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墀升迁,就要向朝廷表示一下敬业精神,回家过年的时间就要延后一些,不过翁二先生显然没有谢老爹那样敬业,一进了腊月,就给学堂里放了假,蕊心暗赞翁二先生是个特别能体会学生心情的好先生。
住在小青烟巷的学子们都打好了小包裹准备回家了。虽然还没定亲,令国公府今年送给长宁侯府的节礼却格外丰厚,还特别挑了一些上好的翡翠、东珠和南边儿来的蜀锦,特地送给蕊心。气得锦心好几天看见蕊心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襄阳侯这边是女家,当然不用给令国公府送礼,然而杨氏还是要宋珩回家之前一定来一趟,单独从她的库房里选了两块藕丝罗和一只赤金祥云冠,叫宋珩打包袱带回去。
蕊心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宋珩站在楠木束腰透雕八宝联春案上,教子昂写字。子昂早就进学了,只是谢墀不在家,杨氏约束不了他,蕊心才穿来时,教过他一阵,但是后来蕊心忙着跟平氏斗法,难免有所疏乎。这半年子晟约束着他,好了许多,不过子晟一不在跟前,他就撂下书本玩去了,后来宋珩又不时地督促他,子昂逃不过子晟和宋珩两个人的围追堵截,只好乖乖读书,不过学业也大有长进。
隔着珠帘,蕊心看见杨氏正坐在炕上铺着的青金镶边深紫条褥上,笑意澹澹,素心穿着半旧的浅杏色万福同心纹裙袄,含笑听杨氏长篇大套地说着家务人情话。
蕊心浅浅地跟宋珩见了个礼,听到杨氏招呼她进去,就移步进了耳房。
杨氏上来就说道:“快陪你四妹妹说说话吧,这孩子,唉,大太太做得也太过了!”
蕊心立刻联系到前几天听来的八卦,两眼放心地问道:“听说大伯母被大伯骂了一顿,有这回事吧!”
素心低下头去,低声道:“父亲为我说几句公道话,我本是感激不尽的,可是……这叫我以后怎么见母亲哪!”
蕊心道:“那也是大伯母自作自受,家里搁着那么多针线上的人她不用,偏偏叫你没白没黑的做,就算是府里的丫头,也没有这样被人使唤的!”
平氏被骂的引火索其实不是素心,而是谢坚屋里的翠姨娘。
翠姨娘年轻妩媚,又念过几天书,很得谢坚的宠爱,她养了一只波斯猫,前几天无缘无故竟溺死在水塘里了,翠姨娘一口咬定是大太太屋里的红绡干的。
谢坚就到平氏屋里来,替翠姨娘抱不平,这时恰好碰上素心到平氏这里来送做好的活计,素心抠搂着眼睛,整个人清减得连衣裳都显着肥了,谢坚勃然大怒,同平氏大吵一场,平氏才送走了灌小姐这个瘟神,又被丈夫骂了一顿,当天就赌气说她病了。
不过后来据槟榔提供的独家新闻称,就在谢坚为翠姨娘出头的前一天,她看见芭蕉跟翠姨娘身边的小玲儿偷偷在园子里不知议论什么。
素心的智计,蕊心是知道的。
素心红着眼圈儿道:“若单是这一件,不过我辛苦些,也没什么,可是母亲,她竟要我嫁给她的娘家侄子!”
蕊心怔住了,竟还有这样的事!虽然嫡母给庶女择亲事天经地义,可是如果太不靠谱的话,难免要招来一个苛待庶女的名声,蕊心道:“她娘家侄子不是已经跟一个通判的女儿定了亲了吗?”蕊心之所以这样清楚,是因为她刚刚来到这里时,平氏就曾经想用卑劣手段把蕊心许给她的宝贝侄子。
素心摇头道:“不是那一个,我是庶出,哪些配得上人家的嫡子,母亲说的是平家庶出的五少爷,听说那位五少爷的姨娘厉害得很,把正头夫人都压下去了。”
先不说五少爷如何,单是这两层婆婆想想就恐怖,蕊心温言道:“这是一件,再一件,承阳伯府的子弟如今也没有成器的,你看看灌姨妈就因为娘家不得力,才整日在她婆家人面前做小伏低,四妹妹万万不能嫁过去。”
蕊心怀疑平氏有偏执型人格障碍,不断地想把谢家的女儿嫁到平家去,又想把娘家的亲戚嫁进侯府来,还怎么让谢家吃亏怎么来,月老儿都要被她气死了!
素心点头道:“若是旁的事都不要紧,可是我姨娘没了,我只能自己出头,昨儿我跟父亲说了母亲的意思,父亲很生气,立时就要去找母亲,被我死活拉住了,今儿一早,父亲就不让母亲出门了,也不让母亲再管我的亲事。”
“大伯母被禁足了。”蕊心的声音中有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杨氏对她皱皱眉。
素心道:“可是这样一来,我与母亲那边就彻底僵了,恐怕连二姐姐以后都不会理我了!”说着,哀声哭起来。
原来素心叫谢坚看见她做繁重的活计,只是为摆脱这桩倒霉亲事而设计的一个前奏,只有先让谢坚对平氏有了一个苛待庶女的印像,才能保证第二次告状一举成功。
可是杨氏这个出嫁女也明白,女人出了嫁,若一旦在婆家有个不顺心,就得指望娘家人给出头,这些年谢墀后宅中的姨娘没几个省心的,还不是肃国公府硬气,谢墀明智,才替她摆平这些事。也难怪素心这样伤心。
杨氏劝道:“侄女儿想开些,这也是‘两害相权择其轻’,不然,若真嫁了过去,到时候岂不要一辈子吃苦,你放心,你父亲和叔父都是侯爷,到时候若是你母亲看不明白,横竖还有我们呢!”
素心立刻跪下道:“婶子……”边哭边说,“有婶子这句话,我的心也算搁在肚子里了,我只是羡慕丽心,竟有婶子这样的母亲!”一头说,一头抽抽答答地哭。
蕊心道:“其实母亲疼你的心是一样的,只不过碍着大太太,不好显出来,往后四妹妹心里有数就行了。”
素心这才转悲为喜,眉眼间渐渐有了笑容。
一时素心走了,蕊心道:“听说母亲把旧年的藕丝罗给了表兄了,可惜我还没见过呢!”
杨氏笑道:“也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不过因为如今江南的几位织造嫌费时费力,不大织这样的东西,京城也就不大见了,穿出来竟比旁的衣料新鲜!”
宋珩已经在外头听见了,笑道:“表妹若好奇,就自己拿出来看吧——在我的书箧里。”他仍旧伏案看子昂练字。
蕊心走过去,看见那书箧是用纤细的青丝竹篾所编,极其精巧,打开来看时,见一堆黄旧的厚书旁边,塞着一块冰蓝色的藕丝罗,经纬极细极密,细腻柔滑,怪不得织造府中最熟练的女工,一月也只能堪堪织就三五匹呢!
蕊心欣赏完了,准备把藕丝罗塞回去时,忽然看见书本当中露出一端象牙图轴,她是早知道宋珩擅长丹青的,却一直无缘观赏,就顺手把画轴抽出来,展开看时,丝绢横幅上画着一位妙龄女子,蕊心腾得脸红了,宋珩何时把她画下来贴身带上了?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海棠红晕润初妍。
但是只是一瞬之间,蕊心就满心疑惑,她何时有过这样的烟霞紫的斜襟短襦,这样浅黛紫的锦绶八团裙子,而且眼角边还有一颗浅浅的滴泪痣!
正在蕊心愣神的功夫,宋珩不知什么时候从后面过来,慌乱地收起画轴,支吾道:“这……这是我照着画本胡乱临摹的……”说完就将画轴塞回了书箧。
如果他不这样紧张,说不定蕊心还真的会这么想,可是宋珩欲盖弥彰了,这是怎么回事?经过半年的相处,杨氏已经把宋珩当作准女婿了,蕊心几乎把宋珩当成未婚夫了,他还有什么不能对她坦诚相见的事吗?
蕊心原本明媚的心情霎时灰黯起来。
不过有两个人依然很明媚,清如走过纤尘不染的竹桥,远远地就看见谢子昱与刘世凌,勾肩搭背地走过来。
刘世凌是刘阁老的庶子,他的姨娘争强好胜,非要他跟着嫡长兄刘伯凌来谢家的学堂里读书,他又不是那块料,想回家又怕父亲对他用家法,只好一日一日在学堂里挨着,没过几日,她就发现大房的昱哥儿与他臭味相投,两人经常趁着下了学,一道出去逛青楼,玩戏子,刘伯凌说过他几回,后来也就不管了,这刘世凌本就是风月场中的老手了,子昱以前不过顽劣些,自从跟刘世凌混在一起之后,竟比先前又坏了十倍。
不知为什么,子昱在侯府中除了怕他的阎王老爹,就是怕这位大嫂,见清如粉面含霜的走过来,子昱脸上洋溢的笑容立刻冻在了嘴角。
清如的声音波平如镜,问道:“四弟这是要去哪里呀!”
子昱额角冒出冷汗,结结巴巴道:“我……我……”
刘世凌不了解陈清如,诞笑道:“我跟子昱……”
“我问的是我家四弟,没问您!”清如的声音里带着不屑。
子昱趁这会儿工夫,赶紧组织好答案,“世凌兄要回家去了,我请他去酒楼吃顿饭……”
清如幽幽一笑,低头沉思了一会儿,道:“请四弟移动几步,我有几句话,要嘱咐四弟……”
子昱脚下如被施了魔咒一般,跟着清如走到一边,清如说:“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请四弟谨慎择友,否则,哪一天惹出祸端来,悔之晚矣!”
谢子昱莫明诧异,往日陈清如总是一副不理不睬的样子,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温言劝导过他,难道真像母亲私下里说的,谢子昆要不行了,谢子昆一死,世子之位就是他的,清如以后没有倚靠了,只能任凭他们母子搓圆揉扁。
谢子昱很高兴,以后终于可以挺直腰板对这个大嫂呼来喝去了,他这样想着的时候,清如已经走远了。
等离得很远了,清如才问紫绡,“那件事你派出去的人查的怎么样了?”
紫绡道:“已经差不多了——不过,好像世子的人也在查这件事,他们好像连证据都拿到了!”
清如眸子里精光一轮:“哦?”她倒真没想到谢子昆一个将死之人,还能有这样的能量!清如缓缓地微笑,没什么奇的怪,平氏杀了他的儿子,凭谢子昆的为人,怎么能让平氏的儿子堂而皇之地继承长宁侯的爵位呢?
谢明心和谢子昆这姐弟俩都这样足智多谋,比起只知道吟诗风弄月的公公来,还真是青出于蓝。
清如道:“那咱们就先按兵不动,叫世子快意恩仇一回罢。”又回头看看谢子昱昂扬得意的背影,笑道,“我刚才,也算仁至义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