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西元如今也已经老了。他从二十四岁进张家,四十年来从未离开过,老太爷也就是张昌谨的爹看重他,让他当管家,也有三十年了。从老太爷算起,他已经服侍过张家四代,张昌谨早已把他当成了自家人。本来张昌谨还准备明年要好好地为陈西元庆祝一下六十六岁寿辰,现在他却被小日本活活气死了。
陈西元这么多年当管家,处理张家大部分的事务,因而积累起了很广的人脉,与三教九流都有交往。张昌谨的丧事办完以后,有人偷偷告诉他:这次张石山上的林木被砍伐,是有人向鬼子提的建议。陈西元听了以后就留了心,暗中打听,终于得知真相——鬼子刚占领滨湖,本来还没有想到砍伐张石山上的树木。城里的大流氓韩金发被日本人拉拢,当了汉奸组织“新民会”的会长,他举荐了陆湾村的陆荣升,让他当了城西地区“新民分会”的副会长。陆荣升一朝得势,为了讨好主子,就向日本人建议砍伐张石山上的林木。
日本人到现场看了看,见张石山虽然不大,但是上面的雪松却长得又粗又大,不少树的树龄估计已经超过百年。他们正好需要大量优质木材用来支持战争,于是山上张家几代人苦苦蓄养的树木就遭了秧。
陈西元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张继宗,张继宗正为日本人气死了爹爹无法报仇而苦恼,现在知道始作俑者竟然是个中国人,当即就想着报复。他问陈西元:“陈叔,这个陆荣升是个什么人?他为什么要和我们家作对?”
陈西元将陆荣升其人其事都对张继宗说了,最后他说道:“少爷,这件事或许还和我有点干系。”
张继宗不解地问道:“这件事和你会有什么干系?”
陈西元说:“这个陆荣升本来就是一个小地痞,和我们也没什么来往和过节。不过当年柴春梅刚到滨湖,就住在‘开元山庄’北面的小屋里。那正好是戎家修渠的那年,山庄对面现在他们家住的房子还没有造,我到那里去看看,却正好遇到这个陆荣升在调戏春梅。当时我没有给他好脸色,还警告了他几句,后来他没有敢再惹春梅。不过现在看来他可能记上仇了,这次是借着日本人的手报复我们。少爷,这件事我没处理好,我对不起老爷。”
张继宗说:“陈叔,你别这么说。先不说这次的事情到底是不是因你那件事而起,即便真是如此,那也不能怪你,做人总不能见到有人作恶绕开了走吧?换成是我也会像你一样做的。”
陈西元心里盘算着,但是没有说什么,他有想法,但是不愿意把少爷牵涉进来。张继宗见他沉思着没有说活,忽然说道:“陈叔,有件事我想求你。”
陈西元说:“少爷,有什么事你尽管吩咐,只要是我做得到的决不推辞。”
张继宗说:“陈叔,我知道你认识的人多,你能不能找到人,给我爹报仇。陈叔,我知道这件事难为你了,可是我忍不下这口气,我不能让我爹白死!”
陈西元沉吟了一会儿,说:“少爷,这样吧,老爷的事你就别管了,我试试看,成与不成你都别插手,也不要再提起这事,好吗?就当这件事我从来没对你说过,你也什么都不知道。”
过后的一个多月,陈西元再没提起这事,张继宗好几次想问,但是想起陈西元说的话,终于还是忍住了。
天气又开始转凉,很快,中国人的传统节日中秋节到了。现在这个时局,东西越来越贵,老百姓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但是大家还是习惯了这个阖家团圆的日子,许多人都准备着趁这节日聚一聚。
从戎巷到陆湾的小路上,晃晃悠悠上来了一副藤榻,两个轿夫抬着,前后各有一个背着长枪的便衣护送。藤榻上,陆荣升舒舒服服地躺着,摇着折扇,嘴里哼哼着走了调的滩簧【注26】。
陆荣升的心情好极了,他在日本人来的前一年,费尽心机拜了城里青帮老大韩金发做“老头子”。日本人来了以后,韩金发投靠了日本人,当了“新民会”的会长。韩金发手下虽说都是些地痞流氓小混混,但是在他投靠日本人以后,他原来的手下陆续散了不少,许多人并没有跟着他当汉奸。如此一来,韩金发为了扩张势力,就将一些原本上不了台面的徒子徒孙统统拉到了台上,陆荣升也被他委任为城西区的分会副会长。
陆荣升在上任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撺掇着日本人砍伐了张家的山林。日本人奖励了他一笔钱,他更加卖力了,前几天日本人对他说,过些日子就让他接替办事不力的分会会长,所以他骨头更轻了。今天是中秋节,他看着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想到了晚上的月亮一定特别亮、特别圆。不过他想想也有不如意的事——家里的家主婆越来越难看,越来越配不上他现在的身份。这时候藤榻已经到了“开元山庄”门口,他歪过头去,正好看到春梅的身影。他不禁想:******,要是老婆能像春梅一样漂亮就好了!不过再一想,春梅年龄也不小了,虽然还是比自己的老婆强了许多,但也已经不复当年风采了。他想到了戎巷上那几个风流女子,心里痒痒的,暗自发誓一旦当上分会长,就在戎巷上弄间房子,再养上一个年轻风流的女人——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他想得正得意,藤榻拐了个弯,再朝前走上半里路就到家了。忽然,他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头,连忙支起脑袋向前看去。前面朱家避暑的别墅门口过来两个人,很陌生。他心中一惊——这座别墅朱家很少来住,平时只有一个看门人,也是待在山腰的屋子里,这儿的大铁门终日紧闭,附近又没有人家,哪来的陌生人?
他再仔细一看,只见那两个陌生人正朝自己这边走来,手伸在衣服底下,那里鼓鼓凸凸的,显然揣着家伙。他顾不上喊轿夫停下,一个翻身下了藤榻,爬起来就要往回跑。当他一回头,却见后面过来的路上也有一个陌生人奔了过来,再看旁边,隔着窄窄的一片稻田,从桃树林里也冒出了两个人。这三个人的手就不是揣在怀里了,而是明目张胆提着手枪。
他连忙去拔枪,手还没有摸到盒子枪盖,接连几声枪响,两个正在把枪从肩上朝下卸的手下就倒了下去。陆荣升见机不妙,只好纵身跳入了小路西边的河里。那五个陌生人奔到河边,朝着水中连连射击,打得河里水花四溅就像开了锅一样。
这个河其实不能算河,而是一个池塘,当地人叫“蒋王池”。蒋王池本来很小,戎家修的最后一级提水泵站就在这里,于是将这个小池塘挖深挖大,成了泵站抽水的蓄水池,正好挡在了小路的西边。
那几个陌生人开枪打了一会儿,没有见到有人从水里上来,也没有发现水底下冒上来血花。他们注视着水面,其中的一个人回头朝两个轿夫挥挥手,示意他们朝来路上回去,两个轿夫如逢大赦,抬着藤榻跑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或许是五分钟,或许是十分钟,靠近陆湾村的那头路上,有人探头探脑朝这边张望。那五个人估计没有什么人能够在水中憋得这么久,陆荣升应该是死在水底了,于是收起枪,窜进桃树林里消失不见了。
等到这几个人走了一会儿,陆湾村里的人才敢走近前来看个究竟。那两个背枪的护卫都没死,只是受了伤,他们都是些二流子,跟着陆荣升混个吃喝罢了,对方一开枪,他们就躺下装起死来。那几个陌生人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奔着陆荣升来的,他们两人躺在地上,那些人根本就不去管他们。
村里来的人认得那两个护卫,不用他们说就知道是陆荣升出事了,有人连忙回去给他家送信。陆荣升的老婆和儿子陆炳兴赶到现场,听那两个护卫说人在蒋王池里没上来,连忙哭着喊着央求大家捞人。
村里的人虽然对这个陆荣升很看不上眼,但是在一个村住着,有不少人家还沾着点亲,自然不能不管。他们下水捞了半天,直到天快黑了,水性最好的人才在池塘对岸一棵大柳树下的水中摸到了人——陆荣升大概知道浮出水面必死无疑,所以紧紧抱着大柳树伸入水中的树根,到死都没有松手。人捞上来以后,浑身没见到一个枪眼,完完全全是自己憋气憋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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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26】滩簧——流行于江浙一带的曲艺。有苏州滩簧、杭州滩簧、宁波滩簧、常锡滩簧等。各地滩簧大多发展为戏曲,如沪剧、锡剧、甬剧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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