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轻而又轻地点点头,好像再也说不出话了。厄苏拉再次环顾寻找婴儿。回身再想确认宝宝的年龄时,女人的头已经疲倦地垂下,厄苏拉号了号她的脉,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她丢下女人,继续寻找生还者。
“你能不能去给埃姆斯利先生拿一片吗啡?”伍尔芙小姐问。一个女人正在尖叫,且像工地壮劳力一样谩骂着。伍尔芙小姐又补了一句:“就是给这个吵吵嚷嚷的女人的。”伤员吵得越凶,越说明不会死。这条定律经起了无数次考验。这个女人气势如虹,似乎准备单手从废墟中辟出一条道,再到肯辛顿花园跑一圈。
埃姆斯利先生位于房屋的地下室,厄苏拉不得不先被两个救援队员放下去,再在碎裂的桁架和砖块中挤出一条路。她意识到整栋房屋也都摇摇欲坠地支撑在这同一堆桁架和砖块上。她找到埃姆斯利先生时,后者几乎是平躺在一个女人身边,女人腰部以下完全被倒塌物压住,但神志还清醒,对自己痛苦处境的语言表达也十分生动。
“很快救您出去。”埃姆斯利先生说,“喝杯茶。怎么样?不错吧?我都想喝了。托德小姐还给您带了止痛的东西来呢。”他一个劲地安慰着。厄苏拉将小小的吗啡药片递给他。他看来相当擅长手头的事,想象他戴围裙称白糖、包黄油倒很困难。
地下室的一边堆满沙包,但许多沙包在爆炸中破开了,沙子流了一地。一时间,厄苏拉突然产生了令人惊异的幻觉,仿佛来到了不知是何处的一个海边,清爽的微风中滚动着一只圆环,海鸥在头顶旋鸣,接着幻觉又极其突然地消失了,她回到地下室。一定是缺睡,她心想,绝对是缺睡作怪。
“他妈的早该给我止痛药。”女人说着,贪婪地吃下吗啡药片,“慢慢吞吞,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在上头开茶会呢!”厄苏拉发觉她很年轻,且不知为何很面熟。她紧抓着她庞大的黑手袋,仿佛它能帮她在木材的海洋里浮起来。“你们谁有烟吗?”埃姆斯利先生克服了由于空间局限造成的困难,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压扁了的玩家牌香烟,接着更加艰难地掏出了一盒火柴。女孩的手指不耐烦地在黑皮包上敲打着。“你就继续慢慢吞吞的好了。”她不无讽刺地说。
“对不起。”她深深吸进一口烟后说,“卡在这样一个endroit,难免神经质一些。”
“你是蕾妮?”厄苏拉惊讶地说。
“你问这干吗?”她说,又恢复了原先的恶声恶气。
“我们在查令十字宾馆的盥洗室里见过,几周前。”
“你肯定认错人了。”她字正腔圆地强调说,“大家都这样。我肯定是长了一张大众脸。”
她又深长地吸入一口烟,继而相当受用地缓缓吐出。“你还有那种小药片吗?”她问,“黑市上肯定能卖出好价钱。”她的声音模模糊糊,这是吗啡起了作用,厄苏拉想,可是马上,香烟从她指间掉了下来,她眼睛上翻,开始抽搐。埃姆斯利先生紧紧捉住她的手。
厄苏拉扫了一眼埃姆斯利先生,无意中看见他身边一只沙包上,一条胶带正贴着一张米莱《肥皂泡》的复制品。她讨厌这幅画,她讨厌所有前拉斐尔时期画作中蔫头耷脑、药物中毒似的女人。眼下不是做艺术批评的时候,她想。自己对死亡已经麻木了。她柔软的灵魂已经结晶。(这样岂不更好,她想。)她是淬火的宝剑。接着,她又在时间中闪回。她在下楼梯,紫藤盛开,她从窗户飞了出去。
埃姆斯利先生鼓励着蕾妮。“来,加把劲,苏西,别放弃希望。只要一眨眼的工夫我们就能把你救出去。所有的小伙子都在努力。姑娘们也在努力。”他为了厄苏拉补充道。蕾妮不再抽搐了,开始吓人地颤抖起来,埃姆斯利先生更焦急了。“来,苏西,加把劲,姑娘,千万别睡过去。对,好样的。”
“她叫蕾妮。”厄苏拉说,“虽然她不承认。”
“我叫谁都是苏西。”埃姆斯利先生说,“我有个女儿叫苏西。很小的时候,被白喉带走了。”
蕾妮最后又狠狠抽了一下,半闭的双眼里便没有了生气。
“死了。”埃姆斯利先生难过地说,“多半是内伤。”他用杂货店老板的端正字迹在一个标签上写下“阿盖尔路”,捆在她手指上。厄苏拉从蕾妮固执的手里拽出皮包,将内容物倒尽。“身份证。”她说,举起让埃姆斯利先生看,证上“蕾妮·米勒”的字样还清晰可见。他又在标签上加了她的姓名。
埃姆斯利先生艰难地掉头,以便能往外爬,此时,厄苏拉捡起与粉饼、唇膏、法文信件和一些天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还有一起从包里掉出来的金烟盒。这肯定是偷来的东西,绝不会有人送她这个。厄苏拉再怎样天马行空,也无法想象蕾妮和克莱顿出现在同一间屋里,别说是同一张床上。战争的确让许多原本绝无交集的男女睡到了一起。他与她一定是偶遇,也许在某处宾馆,或某个更简陋的endroit。可她如何学会了法语呢?也许她只会说几个词。不管怎么说,绝不是克莱顿教的,克莱顿坚信只会说英语就足以统治世界了。
她将金烟盒和身份证放入自己的口袋。
两人倒着往地窖外爬行的过程中(他们已经不奢望掉头了),废墟以一种令人揪心的方式突然动了起来。两人浑身凝固,猫一样地匍匐着,吓得屏住呼吸。过了貌似永无休止的一段时间后,两人再度启动,却发现废墟内部
重组后,后路已断,不得不以双膝和双手爬行着,在大楼倒塌的地基里重新寻找更为曲折的出路。“背被弄得疼死了。”埃姆斯利先生在她身后低声说。
“我膝盖疼。”厄苏拉说。两人精疲力竭地坚持着。厄苏拉心里想着黄油吐司给自己打气,虽然菲力莫尔花园已经没有黄油了,而且除非梅丽出门去排队(多半不会),菲力莫尔花园也已经没有面包了。
地窖仿佛无休止的迷宫,厄苏拉慢慢明白楼中下落不明的人们究竟去了哪里,他们都躲在这迷宫中了。这栋楼的居民显然将地窖作为他们的防空洞,死去的他们——男人、女人、小孩,甚至一只狗——都被凝固在各自生前的位置上,通体包裹灰尘,不像尸体,倒像雕塑或化石。这让她想起了庞贝,想起了赫库兰尼姆。这两个地方,厄苏拉在她踌躇满志的被称为“伟大之旅”的欧洲游中都去过。她在博洛尼亚借宿时结识了一个美国女孩——充满热情与活力的凯西——两人一起拦招火车,在意大利境内做了一次环游——威尼斯、佛罗伦萨、罗马、那不勒斯——其后厄苏拉去法国坐船,完成了她旅居国外一年的生涯。
因为那不勒斯着实令两人害怕,她们花钱雇了个私人导游,此君废话很多。两人在他的陪伴下花了生命中最难耐的一天,在南方酷烈的骄阳下,步履坚定地踏遍了罗马帝国那些失落的干枯、扬尘的古城。
“噢,天哪。”两人在荒芜的赫库兰尼姆中跋涉时,凯西说,“真希望这劳什子没有被挖出来就好了。”两人的友谊于短时间内放射出巨大的光芒,并在厄苏拉投奔南希后很快熄灭了。
“我已经展开了翅膀,学会了飞翔。”她离开慕尼黑、离开收留她的伯伦纳一家后,写信给帕米拉,“我见过了世界,成为了一个深邃的女人。”虽然事实上她几乎还羽翼未丰。由于旅途中为一系列学生做私人授课,这一年唯一教会她的事,便是以后再不想做老师了。
于是在她回国后——为准备从事市政工作——她去海威科姆一所卡夫先生办的学院突击了速记和打字。此人后因在公共场合露阴被捕。(“一个露肉的?”莫里斯厌恶得皱起了嘴唇。休厉声呵斥要他滚出去,且再不许在家里使用这样粗俗的语言。“幼稚。”莫里斯摔门去到花园中后,他说,“就他这样的人也能结婚?”莫里斯回家后宣布了一个消息,说自己已经同一个名叫埃德温娜的女孩订婚,彼方是某主教的长女。“天哪,”希尔维说,“我们见了他要单膝跪地吗?”
“开什么玩笑。”莫里斯说。休立即呵斥:“不准这样跟你母亲说话!”这次会面总体上气氛相当恶劣。)
卡夫先生其实并不坏。他十分热衷世界语,当时看来是个非常生僻的爱好,但现在厄苏拉却觉得发展一种全世界都懂的语言其实是好事,比如拉丁语在过去那样。噢,对呀,伍尔芙小姐说,一门共通的语言自然好,但太过理想化了。所有真正的好事都过于理想化,她又伤感地补充道。
厄苏拉启程去欧陆时是个处子,回家时已经不同。事情发生在意大利。(“不在意大利找情人,还能上哪儿去?”梅丽说。)他叫吉安尼,在博洛尼亚大学进修哲学博士学位,比厄苏拉所理解的意大利人要沉重、严肃得多。(布丽奇特小说里的意大利人个个时髦英俊、玩世不恭。)吉安尼却为厄苏拉的“成人礼”加入了一种读书人特有的庄重,整个过程并不如厄苏拉所恐惧的那样尴尬。
“上帝,”凯西说,“你胆子真大。”她有时令厄苏拉想起帕米拉,但也有时与帕米拉截然不同——比如她表情宁静超然地否认达尔文进化论时。凯西是浸洗派教徒,一直为了新婚而守身如玉,但是她回芝加哥后不过几个月,她母亲就来信说她在一次划船活动中出事死了。这位母亲一定翻遍了她女儿的通讯录,给每个人都一一去了信。多可怕的过程。休去世时,家里不过在《泰晤士报》上发了一篇讣告。可怜的凯西白白持守了。墓中固然舒适而隐蔽,想必其中却无人亲密。
“托德小姐?”
“对不起,埃姆斯利先生。这里真像是地下墓穴,不是吗?全是久远以前的故人。”
“是呀,我很想在自己也变成故人以前爬出去呢。”
她小心翼翼往前爬的过程中,膝盖突然触到一个柔软的东西,整个人往后一仰,头撞在一根折断的房梁上。灰尘扑簌簌往下落。
“您还好吧?”埃姆斯利先生说。
“还好。”她说。
“我们又碰到什么了?”
“稍等。”她曾不慎踩过一具尸体,明白那种湿软的血肉的触感。她觉得自己必须看一看,虽然天知道自己有多么不情愿。她将手电照在那摊看来仿佛灰堆的东西上,那是一堆破烂——提花织物、蝴蝶结、羊毛织物——一半已经入土。看来大可以是一包编织活计。其实不是。她一层层揭开织物,仿佛拆一个包装笨拙的包裹,或一个体积巨大的卷心菜。终于,包裹卷里露出一只几乎是洁白无瑕的小手,仿佛一颗小星星。她想她也许找到了埃米尔。幸而做母亲的已经死了,不需要知道这一幕,她想。
“小心这里,埃姆斯利先生。”她回头说,“有个婴儿,别碰到了。”
“好了吗?”两人终于像鼹鼠一样冒到地面上后,伍尔芙小姐问她。街对面的大火几乎已经扑灭,街面上炮灰、煤渣、垃圾一片狼藉。“有多少?”伍尔芙小姐问。
“不少。”厄苏拉说。
“挖掘难度大吗?”
“难说。”她将蕾妮的身份证递过去,“还有个婴儿,恐怕比较惨。”
“准备了茶。”伍尔芙小姐说,“去喝一点吧。”
与埃姆斯利先生一起去移动餐厅的路上,她惊讶地看见远处沿街一扇楼门前,有一只小狗正瑟缩着。
“你先走吧,我一会儿再来。”她对埃姆斯利先生说,“替我要一杯,好吗?加两袋糖。”
那是只其貌不扬的猎狐梗,因为恐惧而颤抖哀鸣着。楼门通向的那幢楼倒塌了大半,厄苏拉想那也许是小狗过去的家,小狗也许正在寻求安全,寻求某种保护,但它不知道能去哪里。她向它走去时,它却向远处跑去了。该死的狗,她一边想一边追去,终于追到它,揽到怀里,不让它再跑。它浑身颤抖,她将它抱紧在胸前,用声气温柔地对它说着话,就像埃姆斯利先生对蕾妮说话时一样,用自己的脸去摩擦它的皮毛(毛很脏,但她自己也不干净)。它小极了,也无助极了。“这是屠杀无辜啊。”有一天他们听说炸弹正中东区一所学校,炸死了许多孩子时,伍尔芙小姐说。可大人难道不是无辜的?(抑或其实他们有罪?)“反正小丑希特勒肯定不是无辜的。”休曾在他们最后一次谈话时说,“整个战争因他而起。”她真的再也见不到自己的父亲了吗?她忍不住发出一声啜泣,不知因为害怕还是同情,小狗也跟着呜咽起来。(托德家无一人不将自己人类的情感联系在狗身上,除了莫里斯。)
就在那一刻,人与狗的身后起了一声巨响,狗吓得就要逃跑,被她紧紧抱住。她转过身,看见刚才那幢大楼起火的山墙倒塌了。整个拍下来。砖块撞地发出野兽般的怒吼,恰好将妇女志愿队的移动餐车拍在了下面。
妇女志愿队的两名队员遇难,同时遇难的还有埃姆斯利先生以及他们的信报员托尼,彼时他正好骑车经过,不幸骑得不够快。伍尔芙小姐在参差不平的碎砖上跪下来,握住了托尼的手。厄苏拉蹲在她身边。
“噢,安东尼。”唤过他的名字后,伍尔芙小姐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她的发髻松了,看起来很疯狂,俨然从悲剧中走出来的人物。托尼正在昏迷中——头部重伤,两人匆忙将他从砖堆里捞了出来——厄苏拉觉得她们应该说些鼓励的话,切勿让托尼察觉两人的沮丧。她想到他是童子军,便对他说起露营的快乐来。说在地里支帐篷,听小溪潺潺,拾柴生火,在晨雾弥漫中准备露天早餐。“战争结束后,你会有很多很多好玩的事可做。”她说。
“今晚你回家,你母亲不知会多高兴。”伍尔芙小姐也帮忙打气。她用手捂嘴,忍住一阵啜泣。托尼似乎没有听见她们的话,只是逐渐苍白,白成了稀牛奶的颜色。他死了。
“噢,上帝。”伍尔芙小姐恸哭道,“真叫人难受。”
“但还是得受着。”厄苏拉说着,用手背擦掉鼻涕眼泪和脸颊上的脏东西,心想差一点,死在这里的就会是她自己。
“一群废物。”弗雷德·史密斯气愤地说,“她们把移动餐车停在那里干吗?停在山墙边上,这不是找死?”
“她们不知道。”厄苏拉说。
“啊,她们他妈的该有这个意识。”
“应该有个该死的谁给她们提个醒。”厄苏拉说,突然发起火来,“好比说你这个该死的救火队员。”
晨光初绽,两人听到了解除警报的汽笛。
“我刚才看到了你,所以才举消防员的例子。”厄苏拉做出和解的姿态。他气的到底是她们的死亡,不是她们的愚蠢。
她感到自己身处梦境,离现实越来越远。“我快死了。”她说,“再不睡我就要疯了。我就住在前面拐弯不远处。”她补充道,“幸而倒的不是我们的公寓。幸而我去追了这只狗。”救援队有人给了她一根绳子套在狗脖子上,她将小狗拴在地上支出来的一根烧焦的柱子上。她想起刚才担架员在废墟堆里捡残肢的事。“如此看来我该叫他‘幸运儿’,虽然有点俗套。但他救了我,要不是他,我也会在山墙下喝茶。”
“一群废物。”他又骂道,“需要我送您回家吗?”
“那就太好了。”厄苏拉说,但她没有带他往“前面拐弯不远处”走,两人反而是疲惫地沿着金斯顿高街走去,且像孩子一样手牵着手,身边跑着那条小狗。清晨此时的街上一片荒芜,除了一条煤气管道还在起火。
厄苏拉知道,他们不得不去那里。
伊兹卧室的床榻对面墙上,挂着一幅画。那是初版《奥古斯都历险记》中的一幅插图,以线描手法描绘了一个轻慢无礼的男孩以及他的小狗。画风十分卡通,这从奥古斯都的学生帽、他像糖球一样鼓突的面颊和那与现实中的乔克毫无共同点的模样傻气的西高地白梗都看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