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白正在胡思乱想着,陆元青慢慢走近他道:“大人,这具尸体还是带回衙门再说吧,至于这位运粪的汉子姓张,大家都叫他老张。我觉得也将他带回衙门比较好。他目前受了惊吓,或许会有一些细节遗忘了,回到衙门中再仔细问询一番比较妥当。”
“不是说明早才会去衙门吗?”沈白取笑,“改变主意了?”
“事急从权嘛。”陆元青认真道,“大人不觉得这花很奇怪吗?似乎只要有人死去,这花都会出现一般,把它当成是种死亡的标志或许说得通。”风涣对他说过的那些话自然不可对沈白说,所以他要让沈白明白这是守尸花似乎有些小小的困难。
“这花出现的地方就会有死人?”沈白喃喃道,“似乎的确如此……”眼前的无头男尸如此,胭脂桥头发现的女尸也是如此……不对,似乎有地方不对!
“今日在刘老汉家中并未发现尸体,他只是报案说自己的儿子失踪了。”沈白猛然想到不对的地方在哪里。
陆元青慢吞吞地看了看依旧“尽职尽责”僵立在墙根处的无头男尸道:“大人,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没有头,他的头又在哪里?”
沈白一愣,“你的意思是说……”
“大人今日在刘老汉家何处看到的这红花?”陆元青忽然问。
“靠近西屋的墙根下。”
“或许天明之后我们应该再去一次刘老汉家。”陆元青的神情在这背光之处显得有些阴晴不定,“或许这具男尸的头有着落了。”
沈白闻言一惊,“何以见得?”
陆元青微微摇了摇头,“此花不祥,既然在刘老汉家没见到死人,那只能说明我们还没有发现而已。”
算是被陆元青一语中的,第二日衙门中人在刘老汉家西屋墙根下曾经发现守尸花的地方挖出了一颗人头。
人头埋在地下无论是否长久,多多少少都会有些腐朽和异味。
在众衙役捂鼻皱眉的注视下,刘老汉却如捧着金银珠宝般小心翼翼,只是他的神情不是在笑,而是在哭,号啕痛哭。
“我的儿啊,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你死得好惨啊,我这般年纪还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你让我以后可怎么活啊?”老人撕心裂肺的哭声令在场诸人无一不同情,唯有陆元青沉默不语。
“老人家,您的儿子身首分离乃是凶死,应该早些将他身首拼合才是。”陆元青终于语气温和地开口,“您是死者的亲人,衙门中的仵作做这些事之前理应得到您的许可,您和我们去一趟衙门吧。”
老人似乎是第一次进衙门,心中很是忐忑,幸好陆元青一路和他说话。
“老人家您去看一看这具尸身可是您的儿子刘岳的?”陆元青走进一间房,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具尸体,尸体上面盖着白布。
刘老汉点点头,走过去掀起了白布一角,只是看了一眼便惊慌后退,“这,这,这是怎么回事?这不是赵员外家的小姐吗?这是怎么回事啊?”
原来这胭脂桥头的女尸是赵家小姐。
陆元青摆出尴尬的神情道:“似乎是搞混了。这具女尸和那具无头男尸是同一天被发现的,想来是仵作搞错了对象,老人家随我去另一间房吧。”
刘老汉三步一回头,“这赵小姐是怎么死的啊?”
“失足溺水。”陆元青叹息摇头,神色间满是遗憾,“只可惜她已有身孕,腹中的孩子无辜啊。”
“已有身孕?”刘老汉的神情蓦然一变,“我的儿子尚未与她成亲,她怎会有了身孕?她怎么会有了身孕?”这件事想来应是令人极为难堪和气愤的,连刘老汉脸上松弛下垂的肉都在微微抖动着。
陆元青的神情很惊讶,“难道老爹的儿子与这赵小姐……”
刘老汉愤愤地哼了一声道:“克夫也就罢了,竟然还如此水性杨花不知羞耻!幸好我儿子还没有和她成亲,否则我也是不会让她进我家的门的!”
(9)三披嫁衣
“老爹能否说说这赵小姐是怎么个克夫法?”陆元青很是好奇地问。
“一个女人穿着大红嫁衣风风光光地嫁出门本来是件很喜气的事情,可是一件红嫁衣穿在身上三次就有些不吉利了。”刘老爹似是满腹苦水终于找到了倾诉的对象。
“这赵小姐的爹赵员外是赵家米铺的老板,民以食为天,所以赵员外家很是殷实,良田无数,手下的佃农就上百号啊!这赵小姐第一次嫁的也算门当户对,是对街绸缎庄的少东家,姓林,只是大喜当日这来迎亲的新郎却被一伙来历不明的强人给掳了去,真真是件怪事!自古只听过抢新娘的,没想到这回却把新郎给劫走了!”
“嗯嗯。”陆元青点点头一副虚心请教状,“后来呢?”
“后来过了数日有人将林少爷的尸体送了回来,听闻是绸缎庄抢了另一家的生意,所以那家雇了一伙强人在这大喜之日来找这林家的晦气,没想到竟失手将这林少爷弄死了,这赵小姐亲没结成就成了望门寡,那赵员外岂能甘心?一个月之后,这赵小姐便二嫁了,这次嫁的是个秀才!”
“秀才也不错啊,知书识礼。”陆元青应和道。
“嘿!这第一次嫁人未遂要说是赵小姐克夫恐怕还没人信,可是这第二次啊,这新郎的血喷了一轿门啊!”
“哦?怎么回事?”
“事后有人说这秀才家为攀赵家这门亲事,隐瞒了这秀才身体有病的实情,不过依我看就是这赵小姐克夫啊!你说这秀才早不病发晚不病发,偏偏成亲这天病发,还在踢轿门的时候一命呜呼吐血身亡了,你说这事奇不奇?”
“那后来呢?”陆元青似乎终于对这事有了兴致,一本正经地问。
“这二嫁之后,赵小姐克夫的传言就在汴城不胫而走,这人言相传得可邪乎呢!至此再无人敢去赵家提亲。赵员外因为这克夫传言被气得大病一场,他病好后扬言,只要有人愿娶他的女儿,他赠屋赠地供他们成亲之用,只要家世清白就好,不挑门第。”
“俗言有讲,重赏之下出勇夫,必然有人会愿意去娶这位赵小姐的。不然她怎么嫁这第三次?”陆元青叹道。
“这第三次嫁的是个教书先生,外地人,据说是和这赵小姐在灯会上相识后登门提亲的,算起来也算情投意合吧!只可惜好景不长,成婚当日众人才发现这教书先生已经吊死房中,新郎红服就在床旁,还未穿在身上。红事未成先办白事,要说这赵小姐也算有情有义,一路哭送十几里,虽然赵小姐嫁过三次人,可我老汉还是头一次见她为了无缘的夫婿落泪!”
“看来这位赵小姐最心仪的竟是这位教书先生。”陆元青点点头。
“奇的事情还在后面。这教书先生的棺椁送葬途中,竟然平地起了一阵大风,这厚重的棺材盖竟被这股邪风掀起,出殡的队伍都被风沙迷得睁不开眼,等这风终于过去后,嘿嘿,你猜怎么着?”
陆元青忽然一笑道:“最邪的事情也莫过于这教书先生的尸身不见了吧?”
刘老汉一拍大腿道:“真被小哥你说中了,这教书先生的尸身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陆元青点点头,“那赵小姐是如何反应?”
三披嫁衣“赵小姐一见教书先生的尸身不见了,一时间仿佛疯癫了一般,扶着棺材又哭又笑,不一会儿就昏死过去了。”
“能三披嫁衣,却一次也未能嫁出,这赵小姐倒算是个奇人了!”陆元青话锋一转,“估计这第三嫁过后,赵小姐在汴城该是此生出嫁无望了,那她又是如何和你儿子定下婚约的呢?”
“我要是知道我儿子到底中了什么邪就好了。”刘老汉似是满腹牢骚,“我儿子在赵员外家做工,那一日天都晚了,我儿子却迟迟未归,按说平日他早该回来了。结果等至后半夜我儿刘岳才归来,我问他去了哪里,他开始支支吾吾不说,后来禁不住我反复问,竟然对我说要娶赵家小姐为妻!我当时骂他猪油蒙了心,先别说赵家那家世如何能看上我们这等普通百姓,就单说赵小姐这样的名声,又有谁敢娶她?可我那儿子不知道抽了什么风,竟是非赵小姐不娶了!他第二日就去找赵员外了,而赵员外除了吃惊竟也没有拒绝,估计现在有人愿意娶他的女儿他都要偷笑了!这事情就这么定了,下个月就要迎娶了,没想到现在赵小姐死了,我儿子也被她克死了,剩下我老汉该怎么过啊?”
余下的事情乏善可陈,刘老汉看见那具无头男尸右腿上的一处疤痕后便伤心痛哭,说那就是他的儿子刘岳,那疤痕是他小时候上山砍柴留下的旧伤口。仵作胡二将尸身和人头拼好缝合后,再让刘老汉指认,从而确定了这无名人头和无头男尸均是属于刘老汉之子刘岳的。
“这人头是被锋利之器猛力劈落的,切口很平整,应该只砍了一刀。”陆元青念了念胡二递上来的验尸文书,“想来这凶手应该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之人。”
见沈白闻言看他,陆元青又道:“一般人就算杀人也必不敢砍下人头的,一个人活着时就算再怎么软弱可欺,可是死后多少都会令人心生畏惧之感,而且就算真的横下心将人头砍下了,也必是惊慌失措不能自已,又怎得这般平整光滑的切口?不是精于此道或者心狠手辣之辈必不能做到,而且胡二的验尸文书上并未提到死者身上有其他的致命伤,那么说明这断头之祸就是刘岳的死因。”
沈白点点头道:“我一直在想刘岳在赵员外手下务农,必然也是有着一把子力气之人,如何能被人如此轻易取了人头?或许这凶手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以致令他放松了警惕。”
陆元青神情呆滞,“大人有没有想过,这刘岳被杀之时或许并不是清醒的呢?”
沈白神情一滞,“元青是说这刘岳是被人迷晕后才被人砍落了人头的?”
陆元青思索了片刻还是摇摇头道:“就算是被人迷晕了,能做得这般天衣无缝的也必是相熟之人,大人的推断该是没错的……本来刘岳和赵小姐定有婚约,如今刘岳惨死,赵小姐该是最有可疑之人,可她偏偏也死了……”
沈白皱眉道:“而且那朵莫名其妙的红花是怎么回事?赵小姐死了,她身旁有朵红花,刘岳也死了,他身边也有一朵红花。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陆元青想起了风涣之言,又道:“大人,我还发现了一处奇怪的地方,不过……”
“无妨的,元青,先说来听听。”
“大人,这赵小姐是淹死的,先不提她是自己跳河而死还是被人谋害而死,她的的确确是死在水里,简单来说她死于水。”说到这里,陆元青微微停顿,可是沈白的眼睛却忽然一亮,“元青,继续说。”
“五行之水,所对应的方位为北,所属色为黑。这胭脂桥虽然名字甚美,但是在正德皇帝没有驾临此地之前,这桥其实另有名字,叫做黑水桥。而且这胭脂桥正位于汴城之北。于是归结起来就是:赵小姐,死于水,黑水桥,位于北。”
“不错啊,果真如此!”沈白称赞,“那么以此类推,这刘岳的人头是被利器砍落,应该算死于金?可是不对啊,刘岳的尸体在小巷中被发现,那方位并不是西面啊!”
陆元青闻言摇摇头,“不是死于金,刘岳是死于土。如果没有人头,谁又知晓那死尸是刘岳呢?况且人之灵气在于首,刘岳的人头在土中挖出,所以他应该算是死于土!于是就得出:刘岳,死于土,黄土埋,位正中。”
“刘老汉家位于汴城正中,方位上没有错,五行之土所属为黄,的确是黄土中!”说到这里,沈白倒吸一口凉气,“五行之法?”
看来还真让风涣猜对了!五行献祭之法吗?想到这儿陆元青道:“至于那红花,大人不妨送去韩千芝那里,让她帮忙看看来历,听说刘老汉家中的那朵红花已被大人带回来了?”
沈白点头,“我已命张彪等人将这花移入花盆中,元青要去看看吗?”
“也好。”陆元青点头,“既然刘老爹已经指认那女尸乃是赵小姐,大人是否该通知赵员外来衙门一趟呢?”
“我已差人去了,不过赵府管家说他家老爷出门采办物品,并不在汴城中。而且赵小姐之死因尚有待查实,所以我拒绝了赵府管家带尸回府的要求。”
陆元青点头道:“该当如此。”
只是当沈白和陆元青看到花盆中的那朵红花时,都很难相信这枯黑如朽的东西会是那朵红到邪恶的守尸花。
“这是怎么回事?”沈白一扫张彪等人,众人皆是一脸苦色。
“回禀大人,早上还是好好的,怎么一转眼就这样了?这……”
“一转眼?”沈白脸色一沉,“你是告诉本官你们都有尽责看守,只是这花‘一转眼’就成了这副样子,怨不得你们了?”
张彪等人都说不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元青见沈白不悦,便道:“大人,没关系的,带着这盆花去韩千芝那里问问缘由再说吧。”
沈白觉得目前也只得如此,便点头同意了。
(10)生怨驱魂
韩千芝看到这盆花的时候,先是愣了愣,随后又忽然笑起来,“这是什么啊,陆师爷?”
“还要麻烦韩姑娘帮忙看看这是什么花。”
韩千芝皱眉道:“这花已被烧掉了,我实在看不出这是什么了!”
陆元青一呆,“烧掉了?”
“是被烧掉了。”韩千芝点头,“不过不是用火,而是用一种肥料。你看这花的根茎如此细小,如果加重肥料,必然会被烧死的,而且看起来就和自己枯死了没有区别。”
陆元青把韩千芝的话对沈白一说,却见沈白沉默半晌,神色有些不好,“难道衙门中有内鬼?”
“能在张彪等人眼皮底下如此行事之人,绝无可能是衙门之外的人。”陆元青肯定道,“此事倒是越来越复杂了。如果我之前的推断不错的话,那么刘岳和赵小姐都是被人所杀,只是他二人因何被杀?尸体旁的红花又是何意?难道是凶手故意留下的?还有凶手为何要遵行五行之法杀人?这背后又有什么含义?这枯死的红花是谁做的手脚?这衙门中的内鬼究竟是谁?”
沈白叹气摇头道:“近日我一直在着手整理汴城一县的钱粮狱状收编户籍等文书,预备回京之事宜。本以为最晚秋收之前便可让一切安妥,没想到横出此事,看来一切都要暂缓了。我既还在任上,此案不结恐怕后续的一切都要免谈了。”
“大人不必忧虑,凡事有果必有因。”陆元青宽慰道,“我想向大人借一个人。”
沈白疑惑地问:“何人?”
陆元青忽然笑了笑说:“大人的眼线,姚寡妇的茶客啊。”
沈白也一笑,“哪是什么眼线,也是衙门的小吏,叫张昭。元青有什么计策?”
“大人,有姚寡妇这样的多嘴多舌之人我们放着不用,岂不可惜了?”陆元青神秘一笑。
第二日,姚寡妇的茶水铺子里围满了人,姚寡妇又开讲了。
“听说了吗?那个克夫的赵小姐跳河自尽了,听说还怀有身孕了!哎哟,这女人真是了不起,顶着克夫的名头还能勾搭上汉子,啧啧!”
“姚寡妇,你是羡慕她了吧?”旁边有人拿话取笑姚寡妇。
“我撕了你的嘴!胡说八道!”姚寡妇泼辣地叉腰瞪回去,“这倒不错,那刘老爹的儿子也死了,两人做伴去阴间做鬼夫妻去罗!”
“哎,我说,这事我听着怎么那么邪门呢?一下子俩人都死了。我听衙门里当差的兄弟说,这死了的两人身旁还有一朵怪花呢!开得可红了,红得跟血一样!”张昭乔装的茶客接口道。
“小哥,说说,说说,咋回事?”一个长脸汉子挤上前问张昭。
坐在张昭对面的陆元青轻咳了一声,假意斥责张昭:“这种事怎可胡说?当心触了自己的霉头,惹来不该惹的祸事!”
本来三分情绪如今被陆元青的欲擒故纵撩拨到了八九分,一时间满铺子的人都眼巴巴地看着陆元青。
“哎哟,这位小兄弟,就说出来听听啦。”姚寡妇殷勤地为陆元青添了水。
“哎。”陆元青叹口气,“好吧,不过诸位可别说这是我说的。”
“晓得了,晓得了!”
“听说这赵小姐和刘老汉的儿子都是被鬼差抓去做了祭品!”陆元青不过是开了一个头,众茶客已是一片哗然,连张昭也目瞪口呆地看着陆元青,心想这位师爷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难怪大人看重他,要学学,要好好学学!
“年轻人,你这话听谁说的?”姚寡妇率先回神,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