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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血染黄沙

夕阳流光溢霞,晒在广遨的沙地上,恍如金鳞斑斑。

笳离突然推开怀里的凉伊璃,屏气凝神聆听。

凉伊璃大惑不解地道:“怎么了?”

笳离低声说:“有马队!”

凉伊璃怔了怔,释然笑道:“说不定是来接我们的。”

笳离神色凝重地摇摇头,“不是官军,他们的马不会如此迅捷。”

他话音未落,凉伊璃已经听到恍若巨浪排空、波涛滚滚的马蹄声,似乎隔得很远,可是转眼间,那声音仿佛就到了眼前。

霞光下,黑糊糊的一闪,恍若遮云蔽日,只见不远处的沙丘上,一群黑衣蒙面的骑兵已经昂然而立。

为首的骑士全身都被黑衣包裹,面覆黑纱,背后是耀眼的夕阳,根本看不清楚面容,但见他左手握着缰绳,右手中则是一柄寒意森冷的薄剑,鲨鱼剑鞘在夕阳的折射下发出耀眼夺目的光芒。

两个人腾地站起来。

“是马贼。”笳离凛然道,不安地瞥了瞥凉伊璃,发现她竟然露出松了口气似的释然笑容,不禁怔忡。

那为首的马贼摆了摆手,众马贼疾驰而下,踏起黄沙滚滚,带动风声呼啸,转眼就到了面前。

凉伊璃笑意盎然,翩然拜倒,“臣妹叩见皇兄!”

笳离心中一惊,那为首马贼已经翻身跃下马背,双手扶起凉伊璃,笑道:“朕来得迟了,累得伊璃受苦。”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落在笳离脸上,迟疑地问道:“这位是?”

凉伊璃给笳离递了个眼色,禀道:“他是臣妹府里的下人,这次多亏他相救,才没遭了温迪罕那奸佞小人的毒手。”

笳离迟疑着俯身拜倒,“奴才笳离叩见皇上。”

“平身吧,”凉伊晔温和地道,“你救了朕的皇妹,立下大功,朕定会重重赏你。”

笳离心中一动,躬身道:“奴才多谢皇上,只希望皇上不要忘了这句话才好。”

凉伊璃愣住,诧异地瞥了他一眼。

凉伊晔也是愕然,笑道:“君无戏言,你若是想要什么,只要不是太过无礼的,尽管来找朕。”

笳离大喜,叩头拜谢。

凉伊璃又是纳闷又是好笑。

凉伊晔暗暗疑惑,不知道这个小小的奴才怎么会有如此大的胆子,竟然害怕皇上失信于他?!不禁多看了他几眼。

早有随从给凉伊璃和笳离牵了马来,二人翻身上了马,随凉伊晔一行风尘仆仆往古轩镇而去。

一路上,听凉伊璃和凉伊晔兄妹谈话,笳离才知道,那纵横大漠的马贼竟是凉伊晔和他的亲随,怪不得他们只打劫匈奴和各国往来客商,对古轩镇虽偶有滋扰,却从不伤人。

凉伊晔贵为王爷,居然乔装马贼,原来是为了掩人耳目,在大漠中训练自己的骑兵,凉伊璃的兀鹫兵本来也是给他训练的,十四王爷被蒙在鼓里,妄图利用兀鹫兵对付凉伊晔,想想真是可笑又可叹。

而凉伊晔前几日来函,假意催促他们去阿尔察哈草原迎敌,还说要亲自督战,自然是诱敌之计,这一切,当然都是他们兄妹两个商量好的。

笳离不知道凉伊晔和凉伊璃什么时候连成一气,连十四王爷都被算计在内,心中不免感慨万千,天家无情,人心叵测,匪夷所思,想必莫不过于此了。

凉伊晔和凉伊璃温温说着话,突然转头看着笳离,笑问道:“朕看你有点面善,莫非你昔日就在公主王爷们的府邸呆过?”

笳离垂眼躬身道:“奴才前不久才卖身给公主殿下,跟皇上是素未谋面。”

“哦。”凉伊晔淡淡应了一声。

“这奴才生得特别,皇兄如果见过一定不会忘记才对。”凉伊璃强笑道。

凉伊晔不置可否地点头道:“也是。”

凉伊璃又道:“皇兄,匈奴大军和十四哥昨日去阿尔察哈草原狙杀你,扑了个空,一定不会轻易干休的。”

凉伊晔扬眉道:“正好,一次把麻烦清理干净。”扬鞭一指远方融融的落日,“我们就趁此机会肃清大漠、铲除内患、灭掉匈奴,如此一来,一统江山,指日可待!”

这话说得极有气魄,笳离想起他要铲除的“内患”却是他的亲弟弟,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兄妹二人商量调兵遣将、运筹帷幄之事,笳离越听越是心惊,原来他们两个多年前就已经暗通款曲、深谋远划了。

回到公主府邸,已经是暮色四合,碎打星芒。

简单地用过晚膳,撤去杯碟碗盏,凉伊璃吩咐宋嬷嬷送凉伊晔去主卧房休息,凉伊晔却端坐在厅堂之上屹然不动,若有所思地道:“不忙,朕还有一事,要问皇妹。”

凉伊璃心中狐疑,面上却不露声色地笑道:“皇兄但请吩咐。”

凉伊晔招了招手,一个黑衣亮甲的随从过来,从怀中掏出一柄扇子,恭恭敬敬地呈给他。

凉伊晔语气极淡地道:“这扇子是朕前阵子在营口县的书斋里买到的,是一幅戈壁滩的落日图,画风细致古朴、气势磅礴,虽然没有落款,但笔法格局倒是令朕联想起一个人来。”

看到扇子,笳离悚然一惊,心中开始打鼓。

营口县是距离古轩镇最大的县城,一年前阿广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打伤了镇上杂货铺老板的儿子,为了帮他赔付医药费,笳离曾经画过一幅扇面让他拿去卖,本想这里距离京城何止数千里,就算是被人买去了也没什么,万万没想到居然落到凉伊晔手中,还真是时运不济。

凉伊璃瞄了眼扇面,面不改色地道:“皇兄才华横溢、学贯古今,又何必考较小妹呢?”

“那自然是因为皇妹对此人比较熟悉啊,”凉伊晔眸色深沉,缓缓地道,“当日,皇妹为了他能被钦点为状元,还不惜朝堂之上和群臣力争呢。”

“皇兄说的莫非是徐离珈?”凉伊璃皱眉。

“不错。”凉伊晔点点头。

不只是笳离,旁边侍立的宋嬷嬷也是面色微变,凉伊璃若无其事地道:“徐离珈五年前不是已经被父皇赐死了吗?”

凉伊晔颔首,笑意如水,“是啊,所以才如此之奇怪。你看这只是极普通的云墨,墨迹却栩栩如新,尚未褪色,显见作画不会超过一年,”他抬眼,“一个死人的新作怎么还会出现呢?”

他的声音虽然平静,眼瞳却冷冷的,毫无温度,笳离的心脏都快蹦到了嗓子眼,宋嬷嬷面如土色。

凉伊璃缓缓摇头,强笑道:“臣妹不知,还请皇兄示下。”

凉伊晔微笑道:“朕叫人去查了一下,果然查到那个卖扇之人。”他又招了招手,两个黑甲兵推着阿广进来。

笳离缩在袖中的双手悄悄攥成了拳头。

阿广气色还好,显然没有吃什么苦头,但似乎被吓得不轻,被推搡着跪在地上,浑身打着哆嗦,战战兢兢地叩头道:“草民见过大人。”

他还不知道面前端坐的是当朝天子,凉伊晔也不纠正他,温声问道:“这扇子你从何处得来?”

公主府邸的下人们都识得他是笳离的堂哥,不禁都悄悄睥睨笳离,只有凉伊璃神色不变。

只听阿广颤声答道:“草民无意中捡来的。”

“无意啊……”凉伊晔竟不追究,淡然笑道,“你无意中居然就能捡到徐离珈画的扇子,运气还真是不错。”

阿广又磕了个头,禀道:“草,草民运气一向都很好,幼,幼年的时候就有算命的瞎子说过草民是大富大贵的命格。”

“哦?”凉伊晔打量着他破破烂烂、满是补丁的粗布褂子,兴味盎然地问,“那你可曾富贵?”

阿广听他语气温和,不再惊慌,平静下来不少,说话也不再哆嗦,答道:“草民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但以前在戏台子上倒是扮过不少回帝王将相,那瞎子算得倒也不算全错。”

不只是凉伊晔,连抓住他的两个侍卫都绷不住,“扑哧”乐了。

“命不一定算得出来,不过,有时候却可以人为的改变,”凉伊晔淡淡地道,又抬眼看着凉伊璃,“皇妹,五年前,你曾经向父皇请命,亲自去赐徐离珈毒酒,如今他尚在人间,你有何话说?”

阿广猝然听说面前坐着的是皇上,本能地打了个寒战,偷偷睥睨他,只见凉伊晔年纪轻轻、俊美儒雅、风度翩翩,比起五年前初遇的徐离珈竟也是毫不逊色,越看越欣赏,不禁敛了恐惧的心情,瞪大了眼睛看,好像生怕看得不够本似的。

“臣妹……”凉伊璃沉吟片刻,沉声道,“无话可说。”

凉伊晔面覆寒霜,冷冷道:“民心似铁、国法如炉。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执迷不悟,不肯说出实情,就不要怪皇兄不念手足之情。”

凉伊璃脸色微白,屈膝拜倒,道:“请皇兄赐罪,臣妹无话可说。”

“你……”凉伊晔瞪眼。

还未等说完,旁边的宋嬷嬷突然抢前两步,扑通跪倒在凉伊璃身后,扯着嗓子嚷道:“不关公主的事!是奴婢狗胆包天,救了徐离珈!请皇上赐罪!”

闻听此言,不只是凉伊晔,笳离和凉伊璃都露出惊讶不解之色。

凉伊晔嘴唇一抿,问:“究竟怎么回事?”他那双和凉伊璃几乎一模一样的漆黑瞳子冷得像结了冰似的,声音也清清冷冷的,“私纵钦犯,可是抄家灭门的重罪,你想清楚再说!”

宋嬷嬷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道:“奴婢因为家贫,自幼便卖身为宫奴。七八年前,家中突然来信,说是幼弟病重,危在旦夕。有个江湖郎中,自称能救幼弟的性命,但一剂药就要白银数十两。奴婢在宫中的月俸,不过二钱银子,这么一大笔银子奴婢如何拿得出来?那时正是中秋时节,徐公子画了幅桃花扇搁在书桌上,奴婢一时鬼迷心窍,顾不得会不会被瞧见,就上去偷扇,没想到却被徐公子逮了个正着……”

笳离心潮翻涌,没有想到事隔多年,宋嬷嬷还把这件事记得如此清晰,听她缓缓诉说,仿佛又回到了七八年前的十四王爷府邸中,午后明丽的阳光脉脉地晒在书房内,一切似乎都笼罩上了薄薄的光晕。

他当时心中诧异,这个奴婢怎么如此大的胆子,竟敢偷窃,须知王府的家奴如有偷盗之事,是要活活鞭挞而死的。

十四王爷虽然素来和善,凉伊璃也不是嗜杀之辈,那惩罚也断不会轻了。他上前询问,却没有想到,那个奴婢居然大言不惭地说,公子你的桃花画得真好,我家乡种满了桃花,看着就起了思乡之情。笳离心中暗笑,桃花桂花都分不清,还思乡呢,也不知道“思”的究竟是什么……

但是见那奴婢转身离去,仍然转头看着扇子,眼中黯然,一片不舍之色,笳离转念一想,她敢冒险在王府中偷扇,想必是有难言之隐吧,于是第二日就叫人给她送了去,还打趣道:“慰藉你的思乡之苦。”

“陈公子的扇子,奴婢卖了二百两银子,虽然那天价的药幼弟服下之后,还是撒手人寰。但如果他没有服药便死,奴婢这一生必不得安心,”宋嬷嬷抬眼,直视着凉伊晔,面上竟似毫无惧意,“陈公子当时的笑脸,奴婢一直都记得。多好的孩子,善良、漂亮、学问大……后来他遭了难,奴婢听说皇上要赐他毒酒,奴婢便趁人不备,把克制孔雀胆的鹤顶红放入了毒酒中。”

凉伊璃脸色陡然煞白,攥紧的双手抖个不停,不由自主惊惶地转头看着笳离。

笳离心中苦笑不已,原来那多出的半钱鹤顶红是这么来的。

他安抚地给凉伊璃递了个眼色,凉伊璃想到他中毒已经五年,既然还好端端地活着,估计凌麟已经解了他的毒,心中稍安。

凉伊晔冷冷地看着宋嬷嬷,“你好大的胆子!”转头喝道:“来人!把她推出去斩了!”

凉伊璃咬牙道:“皇兄,请听臣妹一言。”

凉伊晔蹙眉道:“莫非你要维护她吗?”

“当年……”

凉伊璃刚说出两个字,笳离恐怕她说出当年她也给自己投下解药的事,慌忙打断她的话,朗声叫道:“奴才有话说!”

凉伊璃惊叫:“笳离!”目光中隐隐有担忧之色。

笳离知道她为自己担心,心里觉得甜滋滋的,不由得勾唇一笑。

凉伊晔厉声道:“你这个奴才又有什么话说?”

笳离大声道:“奴才就是徐离珈!”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一片寂然,落针可闻。

凉伊晔长出了口气,半晌轻轻道:“是吗?”

凉伊璃脸色惨白如纸,宋嬷嬷惶惑不安,阿广目瞪口呆,众侍从面面相觑。

笳离朗声答道:“正是。”

凉伊晔坐直了身子,冷冷地道:“你敢坦诚自己的身份,也算有几分骨气,你身为先皇赐死的重犯,诈死潜逃五年,罪无可恕,朕便把你斩立决,你有何话说?”

笳离摇头道:“罪民无话可说。”

“不过,”凉伊晔想了想又道:“你今日救了长宁公主,朕曾经允诺你,会重重地赏你,你可要朕饶你不死?”

笳离道:“不要。”

凉伊璃颤声惊呼:“笳离!”

凉伊晔愕然凝视他片刻,慢慢说道:“你既然自己不想活,朕自当成全你。”他抬手叫道:“来人!”两个侍从躬身上前。

“且慢!”凉伊璃急忙叫道,“皇兄勿急,徐离珈虽然罪无可恕,不过他是如何混进王府,又意欲何为,还要仔细盘查清楚……”

凉伊晔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道:“皇妹,你可是不忍杀他?”

凉伊璃面沉如水,沉吟片刻,大声道:“是!他当日犯下死罪,是为了臣妹,今日,臣妹愿意以一死来赎他的罪过!”

“公主!”笳离惊呼。

凉伊璃惨然一笑,“皇兄若是执意要杀他,便把我们两个一起处死吧。”

笳离浑身颤抖,痴痴地看着她,心潮起伏。

凉伊晔凝视着凉伊璃,半晌说道:“你的确对徐离珈情深一片,可惜,你终究不了解徐离珈啊。”

笳离心中一跳。

凉伊晔又怅然道:“你是朕的手足亲妹,朕怎么忍心处死你呢?”

笳离看他说得甚是诚恳,心道,难道被你赶走的凉伊夙、设计的凉伊瑾就不是你的手足?真是虚伪透顶。

凉伊晔瞥到他不以为然的神色,咳嗽一声,端正了面容,淡淡地吩咐道:“当日行刺匈奴王子的并不是徐离珈,而是另有其人。父皇业已辞世,今日朕便做主,洗刷你的清白,自此你再也不是钦犯了。”

凉伊璃闻听行刺温迪罕的另有其人,满心疑惑,看凉伊晔的表情又不像是存心替徐离珈开脱,不禁暗暗揣度。

笳离也是一惊,都说凉伊晔是凉家子女中心机最深沉的一个,果不其然,他怎么知道当初行刺温迪罕的另有其人呢?

他心里疑窦丛生,不及多想,只能叩头谢恩。

窗外夜色渐浓,凉伊晔站起来,摆摆手叹道:“时候不早了,都歇下吧,明儿个还有场硬仗要打呢。”

众人施礼退下,宋嬷嬷没有被追究,逃得大难,爬起来才知道四肢抖得站都站不稳。

笳离和凉伊璃看在眼中,又是好笑又是感动,不知道她刚才就怎么有了那么大的勇气,敢在凉伊晔面前说出自己相救徐离珈之事。

出了厅堂,凉伊璃拉着笳离到僻静处说话,凝声问:“当初行刺温迪罕的究竟是谁?”

笳离默然不语。

凉伊璃思忖着又问道:“难道是那个温迪罕自己刺了自己一剑,然后陷害于你?”

笳离虽然恼恨温迪罕在落雁峡设计害凉伊璃之事,但他为人坦荡,却不肯冤枉与他,摇头道:“事过境迁,你又何必多问?”

凉伊璃不解道:“你也说事过境迁,又有什么不能说的?”

笳离道:“是我不想再提。”

凉伊璃看他脸上怅然,心中一窒,勉强道:“当年是我没有详查,冤枉了你,你怪我,我也无话可说。”

笳离知道她误解了自己的意思,却也不便解释。

凉伊璃又问道:“你中了双份的鹤顶红,可曾解了毒?”

笳离道:“你放心,已经没事了。”

凉伊璃点点头,说道:“我知道,因为我和皇兄联合设计十四哥的事,你对我心怀芥蒂。”

笳离不语,似是默认了。

凉伊璃柔声解释道:“十四哥早有问鼎天下的野心,他人聪明绝顶、文才武功都不在皇兄之下,如果放任他自行其事,必然可以和皇兄一较长短,到时候战火纷扰,天下生灵就会受苦。我帮皇兄,也是为了消弭更大的战事。”

笳离知她说得都对,但想起三人从小一起长大,她以计谋对付十四王爷,无论如何,心中都不能彻底释怀。

凉伊璃又说道:“你放心,我和皇兄只是让他知难而退,打消他的妄念,绝不会伤害他的性命。”

笳离这才安下心来,两个人又说了几句话,各自回房安歇。

笳离回到房中,诧然发现凌麟的雪鸢竟在里面,昂着头,列兵般在窗台上走来走去。

看到他进来,歪头用温顺的漆黑眼珠盯着他。

笳离又惊又喜,摸摸它的头,解下它腿上缚着的竹筒,从里面小心翼翼抽出一张白绫,只见上面只有一行碳写的字:“如不想死,速来托木尔峰。”字迹凌乱潦草,显然是匆匆写的。

笳离抚摸着雪鸢柔软的翎羽,又是感动又是感伤。

凌麟不知道多么辛苦,才找到可能延缓他生命的法子,可是,这种时候,他怎么能离开凉伊璃呢?

凌麟的苦心,他是注定要辜负的了。

次日一大早,笳离还未起床,突然听见外面人声喧哗,只听有人大声嚷道:“匈奴骑兵来了!快跑啊!”

笳离大惊,急忙穿衣起床,跑出去一看,凉伊璃也正从房间里出来,正淡淡地吩咐身边的侍从:“把那个喊快跑的人给我杀了祭旗!”抬眼看到笳离,微笑着冲他道:“你要不要跟我并肩作战?”

她眼波脉脉,熠熠生辉,笳离不由自主就点了点头,懵懵地跟她纵马出城。

凉伊晔已经站在城楼上,金冠束发,银白色绣金龙袍,器宇轩昂、气势逼人,令人几乎不敢仰视。

笳离遥遥一望,前面黑压压的都是匈奴精壮的骑兵,一眼望去竟似蔓延到天边,铁骑中央是黑色兀鹫王旗,竟是匈奴王御驾亲征。

凉伊晔微微一笑,道:“伊璃,今日便是他们的葬身之期!”

凉伊璃朗声道:“托姆扎!我南越慧仁天子在此,你还不下马参见!”

她功力不弱,声音传出很远,依稀有回音可闻。

匈奴骑兵有序地让开一条道,一个满面虬髯、头插翎羽的汉子骑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马越众而出,大声道:“凉伊璃!你们兄妹马上就要成为阶下囚,若是识时务,现在就开城投降,孤王还可以饶你们的性命!”

他旁边又有一骑驶出,却是温迪罕,温迪罕微笑道:“公主殿下,你若肯弃械投降,小王必定封你做王妃,将来我们一统天下,成就千秋万世的功业!”

凉伊璃一声冷笑,“你这个阴险小人!落雁峡的账我还没跟你算!”

温迪罕眉毛一挑,道:“那是你哥哥要你的命!不关我的事,你也不要算在我头上!”

凉伊璃面色一僵。

温迪罕又道:“你们南越可用的骑兵不过十四万,有六万是你帐下的,现在都已落在我们手中,你们现在不投降,还待何时?”他指了指天边,微笑道:“你们看看那是谁!”

他的话音一落,笳离他们的视线不由得都落在那里,只见黄沙漫天,沙雾里只见人影憧憧,马蹄声哄然如雷,待到马止风停,猎猎战旗下,当骑一人黑色高头大马,亮银色的战袍分外夺目,他飞扬的乌眉下是一双黑曜石般漆黑的眸子。

“十四王爷!”笳离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凉伊晔兄妹面色都有点微变。

笳离却打了个寒噤,他们精心布局已久,等待的就是今日吧?兵戈相见、手足相残。

凉伊璃幽幽叹道:“自作孽,不可活。”抬眼对十四王爷道:“十四哥,你现在悬崖勒马还来得及,不要执迷不悟了。”

十四王爷冷冷道:“就算是错的,我也要做下去。”

他一挥手,身后的骑兵竟然屹然不动,不禁诧然,怒道:“你们干什么?”

凉伊璃淡然一笑,也挥了挥手,那些骑兵刷地亮出兵戈,直指向匈奴骑兵。

托姆扎怒叱:“凉伊瑾!怎么回事?”

十四王爷像是呆了,眸光沉沉地看着凉伊璃。

凉伊璃缓缓道:“我和皇兄早就知道你和匈奴勾结在一起,这个局本来就是我们布下的诱敌之计!这一望无际的沙漠,就是你们的墓场,今日我倒是要看看你们能否逃出我的重兵铁甲?!”

温迪罕挥刀向凉伊瑾劈去,怒喝道:“你们汉人狡诈歹毒!你假意和我们合作,一定是诱我们入瓮!我先杀了你这个奸贼!”

凉伊瑾面色沉沉,竟然不加躲闪,幸而他身边的黑甲兵跃马上前,挡住温迪罕。

凉伊瑾盯着凉伊璃,苦笑了一下,突然道:“原来你最亲近的哥哥不是我,而是他。”

凉伊璃皱眉不语。

笳离心里叹道,一子错,满盘皆落索,我们都看走眼了,谁也不会想到,凉伊璃和凉伊晔竟是一路的,你犯了这样的大错,难免会有今日之败。

凉伊晔挑眉,沉声道:“你错了,伊璃并不是偏帮我,而是遵从父皇的遗命。”

凉伊瑾微微一愣,笳离也愣住了。

凉伊晔叹道:“当日你行刺温迪罕,意图挑起两国战事,坐收渔翁之利,父皇早已知晓,从那时起,他对你就有了戒心,他老人家说,凉家的子孙再怎么不肖,想让外族铁蹄染指江山的,你还是第一个,他纵你一次,绝不会有第二次,所以下了密诏给伊璃,让她随时钳制你,她数次出言警示你,可惜你都不肯听。”

凉伊瑾沉着脸,不做声。

凉伊璃虽然接到父皇要辖制十四哥的密诏,但上面并没有说他行刺温迪罕的事,闻言皱着眉头,瞄了瞄笳离。

凉伊晔又道:“你以为,五年前如果两国开战,十五弟必会被派去领兵,到时候你就可以设计让他死在军中,然后再除掉我,你就能登上大宝,却没有想到,那夜徐离珈突然出现,阻止了你。”

凉伊瑾冷笑不语。

笳离心潮翻涌,想起他那夜因为白天撞见温迪罕和凉伊璃亲热的行迹,辗转难眠,半夜起来练剑,却见到一个黑影向温迪罕下榻之处纵去,他提剑跟了上去,才发现竟然是十四王爷。

眼见十四王爷欲行刺温迪罕,笳离大惊之下,投石击中他手腕。

凉伊瑾一剑刺偏,不知道谁躲在暗处,害怕行迹败露,急忙退走。

温迪罕受伤后骤然惊醒,跑出房间,就看到执剑的笳离,把他当成了刺客。

笳离不能说出十四王爷,明知道是个黑锅,也只有自己咬牙背了。

凉伊璃冰雪聪明,略一思忖,已经猜到了个大概,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对笳离更感内疚。

凉伊晔顿了一下,缓缓地道:“十四弟,你处心积虑,谋划不谓不深远,可惜,终究功亏一篑。”

凉伊瑾缓缓抬头,干涸的嘴唇微微一笑,道:“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当皇帝?”

周围的人都讶然地打量着他。

凉伊瑾幽幽道:“我四岁时,母亲在宫中被人毒死,父皇明知她被人毒杀,竟然不肯为她查明真相,还她一个公道,无论我怎么哀求,父皇都说此事不宜追究。那时我就对自己说,我一定要成为皇帝,要替我母亲报仇!”

凉伊璃打了个寒战,笳离瞥到她有点苍白的脸,不禁有点担心。

凉伊瑾看着苍茫茫的天空,缓缓说道:“徐离珈,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是唯一一个可以听我说心里话、对我直言不讳、从未把我当成王爷只是当成朋友的人。他文章锦绣、天下皆知,可是,那些老家伙居然说他出身不好,明里暗里地嘲讽他。如果我当了皇帝,一定要让他位列那些人之上,让他们都要恭恭敬敬地仰视他。”

凉伊璃看了看笳离,他咬紧了淡色的唇。

凉伊瑾的声音里有了些许忧伤:“我跟伊璃、离珈一起长大,他们两个是我最在乎的人。可是,我却害了离珈,五年前,他发现我去刺杀温迪罕,跑去阻止我,反而被当成刺客下狱。我去求父皇,向他老人家说明真相,没想到父皇把我囚于宫中,连夜就毒杀了离珈。”他抬眼,看着凉伊璃,眼中跳动着愤怒的火焰,“毒杀他的人居然是你!口口声声喜欢他的你!我不能原谅你!”

“十四哥!”凉伊璃叫道。

凉伊瑾眼光落在笳离身上,眼中阴鸷狠冽的锋芒更甚,“更可恶的是,这世上只有一个徐离珈,你居然会为了一个奴才忘记他!所以我要杀了你!我不能让你这样侮辱他!”他仰天叹道:“离珈,这一生不肯负你的人只有我啊!”

凉伊璃脸颊抽搐了好久,嘴唇一阵哆嗦,看着笳离欲言又止。

凉伊瑾沉默良久,突然抽出袖中的折扇,回头温和一笑,笳离在马背上晃了晃,凉伊瑾的笑容中有着无尽的哀伤和眷念,像流光一样,激起他心中久远的记忆,十四王府的后花园里,笑意如水的少年,温和地对他说:“离珈,你是我的好兄弟,一辈子的。”

“十四哥!我有话对你说!”凉伊璃大叫道。

凉伊瑾缓缓地摇头,“这样也好……我就可以去见离珈了。”

笳离见他手腕一抖,大叫了声:“不要!”

只见凉伊瑾手中的折扇已经飞快地割破了他的颈项,鲜血奔涌而出。

朝阳绚烂,笳离的心却如坠冰窟,彻骨的寒冷。

凉伊璃的嘴唇抖了抖,眼中也起了薄薄的水雾,但整个人端坐在马背上纹丝不动。场地里数十万人都鸦雀无声,空余战旗迎风猎猎作响。

笳离陡然跳起,几个腾身跃到凉伊瑾面前,将他抱起来,颤声道:“我,我有话告诉你。”

凉伊瑾眼神涣散,似乎已经听不到他的话,空洞洞地看着天空,喃喃道:“离珈,黄泉之下,我比伊璃……更能坦然地面对你……你……等我。”

笳离胸口热血翻涌,好像有千万只利爪撕扯似的疼痛,喉咙好像被扼住,再也说不出话来。

凉伊瑾无声地叹息了一声:“离珈……”他就在笳离怀中慢慢地无了声息。

笳离握着他沾满鲜血的手,慢慢地擦干眼中的泪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回头对凉伊璃凄然微笑道:“公主,我答应要陪你并肩作战,现在看来,你根本就不需要我的帮助。”

凉伊璃怔怔地看着他。

“我走了。”笳离颔首,他抱着凉伊瑾一步步走远。

数十万大军,如木雕石塑般看着他们离去。

半晌,凉伊璃才怆然叫道:“笳离!”

笳离回首一笑,“郑伯克段于鄢,公主果然不逊于郑伯啊。”

凉伊璃浑身战栗不已。

“郑伯克段于鄢”是左传里的一段文章,那里记载的是郑国两个皇子,也像今日的凉伊晔兄弟一样,为了争夺皇位,不择手段。那个弟弟胡作非为,比起凉伊瑾,有过之而毫无不及。但《左传》还是讥讽郑伯以机谋施于骨肉。

他这是在讽刺凉伊璃和凉伊晔设计陷害凉伊瑾,逼得他自杀。

“笳离!”凉伊璃又叫道。

笳离走了几步,突然回头看着她,道:“当年,你真的不知道徐离珈是冤枉的吗?”

凉伊璃还没等回答,他已经转身离去了。

凉伊璃怔在当场,神情凄怆,眼中涌起一波波的阴霾,半晌才涩涩地笑了。

这就是——不信吗?终于有一日,你也不再信我了。

尾声

身后杀声震天,战鼓轰鸣。

不必回头,笳离也知道,那是一番怎样惨烈的景象。刀枪剑戟,闪烁着森白冷冽的锋芒,在空中滑出美丽的弧线,最后没入那些健壮的身躯,满目都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远处是红彤彤的朝阳,黄色的沙粒渐渐染红,孤绝的丘石溅上绚烂的红花,地上满是交叠的残肢断臂。

怀中凉伊瑾的尸体渐渐变冷,失去了温度,笳离眼前仿佛又浮现了幼年的凉伊璃,挥舞着森冷的剑,面色沉静如水,旁边的凉伊瑾偎在柳树下,宠溺地微笑,眼波柔软犹如柳丝。

眼睛热辣辣的刺痛,胸口窒闷的痛楚,翻江倒海地涌上来,“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落在地上,刺目的红。

那个女子,原来一直都不需要他挂念,没有他,也会活得很好。

和凉伊瑾在一起多年,都能设计陷害他,无论怎样对自己说,她并没有做错,错的只是纠缠的命运,只是错杂的人生,面对凉伊瑾的死亡,笳离还是觉得悲凉和无奈,而他也的确再也没有能够陪伴她的力量和时间。

不知道走了多久,双脚像灌了铅一样,越来越沉重,胸口灼辣辣的痛,吞了几颗雪蟾丹也是不顶用。

笳离知道,毒素已经发作了,这一次,自己的生命的的确确走到了尽头。

看着怀中紧闭着眼眸,宛如熟睡中的凉伊瑾,他不禁微微一笑,他真漂亮,比女子还要纤长的睫毛、高挺的鼻梁、自然粉嫩的唇色,如果他不是王爷,如果他的母亲没有被人害死,甚至假如没有遇到自己,他都会活得很幸福吧?

笳离知道,凉伊瑾并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他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他自己。

远远地看到了一大片梭梭树,那是一种非常顽强的树,种子仅能存活短短的几个时辰,但只要有一点点水分,它就能在一两个时辰内发芽,在荒凉的大漠中,迅速蔓延、昂然挺立。像不像凉伊瑾和凉伊璃的人生呢?他们,都是生命力特别顽强的人。所以,即使没有他,那个女子也会活得很好,一定会的。

笳离气喘吁吁地抱着凉伊瑾来到树林中,就用双手在树下挖了一个沙坑,把凉伊瑾放了进去,然后覆盖上沙土。

他没有留下任何标记,他知道,比起世间的纷扰,凉伊瑾更愿意孤独地留在这渺无人迹的地方。

太阳很大,很刺眼,有液体从嘴角慢慢滑落,渐渐连成了线,笳离怔怔地看着,然后躺在刚刚埋葬了凉伊瑾的地方,长出一口气,缓缓合上了眼睛。

笳离醒过来的时候,抬眼就撞上凉伊璃布满血丝的眸子,见他醒了,欣喜若狂地一把抱住他,将头埋在他的脖项里喃喃道:“笳离!笳离!你总算是醒了!”

笳离有片刻的愣怔,好一会儿才想起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怎么跑得那么快?我叫人去追你,好不容易追上你,就发现你晕倒在地上。”凉伊璃流着眼泪,嗔怪着。

原来还没有死啊……笳离揉揉胸口,才发现痛楚缓解了很多。

凉伊璃还在愤愤地咬牙咒骂:“那些个混账庸医!只说你体内毒素沉积得太多,早就应该死了!我看他们才该死!你知道凌麟在哪里吧?我送你去找他。”

此时此刻,那些被她骂做“庸医”的倒霉太医们正诚惶诚恐地在外间商量着,怎么也想不通,笳离的身子,明明已经是个毒药匣子了,可谓深入肺腑,怎么可能活到今天呢?当然,也不能排除,各种毒药互相厮杀、互相抵消的可能,但人的身体,是绝对无法扛住那样的毒物侵蚀的。

笳离叹了口气,低声道:“我想见皇上。”

凉伊璃愣了一下,道:“你要见他做什么?”

笳离舔舔干裂的嘴唇,微笑道:“我有事想求他。”

“哦?你想求他什么?我帮你跟他说。”凉伊璃纳罕道。

笳离摇头,“我要自己跟他说。”

凉伊璃迟疑片刻,还是点点头出去了。

不一会,跟着凉伊晔一起进来。

凉伊晔打量着笳离的脸色,微笑道:“气色不错。”

笳离慢慢起身,凉伊璃忙扶住他,皱眉,“你干什么?身子不好,就不要乱动。”

“已经没有大碍了。”笳离站起来,对凉伊晔深施一礼,“草民有事求皇上。”

凉伊晔视线在他们两个身上溜了一圈,温声道:“是什么?”

笳离抬眼,“当日草民在落雁峡救了公主以后,皇上曾经允诺过会赏赐草民。”

凉伊璃不解地看着他。

凉伊晔也是微微一愣,道:“你想要什么赏赐?”

笳离再次拜倒,“草民有个不情之请,想要一块封地。”

“什么?”

笳离道:“草民请求皇上把天山的托木尔峰赐给草民居住。”

凉伊璃变色叫道:“你要去那里干什么?”

笳离道:“草民几年前曾经去过托木尔峰,非常喜爱那里瑰丽壮观的景象。”

这句话倒是实话,五年前,为了克制他体内的毒性,凌麟曾经带他去过托木尔峰,当时笳离就爱上了那里的景致。

“笳离!”凉伊璃蹙眉叫道。

“你如果只是想上去居住,根本不需要朕答应。”凉伊晔静静地看着他。

笳离慢慢道:“草民还要皇上下一道旨意,任何皇室的人,都绝不可以踏上托木尔峰一步!”

“笳离!你要干什么?”凉伊璃怒叫。

笳离没有理会她,只是看着凉伊晔,“皇上不会食言吧?”他笑了一下,“食言可是会变成胖子的,皇上英姿飒飒、玉树临风,变成胖子就太遗憾了。”

凉伊晔瞥了眼凉伊璃,隔了许久,淡淡地道:“准了。”

笳离躬身谢恩,“谢陛下。”

凉伊璃红着眼,狠狠瞪了笳离两眼,又对凉伊晔道:“皇兄!您没有这个权利!”

“为什么?”凉伊晔挑眉问她。

“因为他是臣妹府邸的奴才,就算您是皇上,也无权随意处置臣妹的家奴!”凉伊璃眼睛里喷火道。

“有道理,”凉伊晔点头笑道,转头问笳离:“怎么办呢?你主子不答应啊。”

笳离挠挠头,纳闷地道:“谁是草民的主子啊?”

“笳离!”凉伊璃被他气得不轻,脸色都发青了。

“公主若是不相信,不妨看看有没有笳离的卖身契?”笳离微笑道。

凉伊璃恼怒地打开房门,对边上的侍卫喝道:“去!叫宋嬷嬷把笳离的卖身契拿过来!”

凉伊晔似笑非笑地看着笳离,凉伊璃脸色铁青。

不一会儿,宋嬷嬷一路小跑着将卖身契拿来,献宝似的呈给凉伊璃,凉伊璃连忙将卖身契打开,整个脸蓦地都白了。

笳离当然知道是为了什么,他笑道:“公主,您看,卖身给您的不是徐离珈,也不是笳离,只是两个圆圈而已。”

卖身给皇家为奴,古往今来还敢赖账的大概只有笳离一个,所以,他们从未留意过居然会有这么大的漏洞。

“宋嬷嬷!”凉伊璃磨牙。

宋嬷嬷扑通跪倒,不停地叩头,“是奴婢疏忽了!奴婢马上去查,看看究竟买了多少个圈!”

连凉伊晔都被她逗笑了,从咬牙切齿的凉伊璃手中抽过笳离的卖身契,垂目半晌,才抬眼笑道:“笳离,朕说过要赏你,就算你求再不可思议的事,朕都会答应你。”他意有所指地斜睇凉伊璃一眼。

笳离摇了摇头,“草民只要能够毫无困扰地永居托木尔峰,于愿足矣。”

凉伊晔看了他半晌,轻轻叹了口气。

托木尔峰是天山的一脉,冰川之上覆盖着大小不等的石块,人可以行其上。冰川之上有无数水深莫测的冰面湖、数百米深的冰裂缝,还有浅蓝色的冰融洞、冰钟乳、水晶墙、冰塔、冰锥、冰蘑菇、冰桌和冰下河等冰川奇境。天气多变,有时晴空万里,突然霹雷一声震天响,抬头望去,不远处的雪尘滚滚飞扬,飞泻而下,掀起数十米至数百米高的雪浪。腾起的雪雾,像蘑菇云那样上升、扩散,景色蔚为壮观。

如果说物似人性的话,托木尔峰就像自然界的凉伊璃,美丽、高贵、端庄、清冷。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时光飞逝,岁月如梭。

转眼间,笳离已经在托木尔峰隐居两年,凌麟偶尔会上来检视他的身体状况,弄些乱七八糟的药给他。

是夜,又是淡月疏星之夜,笳离站在冰峰之巅,遥遥南望,轻叹了口气。

阿广自身后走来,将一件雪白狐裘披在他肩上,叹道:“你这一生,真的无法走下这冰峰了吗?”

笳离道:“凌麟说,只有这冰峰的极寒之气才能压抑住我体内的热毒,但能够克制多久,他也不知道。无法克制之时,就是我命丧之日,到时药石俱枉。”他转头,看着阿广,幽幽道:“只是连累了你,陪我困在与世隔绝的这冰峰上。”

“说什么呢?我们是好兄弟啊。”阿广笑道,“这里也挺好的,风景美,那个公主还常常遣人送东西来。”

笳离听他提起凉伊璃,不禁思绪万千,又叹了口气,十数年间的情事,一一在心头掠过。那朱雀御街上的初次相逢,王爷府邸中的朝夕相对,桂花树下的撒娇任性,睡莲池畔的情意初萌,天牢中的狠辣决绝,再次重逢时的伤怀感悟,战场上的心疼难忍,离别时她含泪的眼……历历如在眼前,有纠结,有缠绵,有忏悔,有情伤,有柔情蜜意,有怅然所失,最伤心的是,往者已矣,来者却无法可追。所能做的,不过是在此夜夜独自品尝思念的滋味罢了。

笳离想得如醉如痴,看着头顶上空的星星,只觉凉伊璃就像头顶的星星,离自己像是很近又像很远,永远也无法跨过那触手可及的距离。

“笳离,”阿广低声道,“你又在想念那个公主吗?”

笳离默然不语。

“既然想她,为什么不告诉她呢?”

“阿广,她是属于尘世中最尊贵的花朵,我不能把她摘下来,让她来这渺无人迹、冰天雪地的孤峰上,何况,”笳离笑了笑,“就算是她愿意陪我,我也不知道能陪着她到什么时候啊,红尘路悠悠,我若是不能陪她携手百年,又何忍徒留悲伤给她?”

阿广听得似懂非懂,仰头看天,只见北极星正悄然升起。

远处的冰峰脚下,一个英姿飒飒的女子,正搓着手,慢慢向上攀爬,雪白的袄、艳红的腰带艳红的鹿皮靴,腰间一把明晃晃的秋水长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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