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点也是一场噩梦,不过与早餐这场噩梦的性质不同:厄苏拉不得不绞尽脑汁变换花样。生活变成了肉块、牛排、馅饼、炖菜、烤菜的圆舞曲。不用说,还有每天必须花样翻新的布丁。我被食谱奴役了!她在给希尔维的信里强作欢颜地写到,虽然她每天研读食谱时心情毫无欢欣可言。她心中对格洛弗太太产生了一种新的敬意。当然,格洛弗太太有一个大厨房,采办食材的经费也比她充裕许多,且有一整套烹饪器具(原文此处为法语:batterie de cuisine);威尔斯通的厨房装备却相当简陋,厄苏拉的持家预算又每每不到一周便花完了,因此常被斥责铺张浪费。
贝斯沃特时期的她很少为钱的事烦恼,经济吃紧时她便吃得少,以步当车。实在不行还有休和伊兹可以依靠,现在有了丈夫,她便不能再往他们那儿跑了,以免德雷克感到自己的男性尊严受到了羞辱。
被迫干了几个月无休止的家务活后,厄苏拉觉得如果再不找个漫漫长日之后的消遣,自己就要疯了。每天采购的路上,她都会经过一个网球俱乐部。木栅栏后竖着高高的铁丝网,白石子墙临街开着一扇绿门。她看不见里面,但可以听到令人神往的“乒”“乓”声,仿佛夏季已至。有一天,她敲响了那扇绿门,询问可否加入。
“我加入了附近的网球俱乐部。”那天傍晚德雷克回家后,她对他说。
“你没问过我。”德雷克说。
“我以为你不打网球。”
“我不打,”他说,“我的意思是,你没有问过我让不让你参加。”
“我以为不用问你。”他的脸上掠过一片乌云,那是他援引莎士比亚出错被希尔维纠正时的同一片乌云。不过这一次,乌云花了较长时间才散去,乌云过后,他身上起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变化,似乎心里有一块东西硬硬地缩了起来。
“那,我能参加吗?”她决定不妨显得驯顺,免得坏了和气。帕米会问哈罗德这种问题吗?哈罗德也希望帕米先问他吗?厄苏拉不知道。她发觉自己对婚姻一无所知。休与希尔维之间的婚姻对她而言也仍然是个谜。
她想不出德雷克能有什么理由去反对她打网球。他似乎也有相同的困扰,沉默了半天才终于不情愿地说:“可以吧。只要不影响家务。”然而茶喝到一半——炖羊肉、马铃薯泥,他突然起身,抓起盘子狠狠扔向房间尽头,一语不发地出去了,到厄苏拉准备就寝时才回来,脸上仍是走时那副扭曲的表情,仍然一语不发,只在两人上床时呜咽般地说了声“晚安”。
夜半,她被他弄醒,他正趴在她身上一语不发地动作着。紫藤花壁纸跃入她的脑海。
那种扭曲的表情(她在心里默默将它称为“那个表情”)出现得越来越频繁,厄苏拉为了安抚它用尽了一切办法,连自己也感到惊讶。但它是无法安抚的。一旦他陷入这种情绪,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都只能惹他心烦。事实上,她对他的安抚即便有一点效果,也只能是负面效果。
继婚礼后,两人首次策划去巴尼特拜访奥利芬特太太。婚礼前,他们为宣布订婚,曾短暂拜访过一次——喝了茶,吃了隔夜松饼。
这一次,奥利芬特太太准备了软塌塌的火腿三明治,以及一腔琐碎的废话。茶毕,她说自己“攒”了几样奇怪的活要让德雷克帮忙做,后者于是拿着工具消失了,留下女眷收拾桌子。洗完杯盘后,厄苏拉说:“不如泡些茶吧?”奥利芬特太太毫无热情地说:“随便你。”
二人勉勉强强地坐在会客桌边,小口呷着茶。茶席边的墙上框裱着一幅奥利芬特太太和先生的新婚照片,两人身上紧裹着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风格的礼服。“真漂亮。”厄苏拉说,“您有德雷克小时候的照片吗?”然后想到不该将死者排除在家庭成员之外,于是补充道:“或者他妹妹的照片?”
“妹妹?”奥利芬特夫人皱起眉头,“什么妹妹?”
“他去世的那个妹妹。”厄苏拉说。
“去世?”奥利芬特太太看来相当震惊。
“您的女儿呀。”厄苏拉说,“掉进火里的那个。”她补充说,觉得自己嘴很笨,那最后一句添得毫无必要,一般人不可能忘掉这种细节。她心想,也许奥利芬特太太的脑子有问题。奥利芬特太太则如坠云雾中,仿佛正努力回忆自己是否还有一个孩子。“我只有德雷克这一个孩子。”她终于自信地说。
“既然如此,好吧。”厄苏拉说,仿佛这是个随时可以抛却的话题,“但既然我们现在安顿好了,您可一定要来威尔斯通看我们。您知道,受惠于奥利芬特先生留下的遗产,我们真是感激不尽。”
“留下?他留下什么遗产?”
“好像在遗嘱里留下了股份。”厄苏拉说,心想奥利芬特太太也许没有出席遗嘱听证会。
“遗嘱?他走时除了债务什么也没留下,而且他也没有死。”她补充说,仿佛厄苏拉的脑子有问题,“他住在马盖特。”
还有多少谎言和虚实参半的故事?厄苏拉心想。“德雷克小时候真的差一点淹死吗?”
“淹死?”
“从船上掉下来,游到岸边?”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好了,”突然出现在门口的德雷克说,把两人都吓了一跳,“你们在嘀咕些什么?”
“你瘦了。”帕米拉说。
“是呀,好像是瘦了。我在打网球。”这话说得仿佛一切安好,仿佛她过着再平常不过的岁月。网球俱乐部是她在梅森大道幽闭生活之外唯一的安慰,虽然常常为此受到盘问,她仍坚持前往,一次不落。每天傍晚,德雷克回来后都要问她是否去了网球课,虽然她每周只去两个下午。他总是问起她的搭档,牙医太太菲丽斯。虽然根本不认识菲丽斯,他却对她充满了成见。
帕米拉从芬奇里远道而来。“不然我就见不到你啦。你不是婚姻生活过得乐不思蜀,就是特别喜欢威尔斯通这地方。”她笑道,“母亲说你根本不让她来。”厄苏拉婚后没有接待过任何人。休提出“顺道”来喝个茶,希尔维暗示他们周日不妨去狐狸角午餐,都一一被厄苏拉拒绝。吉米住校去了,泰迪在牛津大学读一年级,但常给她写感情洋溢的长信,莫里斯则对看望家人毫无兴趣。
“她才不在乎来不来呢。威尔斯通也好,别处也好。她根本就不喜欢
出门。”
两人都笑了。厄苏拉都快忘了笑的滋味。她觉得眼里有泪意,为掩饰而转身摆弄起茶具来。“见到你,我真高兴,帕米。”
“你呀,你什么时候想来芬奇里,我们都欢迎。你应该买一部电话,这样我们可以常常通话。”德雷克觉得电话是奢侈品,但厄苏拉怀疑他只是不希望她与任何人说话罢了。她当然不能把这层怀疑说出来(而且对谁说?菲丽斯吗,还是早晨的送奶员?),不然,人家会觉得她精神失常。厄苏拉像人们期盼节日一样期盼着帕米拉的到来,周一便对德雷克发出通知:“帕米拉周三下午来。”他听了只说:“哦?”看来漠不关心,并没露出扭曲的脸部表情,厄苏拉松了口气。
一喝完茶,厄苏拉立即收拾茶具,将杯盘洗净擦干,各归原处。
“上帝,”帕米拉说,“你什么时候变成井井有条的小主妇(原文此处为德语:Hausfrau)了?”
“房间整齐,思路清晰。”厄苏拉说。
“整洁的作用显然被高估了。”帕米拉说,“你有什么烦恼吗?看起来怏怏不乐的。”
“每个月的那几天。”厄苏拉说。
“噢,真不走运。我得再过好几个月才会有这麻烦呢。猜猜有什么好事?”
“你有孩子了?噢,这个消息真是太好了!”
“可不是嘛。母亲又要做姥姥了。”(莫里斯已经率先制造了托德家的后代。)“你觉得她会高兴吗?”
“谁知道?她这人的心思谁也猜不准。”
“你姐姐可好?”是夜,德雷克下班回家问。
“好极了。她就快有孩子了。”
“哦?”
次日晨,她煨出了一盘“不符合标准”的鸡蛋。连厄苏拉自己也觉得过意不去,她端到德雷克面前的这只鸡蛋仿佛被丢在吐司面包上等死的水母,的确令人不能直视。他的脸上掠过一抹狡黠的笑意,因为他终于成功地寻获了一项她的错处。这是一个新表情,比原来那扭曲的表情更令人胆寒。
“你让我吃这个?”他问。
厄苏拉的脑中闪过好几种回答,觉得它们都容易挑起事端,因此一一否决,只说:“我给你再做一个。”
“你知道,”他说,“为了养活你,我每天都在做我看不起的工作。而你那颗蠢脑瓜却无须忧虑任何事,对吧?你什么都不做——哦,不不,抱歉,”他讽刺道,“我忘了你还得打网球——却连只鸡蛋都煨不好。”
厄苏拉没想到他看不起他的工作。诚然,他对初三年级的纪律常满腹牢骚,且常连篇累牍地历数学校督导如何对自己的辛勤工作视而不见,但她从未想到他这样是因为痛恨教书。他看起来仿佛要潸然泪下,她意外地突然对他产生了怜悯,说:“我再给你做一个吧。”
“不麻烦了。”她以为他会将鸡蛋掷向墙壁,自从她参加网球俱乐部以来,德雷克经常扔杯子盘子。不料,他竟张开五指对准她的脑侧重重打了一巴掌,扇得她滚翻在煤气炉上,继而摔倒在地。她就那样跪着,仿佛一个人在祈祷。头部的疼痛比自己挨了打更令她吃惊。
德雷克端起鸡蛋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站在面前。她以为他要把整个盘子掼在她身上,他却只让鸡蛋滑落在她头上,然后愤然离开了厨房。少顷,她听见前门被重重关上的声音。鸡蛋滑下她的头发,滑到脸上,掉在地上,静悄悄地摔碎,流出一汪蛋黄。她挣扎起身,去拿抹布。
那个早晨似乎开启了他体内的某扇门。她开始处处犯错——生火用了太多煤,上厕所用了太多纸,不慎忘关了一盏灯。他查阅每一张收据、每一份账单。每一便士都数得清清楚楚,而她一分钱也拿不到。
他向她证明自己有办法对蝇头小事发雷霆大火,且一旦发火便难以停下。每时每刻他都是愤怒的,而她是他愤怒的原因。每天傍晚,他要她详细汇报一天的作息。她去图书馆换了几本书,肉铺老板对她说了什么话,有没有人上门拜访。她不再打网球了。这样她的日子能好过一些。
他没有再打她,但他体内似乎时刻隐燃着暴力,他仿佛一座活火山,会因厄苏拉而复苏。他对她一刻不停的挑剔使她无暇厘清内心的疑惑。她的存在本身似乎就构成他恼怒的理由。难道人生本应是一场漫长的惩罚?(为什么不,难道她不是咎由自取?)
她开始在一种病态中生活,仿佛漫步在迷雾中。她想既然自己种下了事端,现在便只好自食其果。也许这就是科莱特大夫所说的amor fati(顺随命运)。而他对她目前的困境又有什么话要说?更确切地说,如果得知德雷克古怪的脾性,他会说什么?
她即将参加校运会。这在布莱克伍德的日程上是相当重要的活动,督导们的妻子也会参加。德雷克给了她买新帽子的钱,且嘱咐她到时候“机
灵些”。
她来到附近一爿叫“流行(原文此处为法语:A la mode)”的妇女儿童服装店(虽然货色并不流行)。她常在此处购买丝袜和内衣。婚后,她一直没有置办新衣。与其为钱的事烦扰德雷克,她宁愿放弃对自己外貌的修饰。
这爿死气沉沉的店铺位于一排死气沉沉的店铺——理发店、水产店、蔬果店和一家邮局——之中。她既无心情又无胆量(也没有那个钱)上伦敦城里的高档商店购物(对这种短途游乐,德雷克不知又要说出什么话来)。在婚姻的分水岭前,她在伦敦城内上班,时常光顾塞尔弗里奇百货和彼得·鲁逊森百货。如今它们恍若外国一样遥远。
为使陈列的商品免遭日晒,商店橱窗铺了一层橙黄色薄膜,仿佛厚塑料纸,让她想起葡萄适饮料的外包装。这让橱窗中的商品完全丧失了吸引力。
帽子虽然不是最好看,但应付运动会已经足够。她勉为其难地打量着三面通天大镜中的自己。三次倒影让她看起来比在自家卫生间的镜中(那是她唯一躲不开的镜子)丑了三倍。她觉得她已经不认识自己了。她行错了路,开错一扇门,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突然,她被自己可怕的哭声吓了一跳,那是希望全然幻灭时悲苦的声音。店主忙走出柜台上前说:“亲爱的,别难过。又是每个月的那几天了,对吧?”她领她坐下,端来茶水和饼干,厄苏拉的心中涌上难言的感激。
去学校须坐一站车,再走一小段极静的路。厄苏拉随一众家长拥入布莱克伍德的大门。突然遇见这么多人,让她感到一阵兴奋——和些许惶恐。她结婚不到六个月,但已经忘记了置身人群的感觉。
厄苏拉从没来过这所学校。它由普通红砖盖成,行道两侧不是灌木而是小草,与托德家男人们上的老牌名校相去甚远。厄苏拉觉得相当新奇。泰迪和吉米步莫里斯后尘,上的都是休的母校。那所学校的校舍由柔灰色花岗岩筑就,其华美不输给牛津大学任何一个学院。(虽然据泰迪说,“里面上学的可都是野人”。)校园也尤其美丽,连希尔维都不禁赞叹其中洋溢的花香。“植被的选择相当富有情调。”她说。德雷克的学校里没有这样的情调,该校的重点放在操场上。布莱克伍德的男生并不特别精于学业,至少德雷克这样说,他们的校园生活围绕橄榄球和板球进行。这里有更多健康的身体,包含更多健康的精神。德雷克的精神是否健康呢?
现在问妹妹和父亲的事已经来不及了,厄苏拉想这无疑会引起喀拉喀托火山大爆发。但一个人究竟为什么要编这样的故事呢?如果科莱特大夫在,一定能知道答案。
运动场一头的长条野餐桌上,摆满为家长和教员准备的点心。茶水、三明治、切成指宽的条状水果杏仁蛋糕。厄苏拉在茶炊附近徘徊,寻找德雷克。他对她说过,自己必须这里那里地“帮差”,不会有多少空闲来理会她,她终于在运动场的另一头看见了他,他正吃力地抱着一大摞用途不明的铁环。
聚在野餐桌边的人似乎都彼此相熟,尤其是几位督导夫人。厄苏拉猛然想到,布莱克伍德大概举办过很多社交活动,但德雷克都没有告诉她。
两个罩着蝙蝠样长袍的高级督导坐在茶桌边,她听到一句“奥利芬特”,便尽量若无其事地靠近去,假装全神贯注在自己盘中三明治的蟹酱上。
“我听说小奥利芬特又惹祸了。”
“是吗?”
“好像打了学生。”
“打男生没什么错。我自己就常打。”
“这次打得挺重。家长威胁说要报警了。”
“他连一个班也管不好,实在无能。”
两人在盘中装满蛋糕,信步离开了,厄苏拉慢悠悠地跟着。
“据说还负债累累呢。”
“也许他的书能挣些钱吧。”
两人仿佛听了笑话一样,哈哈大笑一番。
“他太太今天好像也来了。”
“是吗?那我们最好留神。我听说她精神失常。”从两人接下来的反应看,这句话好像也很好笑。此时,跨栏比赛开始的枪声突然响起,厄苏拉吓了一跳。她放走两个督导,无心再偷听下去了。
她看见德雷克大步向自己走来,原先的铁环换成了一束更难携带的标枪。他大声叫两个学生来帮忙,两个学生听话地跑来了。跑过厄苏拉时,她听到其中一个强压笑意低声说:“是,大象先生;来了,大象先生。”德雷克哗啦一声将标枪扔在草地上,对两个学生说:“送到跑道另一头去,快点,动作快。”他走向厄苏拉,轻吻她的面颊,说:“你好,亲爱的。”她突然难以自持,哈哈大笑起来。这是几周来他说的最温柔的一句话,却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近旁几位督导太太能听见。
“你笑什么?”他问,为表现关切,还久久打量着她的脸。她看出他的怒气正咕嘟嘟地升温。她摇摇头以示回答。她觉得自己可能会尖声大叫,为此有些担心,她感到自己的火山也冒着泡泡,时刻准备着爆发。她可能真的疯了,真的“精神失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