笑容,表示服输。六指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夕阳西下时分,六指命老曹给低头坐在大樟树下打瞌睡的少年买盒饭吃。少年醒来无精打采,似乎奄奄一息。老曹没料到六指会对这家伙感兴趣,更没料想到,自己还得侍候这臭小子。
他懊恼得要死。刚才他扭送他到了桃花江边,当时,他要是能够一脚踢那少年到桃花江里,汹涌的河水就会淹死他。他心里好后悔。
少年饿了,美丽的眼睛像猎犬一样骚动不安,他直勾勾盯住老曹买来的饭盒。老曹不想便宜了他,随手装作要将饭盒扔给他。扔给他?摔到地上怎么行?唬得少年慌忙飞扑过去,却接了个空,摔了个嘴啃泥。六指咧嘴笑了起来,见少年爬起来也不拍打身上的泥土,只是捏紧了拳头,眼睛里闪着幽光。老曹忽然有些不寒而栗。
六指走过去将饭盒从老曹手里拿来递给少年,少年接过饭盒狼吞虎咽吃起来。
真是个奇怪的人!干活像劳模,吃饭像饿鬼……六指想,如果县里领导得知柳树镇有个这样蹊跷的人会怎样?
六指不敢往下胡思乱想。这个远方来的陌生少年,有可能凭努力和运气获得命运的改变吗?目前,他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没人会关注他。不过,他从自己身上的变化,又感觉到其实一个人会有怎样的结果是很难说的。一年前自己不也是整日瞎混么?
突然,他看见老曹在猛踢少年。原来,那少年硬要夹菜给老曹吃。
老曹是觉得受了侮辱,于是骂骂咧咧,在不停地训斥他。你这狗娘养的,有你吃的就得了,玩到老子头上来了。
少年微微一笑。吃饱了,他的心情好了不少。他笑着,脸上透着一些聪慧和倔犟。他将一根软塌塌的小黄瓜夹给老曹吃,那分明是逗老曹。老曹很愤怒,在空中挥舞着粗手臂,招招落空,最后才打中少年的手,小黄瓜像箭一般飞在地上,调皮地滚了几滚。少年有些惋惜,欲捡它回来,最后还是改了主意。他又在饭盒里挑了根淌着汤的黄菜叶递给老曹,要逗他吃……啊,老曹那个生气啊。六指看了,心里真是乐开了花。
老曹太胖,一跑动就喘不过气来,想去踢他亦是徒劳。才回头却又看见六指盯住他,只好罢手。他内心是气极了,只得像老太太般骂个不休。
吃完晚饭,六指让老曹去镇里给少年领件黄马甲来。黄马甲是交通协管员值勤时穿的。老曹的脸顿时拉成了紫茄子。
他穿黄马甲?老曹说。
前不久,老曹想把妻弟的儿子安排做协管员。可惜使错了劲,老婆先跟人跑了。
老曹从镇上回来。他故意挑了件大号的黄马甲,懒洋洋地将马甲丢给少年,骂骂咧咧说,避孕套!……给老子套起来。
少年很高兴的样子,就着橘黄色的路灯,捡起新黄马甲,拍都不拍就往身上套。没料到这马甲像是为他定做的,穿在身上真熨帖。在路灯照耀下,老曹的脸都气歪了。
次日,六指又让老曹带少年去理发、洗澡、换衣服,老曹气得几乎要吐血。这也是六指故意气老曹的一个法子,他感觉到了,他越对少年好,就越让老曹生气。一个半钟头后,一切停当。少年跟着老曹回来,整个人儿立即变样:乱发变成短发,身上干干净净,而一张小脸,那实在是更俊了。六指暗自叹气想,真是经不起打扮!扮出个小帅哥了。
小帅哥这端详、那抚摸,有些害羞。
六指想好了,少年的任务是接替阿毛。阿毛原先的任务是什么?六指自知没法向一个沟通有障碍(不知道他是聋子还是哑巴)的外省少年布置工作,便将这艰巨的任务,郑重地交给老曹。
这一回,老曹是真的傻了眼。跟他说话?跟这个从不开口的家伙说话?自遇见他,带他去剪头发、洗澡、换衣,就没见他说过一句话!即使跟他吵架,他都对你不理不睬,还怎么交代新工作呐!跟这臭小子说话,岂不是等于要他跟空气对话?
虽然是跟空气说话,没办法,老曹也只好硬着头皮试一试。他要试着跟这个站着的空气说说看。
老曹不怀好意地问,你是哪里人?
那少年沉默着。
他恼怒地说,妈的,你是不是江苏人?
少年像没听见,并不理睬他。他的嘴像保险柜丢失了钥匙没法打开。
你可以点头,也可以摇头。你他妈的,也动一动头啊。老曹说。但是,少年依然无动于衷。他有些泄气。
就算换上马甲,你还是一堆不折不扣的垃圾。老曹骂骂咧咧地说。
六指听不下去,就说,你别老是江苏人江苏人,柳树镇没那么多江苏人。
他挥了一下手,试图自己来与这个少年沟通。他温和地说,知、知不知道,一切行动听指挥?
这是前不久在县里培训时听罗队讲的。罗队这人虽喜欢骂人,但是做起报告来一套一套的,他佩服死了。
你跟他说官话?老曹郁闷地说,我说贾警官,你跟这个傻瓜说官话,我都快要笑死了。我敢打赌,这狗娘养的脑子肯定有问题。我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这么蠢的。
六指不喜欢一个男人唠叨。他抬头忽然看见红绿灯在闪烁,这少年不是对红绿灯蛮敏感吗?何妨试试?
红绿灯?少年眨巴着眼睛,看得出来有些兴奋,简直像输入了正确的密码啊。哎,不是有人说过,一个人的心就像一把锁吗?这少年的心里肯定有一把锁,很可能现在是生锈了,不过如果找对了钥匙也会打开的。果然,少年的注意力转移到红绿灯上,便像启动的汽车很快上路了。
六指有些诧异,眼睁睁瞅着少年突然跑去。少年神情明朗,步伐急切。而马路上的行人,并没理会这少年是什么人。大家知道他穿着职业标志的黄马甲,戴着执勤用的红袖章,都自觉地配合。六指和老曹,望着井然有序的道路,惊讶得目瞪口呆。
在既定的时间,检查团如期到来。
六指手忙脚乱刚安排好,一辆警车跟几辆豪华小车驶来停下,跳下许多官员。六指瞅见罗中队长,赶紧跑过去。
来了领导,过路群众也很自觉,平常这繁忙的路口今天出乎意料的好,六指悬着的心慢慢放下来。他看到县检查团老主任走在前面,很专注地四处张望。他是县里的老领导,六指常常在县电视里看到他。老领导对这个容貌英俊的少年颇具好感,信步走近,和蔼地询问少年。少年的神情,如他所预料是胆怯的。是的,大凡忧伤内向的男孩都有些莫名的羞涩。何况这少年,也许本来就是个哑巴。不过,哑巴有哑巴的好处,不会乱说话。
但是,六指仍是认为少年不吭声不好。不说话,有点藐视领导吧?难道就不能给领导一个笑脸?他轻轻捅了少年一下。哎,领导在问话呢。少年吃了一惊,有些慌乱。这下六指后悔了,后悔自己不该去惹他。他还不能把握少年……要是捅出娄子来,那不是自找麻烦?少年一阵短暂的惊慌后,忽然善解人意地……立正,然后敬礼……
喔,他会敬礼?太奇妙了。六指想,哈,这小子到底是什么人啊?
老主任是见过世面的,他与同行爽朗地说着话,不忘回头对罗队赞扬说,很质朴的年轻人,现在这样的孩子不多了。
罗队点头称是。那少年,他好像哪里见过,可一时半刻又想不起来。
罗队于是表扬六指说,我说小贾啊,整改得好!我说了吧,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
他们一致认同这少年,六指很高兴。他觉得今天自己才像一名警官。一直以来,他其实是自卑的。这一次他冒着得罪罗队的风险,坚持使用了这少年,算是真正瞒天过海了一回。刚才他还在想,如果罗队发现了这个秘密,会是什么下场呢?
关于柳树镇的交通状况和管理,检查团是满意的。现在他们要去科技园区,大家挥手作别。突然,那位一直文文静静的少年,居然冲动地疯狂吹响铁皮口哨。高亢尖锐的口哨声,划过柳树镇的长空……
路口,人们纷纷停下来,检查团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搞懵了。警车和检查用车,全都停下来。检查团成员从车窗探出头来想看个究竟。啊,原来是他!是这个沉默可爱的美少年嘛。检查团全笑了。
六指急坏了,检查还没结束,要闯祸吗?他气急败坏跑过去。少年见他心急火燎的模样,羞涩地笑起来。他像魔术师,嘴里轻轻一吐,口哨就滑出了嘴唇。因为有细绳拴着,口哨跳水般掉在胸前,又轻盈地弹起来。口哨声遽然停住,人群仿佛得着命令,潮水般缓缓涌去。六指呆住了:怎么回事?呃,是绿灯亮了!
倒是拿捏得准。六指气愤之余,禁不住又想喝彩。那颗怦然乱跳的心,像坐了过山车,他差一点被少年这故弄玄虚的做法吓死了。稚气的少年正在一边暗暗得意,还怪不好意思的,一双手不停地在新马甲上胡乱擦汗。六指有些激动,差一点就想冲过去扁他妈的一顿。
很快就到年底。六指接到县中队电话通知,罗队让他带那位表现突出的年轻人一起去县里开会,上级要表彰那个少年。那些天六指像喝了酒,整日里喜气洋洋,连走路都飘飘然。是的,柳树镇的人们终将知道贾警官不是普通人。他的警官编制也很快就会批下来的。到那时,他不再是六指,而是一名真正的警官。
老曹听到开会的消息,气喘病当时就犯了,差一点喘不过气来。
他对六指说,他妈的!这是什么事?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野种……他算人么?贾警官,这家伙要是代表镇里去县里开会,人家还不笑死了?他?野狗一样……也许是个在逃犯,谁能保证?形迹可疑呀!操!一个形迹可疑的人,怎么配得上贾警官你?他怎么可以跟你这样年轻有为、一表人才、前途无量的好青年一起去县里开会?
愤恨之余,六指听见他竭力怂恿把少年送到邻省的收容站去。柳树镇是三省交界的地方,交通方便得很。说起来,他还有个朋友在邻省收容站工作……像这样形迹可疑、让人讨厌的家伙,要像扔垃圾一样扔得越远越好。激愤之余,老曹自告奋勇前去押解人。
六指曾经想过,也对。本来,他觉得少年蛮好,不过也真的很有可能会对自己造成不小的威胁。况且,他什么证明也没有。是的,当地政府、组织上、单位的任何证明都没有。甚至不知道来自哪里、叫什么名字……这么个来历不明的人……的确是很可疑的。
好像是在初冬,天气开始转冷。老曹一意孤行押着衣衫单薄的少年上路。唉,老曹回来说,说起来那狗娘养的要真是垃圾就好了,起码垃圾不会自己跑。但是他却是个会走路的垃圾……太讨厌了,是不是?他倔犟极了!完全不听话,像没长耳朵……途中几次逃跑……由于第三次逃得太快,老曹来不及捉住,他竟一口气跑到水深流急的桃花江里淹死了。
出了人命案,县里警察出动。他们去找老曹,老曹胆小怕事喊冤,说那可疑的家伙不是他害死的。六指后来听说,老曹怕死,据说尿了裤子。他那么大块头,跟警察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诉,他不能去冰冷的监狱!老婆跟人跑了,他还要续弦呢。警察让他闭嘴。没几个回合,老曹突然咬定是贾警官让他干的。六指听到这些消息很不高兴。他想,他妈的,老曹这家伙太不仗义了。就算是狗急跳墙,也不一定要乱咬人啊。
贾警官是谁?几个审问的警察面面相觑。六指心里不是滋味。呸,他们难道都是新手吗?
后来发生的事六指自己清楚。在一个寒冷的清晨,县里两位警察呼啸着驾车来到柳树镇,没费什么工夫就在十字路口找到了脸冻得通红、正在认真值勤的六指。六指还以为是来通知他当上正式警察了。后来看见警察架他上车,才慌了。他们说别怕,只是请他回警局配合调查一宗命案。六指很不高兴,他想,我又没犯什么事,你们不知道抓错了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