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头老百姓的日子不好过,一个年不知不觉中就过去了。穷人家的年就更没什么讲究,很多人家没吃上什么好的,也没添什么新衣,以往那种过年的喜庆和热闹似乎都已留给了远去的记忆。
赵家的这个年也过得平平淡淡,连还没成年的美琳和家瑞,都没有感受到过年的味道。他们的家里,反倒是在过完年以后,发生的事情比过年更让全家人记忆深刻。
那天已经是正月快过了,长生在晚饭以后没有像平日那样回东边自己的屋里去,而是叫住了赵汉昌。美瑛就睡在门堂间,她没别的地方可去,只听长生说:“爹爹,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赵汉昌说:“什么事?你说吧。”
长生说:“爹爹,我想分家。”
赵汉昌似乎没听懂,疑惑地看着大儿子问:“你说什么?什么分家?谁要分家?”
长生又说了一遍:“爹爹,我要分家,我和雪芬想分开另外过。”
赵汉昌这次听得明明白白,他来不及思考,一股火气直冲脑顶心,几乎想也没想,抬手就给了长生一个耳光:“你说什么!分家?想也别想!”
长生没想到爹爹会动手,一时间愣住了,但是马上发了狗脾气。他随手抓起一个小板凳就朝爹爹砸去,不过临到板凳抡过头顶的时候,砸的方向突然变了一下,那个小板凳从他爹的头顶上方飞过,落在了屋角的空箩筐上。
美瑛大声叫了起来:“大哥!你住手!妈!快来!大哥发疯了!快来啊!”
美琳和家瑞正想打开书包做作业,被这突发的一幕吓着了,退到一边惊恐地看着他们的大哥,一声都不敢出。春梅从里面出来,飞快地走到像乌眼鸡似对峙着的父子面前,对长生大骂:“你昏头啦!敢对你爹爹动手了,你平常是****的?汉昌,来,你给他打,看他有本事打死你!你个小畜生!养到你这么大,真的是给你吃了屎了!”
长生对瘦小的母亲似乎比对长大的爹爹还要怕,而且被母亲一骂,他脑子也清醒了,知道自己错了。他嚅嚅啮啮地说:“是他先动手打我的……”
春梅大声呵斥:“他是啥人?啊!小畜生!是他养你的你不晓得啊!”
长生不敢出声了。这时候,听到动静早就出来,在一边看了一会儿的朱雪芬过来,对春梅说:“妈,你不要生气,长生就是这种狗脾气,你不要生气。”一边说着,一边把长生向自己屋里推。
柴春梅在里面已经听到了长生对赵汉昌说的话,这时候对大儿媳也没有客气,她说:“你也不是个好东西,长生今天说的,只怕是你的主意吧!”
朱雪芬一脸尴尬,拖着长生向里屋走。这时候金生和他媳妇上前,劝着赵汉昌和春梅,一场风波这才暂时平息了下来。
这件事过去以后,长生没有再提起分家的事,但是整天板着脸。朱雪芬见到公婆虽然还是像以前一样叫着,可是脸上的表情很尴尬,笑得很不自然。赵汉昌和春梅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就是难为了金生夫妇两个,说话做事加着小心,成天觉得别别扭扭的。
春梅想了一段日子,终于做出了决定,她对赵汉昌说:“汉昌,现在长生这种样子,日子过得大家不适意,我看就答应他分开过吧。”
赵汉昌也有同感,只是考虑到面子,所以一直下不了决心分家。现在春梅这么一说,他没怎么多犹豫就答应了:“好,分就分吧。小人大了,他们想独自过日子也没什么大错,分吧。”
几天后,赵汉昌请来了村上两个年长的人做见证,和长生析产分家。
分家的事情是在中午办的,原以为大致说一下,让两个中人起草一份文书,各人按个手印就成了,中午就请中人吃顿饭。哪知道真的谈起来,又生出了许多原先想不到的枝节。家里的东西本就不多,赵汉昌和春梅原想随便挑出几件给了长生,加上长生夫妇一直在用的东西就好了。长生却提出要一件件写明白,连长凳几条,小凳子几个都一一注明;还有种田的农具,那些锄头铁搭、绳索箩筐,细分起来还很费了一点事。等到这些都弄好,那些碗筷锅灶又占用了一些时间。
这些还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种的田。依赵汉昌的意思,三亩多田并不是自家的,那是张继宗家的财产,那是没法分的,只能照原样一起耕种,到收成上来再按说好的份额分一部分给长生。但是长生却坚决要求将田也分开,他提出的份额是要一亩六分水田。
赵汉昌这下气得不轻,父子两人当场吵了起来。两个中人也觉得长生有点过分,但是他们又没法多插嘴,这毕竟是人家的家里事。
春梅在人前很识趣,这种事情都该由家中的男人做主,她并不插手。看到长生连一只碗、一双筷都锱铢必较的样子,她很生气,但还忍得住。等到长生坚持要一亩六分田,并且毫无让步的意思,和赵汉昌吵了起来,她再也忍不住了。这时候时间也已经不早,她走过去对两个中人说:“我看这样吧,辰光也不早了,我们先吃饭,吃好饭大家再坐下来商量。”
两个中人是无可无不可,长生见一时间也商量不出名堂,也答应先吃饭——这段时间里他正好可以和朱雪芬合计一下,看接下来怎么办。
这种分家的大事情,按照风俗和约定俗成的规矩,家里的女人是不能出面的,即便是这家实际上说了算的春梅,在这种场合也只好退避三舍——在外人眼里,只有赵汉昌才是这户人家的主人,所有的事情都是只认他的。她要大家先吃饭,是在等出去干活的金生回来。
中午吃的饭是难得吃到的纯大米饭,菜大多是自家屋角地头种的一些素菜,荤腥则是一条鱼,又炒了几个鸡蛋。照规矩还要请中人喝点酒,那是自家酿的老白酒。这样的饭菜要是摆在前几年,对赵家来说并不算什么,但在今天这样的年景之下,这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
金生不愿意参和这件事,回家胡乱扒拉了一大碗饭,拿起农具就要下田去,被春梅拉住留了下来。春梅将上午的经过对金生说了,要他下午在家,帮他爹爹一起和他大哥分家产——金生已经成了家,自然也可以参与分家,谁都说不出个不是来。
下午,大家再次聚到一起,原以为又将是一场激烈的交锋,哪知道却比上午顺利得多。金生得到了母亲的授意,代表几个弟妹争取利益,提出要是分出去一亩六分地,对那么多张要饭吃的嘴来说不太公平。却不知长生和朱雪芬商量的时候,朱雪芬说:要是真的咬死了一亩六分地不放,只怕无论争得到争不到,以后和全家人见了面就难以相处了,让一点吧。金生一说完,长生没怎么犹豫就主动提出让步,就分一亩二分地。金生看了看爹爹,赵汉昌显然不愿意在外人面前再这么争来争去,让人笑话,就答应了下来。
土地是大事,这件事一解决,其它的事也就好商量得多,很快就达成了妥协,连张石山上打柴的收入如何分配也没有多纠缠。赵汉昌和长生按下了手印,两个中人签名按手印,分家的事终于办妥。春梅过来给了两个中人一人一个红包,其实也就是用红纸包了几块钱纸币。这几块钱在当下已经买不了什么东西了,也就是一个意思而已。
赵家分家的事谈妥以后,长生又花了点工夫,在自家屋里砌了一个灶头,另开伙仓了。
他们分家的事,自然也瞒不了外人,周围的一些乡邻们把这事当成了一桩新闻传说着,最后当然传进了陆炳兴的耳朵里。他对赵家的每一桩不顺心的事都很乐意见到,他认为只有赵家的日子不好过了,他得到赵美瑛的机会才会更大些。但是当他过了段时间再次提起这事的时候,仍然被春梅一口回绝了。
陆炳兴开始认真谋划,要想个什么办法逼迫春梅和美瑛就范。他知道在赵家,真正说了算的是柴春梅,于是动的脑筋也全是针对春梅的。他想得到的法子,无非是再像上次一样找个借口,可这次找谁充当马前卒却让他颇费思量,一时间还不太好找。
这天他无所事事,就到镇上漫无目的地转悠。戎巷自从戎家发迹以后,无形中被带动得很繁荣,虽说整个镇子和其它大镇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但是只要在镇上一走,就能感到这个镇有一股富裕的气息扑面而来。可是自打日本人占了这里,现在的戎巷看上去人还是那么多,可是沁入人们骨子里的是一种凋敝的味道。他看到街上的乞丐比以前多了不少,有单个的,也有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聊的,有几个乞丐则躺在老地方,从衣服里甚至裤腰里抓出虱子,然后熟练地丢进嘴里,好像那是天下极致的美味一般。
不远处,一个头发乱得像鸡窝的乞丐,正在被一群小孩戏弄。那群小孩里,有一个半大孩子的手上拿着一块骨头样的东西,在逗引那乞丐。那乞丐看上去至少也在中年以上了,却随着小孩的指使,一会儿学狗,一会儿学猪,一会儿又叫那些孩子爹,总之是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陆炳兴知道这个乞丐,听说好像也是本地人,以前有过钱,败家了,现在是只要有人给他吃的,要他做什么都可以。
陆炳兴忽然想到:要是把这个乞丐带回去,再让他承认自己是“抗日分子”,然后将他交给日本人凑数,可以从日本人那儿骗些钱来花花。他再一想,说不定让他去咬赵家一口,他也乐意,真要那样的话,就有借口可以胁迫春梅了。
想到这儿,陆炳兴心里一阵兴奋。他轻声关照手下,去把这个乞丐抓来,然后让他承认是“抗日分子”。他关照手下:如果这乞丐答应下来,那就给他洗个澡,剪个头发,换上件干净衣服,尽量打扮得像个“抗日分子”的样子,关起来再说。
他的手下以为他又是要用这个乞丐去糊弄日本人,骗点“奖金”,连忙答应着去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