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会几个委员今天全都在厂里,也都不忙,夏天雨召集的会议准时开始了。
前些年,特别是工资一直没有涨过的文革中以及后来的几年,工会每个季度讨论发放的“困难补助金”,对于一些确实困难的职工很重要。那会儿补助金的金额很少,分到多的也就十几二十元,少的可能只有几块钱。但那时候物价低,这不多的一点钱,往往真能帮助困难者渡过难关。
改革开放以来,工资已经调整了好几次,厂子尽管不景气,真像以前那么困难的职工却还是很少了。厂工会讨论发放补助金,也就是挑一些相对困难些的职工,或者家中临时遇到事情的人,每个季度就在这些人里轮流分摊一下。一般情况下,这个季度拿过钱的,下个季度就不再考虑了,工人们也不再像从前一样当真,很少会有为此大吵大闹的人。
会议开始以后,工会生活委员丁国兴拿出一份名单,说了一下这次准备补助的几个职工的情况。大家听了以后没有什么大的意见,只是根据大家的意思,对几个人的金额做了一些小的调整。夏天雨最后问了一句:“大家还有什么意见没有?要是没意见,下午就把钱发给这些人了。”
大家都没表示什么,只是宣传委员翟龙富犹豫了一下,轻轻说了一句:“工人中有人提出,刘根根上两个季度都拿过补助,这次再给他,有些人有点看法。”
夏天雨没出声,看了看大家,等着听听他们怎么说。这时候,李聪先开口了:“是啊,上次发了补助以后,我也听到了一些怪话。他家里的情况我知道一些,虽然他老婆出了工伤,现在也恢复得差不多了,他老婆厂里也已经按照工伤处理,我看这次就不要再给他补助了,要不然几个难弄的刺头又要摆不平了。”
李聪是厂长夫人,又是和刘根根一起从黑龙江军垦农场返城的知青。现在她这么一说,别人倒还不大好发表意见,因此一下子冷了场,谁都不说话。
夏天雨见大家都不吭声,开口说道:“刘根根的情况我知道,他老婆单位按照工伤处理,也确实给他们解决了一部分困难。但是他家里本就比较困难些,有些钱可以报销,他老婆需要的营养之类,只能由他们自己解决。现在我们厂里比他们困难的职工没几个,这次再给他一些补助,是我和老丁、老郭商量过的。我看就这么定了吧。”
李聪这人并不是那种脑子很好使的人,但是仗着老公是厂长,平时有些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她不论是不是该她管的事情,都喜欢掺和一下,喜欢让别人都听她的。她对刘根根拿不拿补助,本来并没一定要反对的意思,说过也就算了。现在夏天雨却无意中说到这件事是他们三个人商量过的,而她事先却一点都不知道,不觉来了气。
她大声说道:“这件事情我看还是应该慎重一点。困难补助是给全厂所有困难职工的,要是刘根根一个人连拿三次,这工作肯定不好做,说不定会有人闹的。刘根根的情况应该是我比别人了解得多些,我的意见是这次他就算了,免得多出些事来,我们陷入被动。”
夏天雨平时少有发火的时候,即使有时候很委屈,也常常隐忍不发,所以有人觉得他性格软弱。实际上他骨子里有很刚硬的一面,一旦认准了的事情,或者说是他认为正确的事情,无论什么都很难让他改变。刘根根的妻子在她单位出了工伤以后,他作为工会主席,去过几次他妻子的单位,和对方协商善后事宜。协商工作基本完成以后,他又去过刘根根的家,对他家的情况知道得很清楚。他听李聪一说,就有点恼火,也有些明白她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应。
他一直以来对王为民都有看法。在王为民他们刚进厂的时候,曾经和他有过一段交往密切的日子,但他很快就和他们疏远了——他觉得王为民和几个与其关系密切者,与自己格格不入,完全不是同一类人。再加上现在王为民提出的“改革”方案,而且奔走鼓吹不遗余力,稍有点头脑的人都能看出后面可能掩藏了一些什么东西。这些日子他在厂里和家里都遇到了许多不顺心的事,性子自然也就没平日那么好了,所以说出来的话就不那么入耳。他和李聪言语上起了争执。
他们两人互不相让,其他人都不出声,气氛显得有点尴尬。这时候,郭宝山开口了,他的语调平和,带着息事宁人的气息,但同时也让人感到其中有一份坚定:“我说大家也不要多争了,刘根根家的情况我多少也知道一些,确实挺困难的。我的意见是这次还是给他补助吧。”看到夏天雨和李聪不再出声,他又说,“其实现在工会的补助也只是象征性的了,物价涨了许多倍,补助没有涨多少。以前虽然每个困难对象只能拿到几块钱,多点也就一二十块,但那时东西便宜,那点钱真能派上用场。现在就算多一点的,也只有一百来块钱,看着好像不少,其实也真的只能贴补贴补,起不了大用的。”
他这么一说,另外几个工会委员就纷纷说起了现如今的物价,有人还说到厂子一旦改制,下岗的、买断的、提前退休的工人们日子还真不好过。
室内冲突的气氛被冲淡了,郭宝山又可以说是在座的所有人的师父甚至师爷,他说的话没人会反对。李聪进厂以后,没有跟过郭宝山,但是别说是她,就连已经当了厂长的王为民,见面也得尊称他一声“师傅”,所以她也不再说什么。
这件事情一定,其它也就没大事了,大家又说了一会儿厂里改制的事。夏天雨的方案现在八字还没有一撇,他不能多说。李聪的老公提出的那个方案,李聪了解得并不详尽,她也不愿多说。看看没什么可商量的了,夏天雨就宣布会议结束。
李聪从会议室出来,心中的一口气还是没有顺过来,板着脸朝办公室先走了。“春风”厂不大,占地却不小,房子也盖得多,无论生产还是办公用房都很宽裕,唯一的缺点就是因为由几家小厂合并起来的,所以分布得有点散乱。
工会今天开会占用的是一个小会议室,由于房子宽裕,工会所在的这座小楼,又和厂里主要的领导机构占用的办公楼不在一处,这个小会议室几乎就是工会专用的了。从会议室到工会办公室,要经过一条走廊,朝外是敞开的,没有窗户。李聪不经意的向下面看着,忽然看到自己的丈夫王为民正从后勤科的门里出来,看那姿态似乎很自在,只是离得远,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如何。
李聪知道后勤科的事,一般都由分管的副厂长管,用不到老公去关心。她还知道,那里倒是有一个她老公关心的人——章兰芳。
她知道老公和章兰芳不清不楚的,但她自己也有软肋,不敢多说什么,再加上这个章兰芳还知道分寸,很收敛,她也就眼开眼闭了。可是再怎么说,看到老公从那里出来,八成又是找那女人去了,她心里总还不是个味道。刚才在会议上就有了气,这么一来她的心情就更加不好了。
王为民并不知道妻子正从远处看着自己,他脸上是一种轻松愉快的表情。他确实是去找章兰芳的,不过并不是去叙旧情,而是去央求章兰芳今天下班后别回家,陪他一起去会会周副局长。他对她说:今晚上没什么事,就是他要和周孔阳商量点事,晚饭的时候免不了喝点酒,就他们两个男人有点单调,所以请她在一边陪陪,增加点气氛而已。
章兰芳本不愿意去,架不住他再三劝说,这才勉强答应了。好在她至今未婚,以前厂里分了一个小单间给她,她一人独住,也不用和谁打招呼。
王为民劝动了章兰芳,一桩心事落地,满心高兴地朝办公室走,就等着下午提早一点出厂,去和周孔阳会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