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谜。
现在在房中安然静坐与姨娘谈笑着的叶持繁，过不了多久，就会后悔方才没有亲手破开这个谜。
风乍起，鼓了鼓屋顶上那人宽广的衣袖，却没有发出声响。这种夜行衣是特制的，料子极轻，风过无息。广袖，却是为了方便放置一种特殊的道具。那叫做“符”。
倾注了术法师自身灵力凝聚而成的、种类不一用途也不尽相同的，“符”。
“啪”地一声，接连两道纸符破空而出。第一道准确无误地附着在屋外的墙面上，屋内的蜡烛和门前的灯笼霎时俱灭。第二道则在半空中悄无声息地隐去，似乎没起到作用，却又在无形中改变了什么。夜行的黑衣人从屋檐上一跃而下，衣袂当风，如此剧烈的动作竟没带起一丝声响。
刚才那纸灵符所承载的法术，叫做定风咒。
门闩被“咔哒”一声飞快拨开，不出所料，仗剑而出的正是黑衣人目标的女子。身后的酿秋双剑出鞘，随着叶持繁出了门，谢碧绾看似退守房中，实际上袖中匣子里的蛊虫却随时可以出袖。
好一个严阵以待。
黑衣人轻笑一声，抬起右手当空划了一个半圆，指尖带起隐隐的光华。蜻蜓点水般的动作，召唤出的只是一道微弱的光线，从叶持繁身侧一闪而过。司命帝姬灵敏，自然下意识偏了偏身子去查看，黑衣人借此机会从暗处现身，男子的力量毕竟要略胜一些，劈手竟将她手中的命时剑打落。
然而在命时脱手之前，叶持繁顺势将剑尖一撩，嘶啦一声也划破了那人的肩上的衣服。纵然在夜色下别人看不分明，黑衣人自己却再清楚不过，她这一剑看似软弱无力，实则再巧不过，剑锋在空中时几乎没有力道，给人造成命时剑已经脱手不受控制的错觉，却在擦过肩膀时骤然发力，挑破的，不仅仅是衣服。
高手过招，从来只在弹指一息的静默间，钩断命弦。
黑衣人下意识捂住了左肩，微黏的暗红色液体正汩汩而出。这点伤虽不能把他如何，却也使他收敛了原本只当玩玩的心态。他心里不由得苦笑一声，就算知道她的弱点又如何？还不是一样占不得上风。
一旦命时剑离手，司命帝姬的力量将被大大削弱，在出发前，那个指使他前来的人这样告诉他。
“真看不出你一个姑娘家，竟也真下得了狠手伤人，”黑衣人刻意压低了嗓音，摆出一副满不在乎似的口气，故意道，“你若想开杀戒，我可就恕不奉陪了。”
一边的酿秋和谢碧绾不明情况，屏息凝神却始终没有出手。叶持繁与他两相僵持，也并没有贸然打破僵局的意思。黑衣人无声地一笑，不再恋战准备抽身而退，却又想起正常刺客就算重伤逃走，临走前也定会再全力一击，便回手丢出一张纸符，也不辨方向，头也不回地向着偏南的方向逃去。
他心下隐约有些奇怪，叶持繁竟然不来追击。
因为他伤的那个人，叫做谢碧绾。
“……姨娘！？”
“谢前辈？”
顾不得捡回落在地上的命时剑，亦不去管那个逃走的古怪刺客，叶持繁与酿秋急急上前查看伤势。刚才那道纸符的力量不可小觑，乃是名唤“火灵诀”的术法。若是伤到了叶持繁或酿秋也许不至于如此严重，然而谢碧绾所控之蛊恰好在那时出袖，正是源自南疆的烈烛蛊虫。烈烛蛊遇火则愈强，火焰转瞬反噬回自身，这才导致了谢碧绾的重伤。
“姨娘……”叶持繁俯下身去探她的脉象，她虽然不懂什么高深医术，但久病成良医，自从她发觉体内被下了赤魂蛊之后，清辞也时常教她如何诊脉如何在关键时刻自救，此时尚能判断谢碧绾的伤势。
酿秋在旁紧张地打量着叶持繁的表情，见她转眼由担忧变为怔忡，也禁不住伸手探了探伤者的伤势。
——不，已经不能说是伤者。而是“逝者”。
踏入木屋的门槛时，顾言真由于重伤导致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门边。门内传来一声淡淡的寒暄：“你回来了。”
“啊，活着回来了。你家那位也真够呛，一下手就这么狠。”脱去已经被命时剑挑破的夜行衣，顾言真苦笑着道。纵然一手捂住了肩膀，从指缝间淌出的殷红血流却仍然清晰可见，渐渐晕染了身上的一袭白色单衣。
“没伤着她罢。”屋中才点上蜡烛，那人的口气依然温淡，仿若事不关己，三下五除二搞定了面前人的伤口。
“我哪敢。伤了她，你可还会留青漪那条命。”原本的疑问语气被堪堪说成了陈述句，仿佛早就知道答案一般，那个人没有答，顾言真也没有追问。相视而无言。
“我说，”那个人半天没了动静，顾言真只得先开口，“恩之和璃华，你究竟是站在哪一边的？还是说莫非……你想自己当皇帝不成？”
恩之，即是南疆恩之国；璃华则是当今中原天朝的正名。为他效命几个月以来，顾言真始终辨不明他的立场，璃华朝中似乎有他的眼线，南疆那边的局势却也尽在他掌控之中。
“哪一边都不站。”那人似是叹着气答，“她为君，我便为臣。如此而已。”
听闻如此答案，顾言真沉默不语。他记得这个人名叫云清辞，是世人广为传颂的医仙，自己要击杀符青漪的当晚，曾被他和另一名叫做叶持繁的女子出手拦下。那时候他的气质清雅出尘，宛如冰雪。而令顾言真不曾想到的却是，那晚云清辞其实单独找到了他，说出令人瞠目结舌的话语——
“如果杀了符青漪，你会不会后悔？”
“……会。”顾言真并不畏惧直面自己的内心，他终于认定他会为了符青漪而做出改变，哪怕这改变无比艰难。
“我们阻止了你杀她，可否算是有恩于你？”
“这……是。”饶是早已对世事见惯不怪的顾言真，此时也难免发怔。云清辞的意思明显是要他知恩图报。可但凡江湖行侠，出手助人之后连受助者主动送上门来的报答都会百般谦让，哪有他这样强索回报的道理？
“好，你记住了。若我以后有事相求，不得拒绝，权当是你还我一个人情。”少年说完便转身离去。月色凄绝。也不再回头看顾言真一眼。
“等一等。”顾言真这才找回了思考的能力，连忙将他叫住，“如果我不答应……”
“符青漪，死。”前方传来这样不成句子的答语。云清辞依旧片刻没有停留，径直离开。顾言真心下霍然一凛，他知道云清辞此言非虚。纵是乌羽会的会长，短时间内他也无法说服所有乌羽会子弟不再击杀冥灵。况且云清辞身负医仙之名，医者，进一步为救世之仙，退一步为祸世之毒，他想杀一个人，必定有着不下数十种的方法。
他顾言真，也唯有从命而已。
“清商。”思绪被拉扯回现实，云清辞为顾言真处理好伤口，便返身去唤道，“准备好明早下山了么？”
“是，云医仙。”里间传来一个细弱的嗓音，却不失风致。顾言真记得这声音的主人名叫清商，乃是旧墨城泠月戏楼的花魁，年纪虽幼，却是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戏文怪谈无一不晓。不知云清辞又是花了什么代价请到她，又要将她遣往何方？
不仅是清商。浣青山顶上这座原本空寂的木屋里，此时云集了许多人，他们原本生不同来死不同往，却因着云清辞而聚集到了一起。本为南疆所用、名动朝野的杀手离君；泠月楼的清商；云清辞之师、医圣颜蕴月；已被派遣出去跟踪叶持繁的秋姑娘，以及虽目不能视却似乎亦有用处的慕瑑；甚至还有位名叫楚潇予的算命姑娘。每当想起这些人来，顾言真都禁不住一阵惶惑。据云清辞向他解释的只言片语，他是早就预料到了会与叶持繁决裂，故而在路过每一处时都尽可能地拉拢些人，以便日后为己所用。叶持繁离开他不过半个月的时间，他便将这些人悉数集结起来，全体待命。
那些人，包括顾言真自己在内，都像是棋盘上的棋子。然而虽有不甘，却无路可逃。这些人中，或有至亲至爱的性命被掌控在他的手里，如顾言真，如秋姑娘；或以前与他交好，甘愿为其所用，如清商；或者，是他能给他们想要的，如离君，再如楚潇予。至于颜蕴月，那个云清辞该唤她“师父”抑或“阿姐”的中年女子，似乎是唯一一个能够真正理解他的人。
因为颜蕴月在得知他的计划之后，如此叹了一句：
“你终于开始染指天下了，清辞。”
你终于决定为了她，染指这天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