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聚会的这一天,夏天雨满心的高兴去了,聚会过程中也着实开心了一把,但是当他回到家里的时候,却没有了先前的那种兴奋。这种情绪上的巨大变化,还要从张建国告诉他的那个消息说起。
酒宴散去以后,同学们一批批的告辞,也有不少同学坐下来喝口茶,再吹一会儿牛,聊会儿天。夏天雨和张建国各自泡了一杯浓茶,挑了一个冷静一点的角落坐下,张建国对他说起了当年的往事——
原来当年夏天雨在农场因为写歪诗引起了连队领导的注意,同时了解到了他平时的一些言论,又联系到他的家庭出身,连队的革委会就将他列入了重点注意的对象。
但是他当时的歪诗也好,出格的言论也好,都还不至于让他被定成打击对象。正好当时搞“一打三反”运动,革委会就决定对他进行一些调查。
外调夏天雨的人员首先到了学校,了解了他在校的表现,也了解了和他接近的人员的成分。当时并没有“挖掘”出他的什么反动罪行,外调组的人问了一些同学以后,也就回去了,研究下来还是觉得他的思想和行为虽说有点“灰暗”,但也够不上反革命,还是一个教育和自我改造的问题,这件事也就平息了。
谁都没有想到,当时被询问到的同学中,有两个同学是和夏天雨一个“战斗组”的,其中的一个和他有过冲突,并且知道当时同一战斗组的同学中,有几个和夏天雨关系最好,后来去了黑龙江军垦和外地农村插队的同学,此时对夏天雨却是满腔怨气。
这个同学将夏天雨受到调查之事,写信告诉了那几个在黑龙江的同学。这几个去了黑龙江的同学,大部分都是原来和他一个“战斗组”的“战友”,其中有一个在文革前是班里和他关系最好的。68年学校开始“毕业分配”,他们几个人相约报名去黑龙江军垦农场,夏天雨当时很勉强地附和了。等到正式报名的时候,夏天雨考虑到家中只有母亲一人,同时更耽心军垦农场在“政审”的时候将他这个“反革命子女”刷下来,反而让他“丢脸”,所以退缩了,没有报名。
后来这几个同学去了北大荒,他则去了江北的农场。他虽说也是到农场,没有能留在工矿,但他所去的农场和江海也就一江之隔,早上出发,下午就可以回到江海。他们每个月的礼拜天都可以积存下来,只要他们愿意,一两个月就可以请假回家一次,除了工作紧张的时候以外,一般没人会阻挠。而那几个去了北大荒的同学,到了那边,一腔沸腾的热血迅速被北大荒的荒凉和严寒所冷却,他们开始想家,也开始后悔自己的选择。他们对当初答应和他们一同报名,临了却退缩了的夏天雨也是颇有微词。
江海那个同学给他们的来信,勾起了他们的嫉妒和怨恨。那个同学的信中说夏天雨常回江海,差不多两个月就会回家一次,过年的时候他们还在一起吃过一顿饭。夏天雨可以常常回家,他所在的农场离江海这么近,无论是气候还是生活习惯,都和江海相当接近,和北大荒的严酷环境相比,那就好得太多了。
他们几个人感到了命运的不公,由嫉妒渐渐演变成了怨恨。首先是那个和夏天雨关系最好的同学起的头,说是要借此机会让夏天雨吃点苦头——谁让他当初没有和大家一起报名,现在又活得比他们几个人好的!
他们几个想来想去,想到了夏天雨的一些“不革命”、“对社会不满”的言行,那个和他最要好的同学还想起了“战斗组”的办公室里,曾经发现的一张矛头指向伟大领袖的“反动标语”,他还肯定地说那上面的字迹就是夏天雨的。
他们在“气愤”中说干就干,当即写了一封“揭发信”,寄给了夏天雨所在的农场。同时他们还给两个在江西插队的同学,以及一个父亲被“战斗组”揪斗时,夏天雨担任过看押,因而对他颇有怨气的同学写了信,要他们在有人向他们调查夏天雨的时候,照他们的口径“揭发”。
夏天雨所在的农场革委会,收到了来自夏天雨同学的揭发信,立即再次展开了一轮针对夏天雨的外调,这次他们不辞辛劳,不怕花钱,找到了远在黑龙江和江西等地的那些同学。后来夏天雨在农场被整得不轻,差点就成了“现行反革命”,并且在此后的好些年里,他都是个政治贱民,日子过得极其糟糕。
张建国曾经和这几个同学碰过头,也曾经说起过夏天雨的事,张建国当时已经知道他们几个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为此还责怪了他们几句,说他们太过分了。这几个同学听说了夏天雨的遭遇和处境,面面相觑,什么都没说,大概心里也觉得过分,也有点悔意吧。
张建国告诉了夏天雨所有的经过,他说这件事同学中有不少人知道,罗小刚他们那一拨人也知道,为此他们还有点看不起这几个同学——今天的聚会上夏天雨可能没注意,罗小刚他们一拨人对这几个同学很冷淡。
张建国最后说:“我只是没有想到他们会在今天主动向你道歉。夏天雨,听我一句劝,大家同学一场,他们既然道歉了,事情也过去那么久,当时大家都太年轻,又是在那种大环境之下,算了,大度一点,别再和他们计较了,就算是接受他们的道歉吧。”
夏天雨苦笑了一下,什么都没说,既没表示原谅,也没表示愤怒。他沉默了片刻,大约心情平和了,就对张建国表示了感谢,感谢他告诉了他这件事情。
夏天雨从同学聚会的地方一出来,一路上就陷入了沉思,回到家里,更是坐在那里默默地出神。
叶梓青开始还以为他在聚会上喝得太多,人不舒服了,问下来知道不是,但夏天雨也没说是怎么了。她思来想去,又想到是不是在聚会上遇到秦玲,让他回忆起了过去,心中不痛快了。她很干脆地就问他:“你怎么了?是不是见到秦玲旧情难忘,心里不舒服了?”
夏天雨白了叶梓青一眼,知道自己要是再不解释一下,她还真会把她的这个想法当了真的。于是,他把今天听到的那些事,简单而又清晰地说了一遍。
叶梓青这些年一直怨恨当年农场领导硬要棒打鸳鸯,将她分到了淮北,致使他们夫妻两地分居这么多年。她知道这是因为夏天雨是个“阶级异己分子”,而夏天雨之所以成为“阶级异己分子”,除了他口无遮拦之外,他的家庭出身就是个主要原因。现在,他们终于结束了两地分居,也没有人再会理会什么“家庭出身”,她才知道当年夏天雨之所以出事,还在很大一部分原因上是拜其同学所赐。想到当年的那些荒唐岁月和荒唐事,她唯有苦笑而已。
夏天雨对叶梓青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就像憋在河道里的洪水得到了部分释放,心里轻松了许多。他坐在那里,点上了一颗烟,回想着远远近近发生的那许多往事。
他根本没有想到那几个曾经关系密切的同学,居然会那么做,居然就是他这么多年受到不公正待遇的源头。他现在知道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并没有多少仇恨之情。这么多年过去,要恨也恨不起来了,再说恨又有何用,一切不可能从头再来。
他只是更加深了对人和人性的感知。由这件事,他联想到了这次厂里的那些同事们,他们的种种表现,有的让他感到了人性的善良,也有人让他看清了人性的丑陋。
他想了很久,等到他起身吃饭,然后和妻子女儿说笑的时候,他的心里却好像比今天之前透亮和松快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