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来,不是所有的孤独都会带来痛苦,也不是所有的孤独都标志着幸福。只有当一个人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并且最终得到了,这时的孤独,别人看起来备觉凄凉寂寞,于自己却是无上安乐——甚至于哪怕是一边哀痛,一边也是幸福的。钱钟书死后,杨绛先生是孤独的;妈妈死后,史铁生是孤独的;妞妞死后,周国平是孤独的。面对外界的纷纷扰扰,他们超拔而起,步出必然王国,进入自由王国,一边孤独着,一边幸福着。他们是王者。而真正的王者,是不妥协的。鲁迅先生像猫头鹰一样,不惜以孤独作代价,终生作恶声。“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先生于大悲哀和大痛楚里,一边受到最大的孤独袭击,一边得到最大的幸福合围。
这些绝世英雄们孤身一人,认定一条险峻小路,不顾一切地向上攀登,山路成为生命的一部分。当他们到达绝顶时,山风猎猎,天宽地阔,孤独是山峰送给征服者唯一的礼物。后悔么?再想回头,已经来不及了。于是他们干脆拼尽全生之力,迎上前去,和孤独拥抱在一起,抵达生命最深处的真实了。
世间一路,本为迷途,你看诱惑面前,多少人迷了本性,露出薄情、寡恩、忘义、滥交的恶面目。整个人世好比寒冰冷雪天气,若自己尚且不能抵抗诱惑,善自珍重,别人,又怎能救得了你的心呢?
所以,人生最大的真实,无非就是从人潮汹涌中,放下那些人人都痴迷其中的诱惑,找到最适合自己走的一条路,然后踏上去,义无反顾,就像那些隐没在云水间的禅者。哪怕寂寞是它的表征,孤独是它的命运。
既然如此,就让深广而痛切的孤独来拯救我。山路的尽头,灵魂张臂而立,随时准备和我的肉身合而为一,一起抵达深广而痛切的幸福。
灯影禅心
有神的地方,不一定全部都是光明,就好比一幅美丽的画,画上面不只有阳光,一定还会有阴影。我们降生在这样一个二分法的,相对论的世界,目的就是从黑暗感知光明,从丑陋感知美丽,从邪恶感知善良,从不足感知丰厚,从病苦感知康健,感知到此,即确定彼之存在。所以,在你闭目不忍得见的黑暗、丑陋与邪佞的境地里,也有神明的美意。而当你置身于黑暗、丑陋、邪佞的境地里却没有丢失自己,你的心也就是一颗神明的心。
一钵了却谁的浮生
李叔同“二十文章惊海内”,会作诗、会填词、会书法、会作画、会篆刻、又会音乐、会演戏……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他不会的?
鲁迅、郭沫若也以得他一幅字为无尚荣耀;他作的《送别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我毕业的时候还在唱;这样的歌就是诗了,他的诗怎么又能不好:“梨花淡白菜花黄,柳花委地芥花香,莺啼陌上人归去,花外疏钟送夕阳。”连他给友人夏丏尊的画随便题两句话,都是那么的好:“屋老。一树梅花小。住个诗人,添个新诗料。爱清闲,爱天然;城外西湖,湖上有青山。”(《为题小梅花屋图》)
可是一入佛门,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今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叶圣陶谈弘一晚年书法:“就全幅看,好比一位温良谦恭的君子,不亢不卑,和颜悦色,在那里从容论道。毫不矜才使气,功夫在笔墨之外,所以越看越有味。”就像一道虹敛去七彩,白气藏身天地间,非为字变,实则人变。当了和尚,字也有了一颗为僧为佛的心,自然是“刊落锋颖,一味恬静”,美,却美得平淡。
就如他这个人。初始华丽,剃须裹腰在舞台上扮茶花女,如今却是面容清癯,眉目疏淡,一个过午不时、行脚度世的老和尚。就像一蓬烟花“啪”地炸开,整个天地都为之增了色彩。眼看着亮了,更亮了,大了,更大了,圆了,又更圆,然后暗了,又更暗……整个人生就这样由绚丽归于平淡。
庄子讲天地有大道,却是一定要做到“无己”,成为“至人”,才能得之。世事不再关注,生死不再思虑,贫富得失不是挂在心尖上的事,形如槁木,心如死灰,游于宇内,有时候真是快乐过形鲜体美,心嫩得一掐一股水,一根针插上去都流一股血。
可是,要想得到大道的快乐,却要能熬得过刳骨剔肉的痛苦。剃度后,与他有过刻骨爱恋的日籍夫人伤心欲绝的携了幼子千里迢迢赶到灵隐寺,他铁石心肠,竟然连庙门都没有让他们进,妻子无奈离去,只是对着关闭的大门悲伤地责问道:“慈悲对世人,为何独独伤我?”
他用刳骨剔肉的痛苦,置换了真正的自由。很多时候,我们想这么做,却不得不那么做,想这么说,却不得不那么说,想取甲,又舍不了乙,得到了丙,又被丁吸引……一颗心其实是没有自由的,自己不能,不会,也不肯给自己自由的。可是他却给了。想做什么,就去做了。想扔掉什么,就扔掉了,想捡起来什么,就捡起来了,想追逐什么,就追逐。即心即佛,在他这里算是贯彻得彻彻底底了。
一切他都舍得,因为他觉得他将来得到的,比这些将要丢弃的,值钱的多,值得的多,所以就这么干脆利落地扔掉俗世一切,只为追求心中那一点萤火。至于追到之后会不会失望,管它呢,追到再说。就像喝酒,丰子恺讲李叔同的酒量大,必须喝高粱酒才过瘾,而我们通常酒量大的人,其实却是酒量最浅,喝一点花雕就开始晕晕然地上头。
我们对于追求自由的人一向是敬仰的。自身是燕雀,怎不羡鸿鹄?林语堂说:“他曾经属于我们的时代,却终于抛弃了这个时代,跳到红尘之外去了。”张爱玲说:“不要认为我是个高傲的人,我从来不是的——至少,在弘一法师寺院围墙的外面,我是如此的谦卑。”
赵朴初评他是“无尽奇珍供世眼,一轮圆月耀天心。”其实他才不要当什么奇珍和明月,他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心罢了。所以他出家也不是为的当律宗第十一世祖,更不为的能和虚云、太虚、印光并称“民国四大高僧”。弃家毁业不为此,大彻大悟不消说。那些虚名,他是不要的。真实的他,63个流年,在俗39年,在佛24年,恪遵戒律,清苦自守,传经授禅,普渡众生,却自号“二一老人”一事无成人渐老,一钱不值何消说。
1942年10月13日,弘一写下“悲欣交集”四字。三天后,沐浴更衣,安详圆寂。“问余何适,廓而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一钵了却他的浮生,他的粗钵里盛满自由。
灯影禅心
我们觉得弘一大师弃家舍业托钵苦修在受苦,可他不觉得他在受苦。真正的大师无论到哪一重境遇,于他来说都不是受苦,而是在享受幸福。什么时候烈焰寒冰不觉苦,只觉平静、安然、幸福,我们也就成了大师,脱苦难,得大自在。
放下才能好好活
小景从小和妈妈相依为命。妈妈对抛弃了她们母女的爸爸简直是恨了一生,临终还郑重告诫女儿:“小心啊,不要相信男人!”
小景心想,不相信别的男人,难道还不相信青吗?那可是和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宠她宠到天上的男子啊。
她对青的爱虽然根深蒂固,但是她忧郁、敏感的个性却给他造成前所未有的困扰。她不能容忍青哪怕一丝一毫的忽视,否则就哭个不停,千百遍地问:“你爱不爱我?”终于青忍受不了了,他渴望事业,渴望欢乐,渴望正常一点的爱情。当他把另一个女孩子带到小景的面前时,什么话都不用说了,一目了然。
“这是你最后的决定吗?”小景直视他的眼睛。青点头。
“真的吗?”青还点头。
“哪怕我死了,你也不会改变你的决定吗?”
青的头点不下去了。
他看着小景进厨房,拿刀,一切都像慢镜头,但又快得他来不及反应,锋利的刀割进她的手掌,鲜血一滴滴殷红了地面。
“据说人的手心连着心脏,你说一次离开我,我就在我的手心划一刀,让它一直疼。即使这样,你也要离开我吗?”
“不……不了……”青痛苦摇头,身边的女孩转身重泪奔掉。
结婚了。花车上的小景一脸甜蜜,搂着青的胳膊,问他:“你爱不爱我?”
蜜月还没过,答案就出来了。那个跑掉的女孩拿出一张验孕纸,上面的阳性让小景呆掉。
小景不知道那个女孩什么时候走掉的,日子还是一天一天平静地过,只不过青在家的时间越来越短了。小景也越来越瘦,面色青白如鬼,学会抽烟酗酒。直到有一天,青深夜回家,被家里浓烈得让人窒息的煤气味顶一个跟头。慌忙开窗换气、叫人、打120,企图自杀的小景经过三天三夜的昏迷,终于醒了过来。
她说:“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在坐飞机,绑着安全带,一排排的乘客在传送带上往前送,到前边的横杆那里,一个指示灯一跳,一个乘客就变成银白色的金属块,一跳一个,一跳一个,我心里明白,那就是‘死’了。眼看就要到我了,我很害怕,好像这辈子我还没有好好地活过,光顾着担心、恐惧、忧虑,都不知道笑是什么味道。我祈祷,要是老天爷这次放过我,我一定好好活。”
经历过生死关口的人,原来真的是可以脱胎换骨的。
和青离婚,还他自由,申请支教,给自己自由,在西部大山里晒得又黑又红,每天中午吃冷米饭,老咸萝卜,晚上点着昏黄的电灯看书,壮了,黑了,手也粗糙了,手心里的伤却浅淡得几乎看不见了。以为自己死也不会放手的感情,现在放开之后,居然很开心,很快乐。
《西藏生死书》里记载了一个故事:十九世纪的一位西藏上师,有一位笨头笨脑的徒弟。上师一再地教他,对他开示心性,这位徒弟还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上师有点发火,就对徒弟说:“看,我要你把这一大袋的大麦背到山顶,一路上你不可以停下来休息,你必须一口气走到山顶。”这位徒弟是个头脑简单的人,但他对上师却有不可动摇的恭敬心和信心,就完全依照上师的话去做。袋子很重,他背起袋子,开始爬上山坡,不敢停下来。他只是不停地走路,袋子却变得越来越重,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爬到山顶。放下袋子,整个人颓然倒地,虽然精疲力竭,却十分舒畅。他感受到清新的山风拂面而来。一切障碍就此瓦解了,而他的凡夫心也跟着瓦解。一切万物似乎都停下来。就在那一刹那,他突然体悟到他的心性。心想:“啊!这正是上师一直在告诉我的。”于是跑回山下,不顾任何禁忌,就冲进上师的房间。
“我已经明白了……我确实明白了!”
他的上师说:“这么说来,你有一趟有趣的登山之旅。”
人生长路,好比重载难放,可是,一旦放下了,遗忘了,扔脖子后头了,再也想不起来了,和前一种生活相比,别样的新生活如同《清明上河图》,就徐徐展开在你面前了——只要你愿意,再深重的伤都会痊愈的。
大活过来的人,身心恬静,情景交融,沙漠里藏着绿洲,空谷里绽放幽兰,沧海月明,蓝田日暖,一切洁净美好如同新生。所以,从现在开始,要放下。
灯影禅心
你创造什么样的生活,就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而且你有本事做到更多以便得到更多——你一直有更多的机会做到更多——这个机会或许披着机遇的外衣,或者名字叫做“巧合”,甚至说它是“奇迹”也无不可,而实际上,未必不是一个叫做“神”的家伙给的:我们不是什么芸芸众生,我们每个人都很独特,每个人都蒙神的关注与关照,包括你,包括我。
浮生有寄,心如夜鸟
十年前,我大学毕业,在一所乡下中学任教,还结了婚,把家安在单位的一间破瓦房。屋的一角是张权作餐桌的茶几,上面搁着一个玻璃做的淡绿糖盆,里面是糁糁的白糖,用来消暑气泡糖茶。
一天下课回家,发现糖盆上面左三圈右三圈,一大群蚂蚁正在享受大餐。循迹觅踪,一条黑黑的蚁线一直延伸到门外一个大大的洞穴。无数蚂蚁用触角猛打招呼,呼姐唤妹,共赴蟠桃盛宴。
又恶心又害怕,想也不想拎起水壶,一注滚烫的开水就灌注了进去……
此后整整一天时间,无论是出门,回家,在院里的大槐树下和同事们玩牌,抑或夜半拿一本书看,都能看见,或者不看见也能想见,那个小小的蚁冢里面是什么惨象。
从天而降的透明滚烫岩浆眨眼间覆盖了整个王国。那些外出觅食的幸存者回到家里,没有人接过它们手里的麦粒,也没有人吐出蜜汁填充它们空空的胃,一片死寂。震惊过后,它们打起精神清理洞穴,把同伴姐妹的尸体一个个叼出来,摆在地面上,竟然摆放了黑压压那么大一片。
当时就想,也许我是做错了什么,可是又不知道到底错在哪里。
半月前下大雨,一夜未退。这个地势低洼的北方城市水泱泱而流,车行公路如船走水上,劈波斩浪。下班回家,在便道上和一只小猫咪狭路相逢。拳头大的小东西,还没满月,浑身脏兮兮,走路晃晃悠悠,也没什么方向感,雾气蒙蒙的大眼睛一片茫然,对蹲下身来的我居然视而不见,一边凄凉地叫着,一边绕过我埋头向前,好像在寻找着什么——估计是找妈妈。
扭着看它晃晃悠悠“飘”远,天上又砸下铜钱大的雨点,旁边的公路于它就是海洋,怎么办?
直起身走了两步,终是不忍。
回头捞起它,四个手指头把它举回了家。
捡回来个麻烦。洗澡,喂饭,听它整夜喵喵地叫,弱弱的声音像是讨债,让人只恨变不成它妈,带猫孩子也有点经验。如今总算精神了点,四只小脚像梅花瓣,正在我脚边玩一团毛线。
读丰子恺《护生画集》,字字都是护生箴言。有人曾经质问他的自相矛盾,劝人素食,劝人勿压死青草,勿剪冬青,勿折花枝,勿弯曲小松,那样岂不是菜也不可割,豆也不可采,米麦皆不可吃了?人难道要吃泥土沙石活命?可是泥土砂石里也许有草籽小虫,人岂不是要饿死为上?丰子恺说:“护生是护自己的心,并不是护动植物。残杀动植物这种举动,足以养成人的残忍心。”
一下子恍然。说到底,禅法的确不过是两字:护心。去除残忍心,长养慈悲心。割稻,采豆,拔萝,掘菜,并非无故摘花伤叶,是以便不伤慈悲。有些事情做来伤到慈悲,这样的事,便可以不必去做。
十年前那样笨拙残忍、让人切齿的懵懂,险些和禅心擦肩而过,如今幸得一转身。转身也倒不是害怕报应,而是害怕对一只小猫的生命的无动于衷,渐渐演变成整颗心的僵冷。
原来,人的凡心和禅心,也不过就在一念之间。
据说当年佛陀开悟,不想一个独享,想让所有人都体味到发现自己心性的妙处,于是讲经、说法、微笑、拈花,可是人们明明都有佛性,却因为被凡心包裹,总也无法开悟;有的人甚至觉得自己一介凡夫,有的自然便是凡心,开悟,那不是成神成圣者才有能力去做的么?
其实错了。
好比一本书中所讲,一个人的凡心和禅心之隔,就像一只花瓶,明明瓶内的空气和瓶外的空气一模一样,却被脆薄的瓶壁阻隔。如果你肯怀着一颗寻找本心的心去孜孜寻找,总有一天,会把花瓶摔成碎片,把里面的空气和外面的空气合二为一,水乳交融。直到那时,你才会惊觉:哦,原来我也有佛性,于是花落籽实,云开月明。
好比河流中孵化的大马哈鱼,成年后不辞艰辛逆流回溯,直为回到出生的水乡。这颗心与禅的相会,也是春花秋月之后,繁华和荒凉遍历,如今终觉浮生有寄,心如夜鸟,在枝子上静谧而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