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了……”卿卿忽然放开了我的手,然后静默良久。
轻笑着起身,走到梳妆镜前枯坐,双眸一直凝视外头新番嫩柳。
我不知道她如今是怎样了,但是哥哥紧握住我的手说道:“让卿卿一个人静一静罢。她身怀有孕,必然不会轻生……更何况,这个孩子是她和令珩唯一的延续……”
“好……”我点了点头,同哥哥退了出来。
在退出房门的同时,我见到了久别的父亲。他已老了,背部微微有些伛偻,头发虽未花白,却隐隐见着几缕白发。
我忽然觉得心酸不已。
父亲已经年老,却始终都在等我回家。
父亲凝视着我,然后开口沉沉道:“这么多年来,嫣然过得可好?”
我喉头几乎要溢出一丝哽咽之声,然而酝酿了许久,说出来的话,却是这样:“劳父亲记挂多年,嫣然一切安康。”
我不想要父亲再为我心忧。自从娉婷离世,父亲的身子也是时好时坏。我听说,父亲已经搬去了从前母亲的住处,那是从前谁都不许进的昭阳馆……
我自然也是知晓父亲之意的,父亲直至如今,都想要与早亡的母亲在一起。
我亦然。
否则不会在失去一切的时候也要留在宫里,因为我觉得,玄真一直在我身旁,从未远离。
而我想,之所以卿卿会如此,大约也是因为有此念想。所以她会珍惜自己的性命,就如同珍惜令珩的命一样。
因为,如今她身上所孕育的,是她和令珩共同的爱情结晶。
而后卿卿生下了一子,取名为忘初,意在忘却当初。带着孩子重新回到了沈府生活,照顾着永安公主和她的孩子。
而永安公主因为儿子的离世,病体忽然不好起来,日夜常有咳嗽,这事让久居深宫的令仪颇为担忧。
我曾几度去看过令仪,皆是见她以泪洗面。
从小待她极好的哥哥忽然过世,而自己的母亲也忽然重病傍身,即便是心如铁石之人,也必然动容不已。何况是令仪!
“令仪从前只以为情深似海必然能够白首以待,但是经此一事,令仪终于明白,原来情深何如,都抵不过生死离别。令仪也终于知道,令仪或许能够和陛下白头到老,却终于再无可能和好如初。”正拿着手绢子拭泪的令仪轻声对我诉说,“不过,还好……一个永远都不会说我爱你的人,却始终在儿臣身边……即便他此生所有的感情都给了别人,那也无所谓了。”
我叹息一声,半晌没有多言。
令仪理了理衣襟,说道:“哥哥为了卿卿逃不开一个情字,而我亦然……我们这些人从小就在一处长大,情谊深厚非他人可比,到了最后,终究还是回到最初泾渭分明的那样。换做是哥哥,我宁愿是我自己,至少还有人会真的开心……令仪此生若是不出意外,也是只能够如此了罢……”
我则是打断她道:“胡说!怎么可以这样轻生!人生在世,谁不想要活得更久一些?与其早死,不如苟且偷生……”
“可是那样不会不快活么?”令仪问道。
“快活又有什么用?说我是自命清高也有,说我是出言不逊也有,我就是这样子想的。其实,令仪,人这一生,太苦了。各人都有各人的难处……”
“原来是如此啊……”令仪喟叹一声,却也是再无别话。
此事一过,沈念回生下皇长子,越级晋封为贵妃。我不惯她平日行为,将孩子放在皇后宫中养着。
永誉对此虽有表示不满,但是见令仪呵护幼子有如亲子,于是也应允下来了。
孩子满月之际,永誉为他取名为允佶。而又另下旨要在莲心台为允佶举办满月夜宴,此事虽有吉祥之意在里头,我却是极其不想要参与其中的,也更是不希望令仪参与其中。
因为没有一个女人能够容忍自己的孩子不在身边。
所以,沈念回必然会用尽一切手段也要将允佶的抚养权重新争夺回来。
满月夜宴,其实于令仪来说,更像是一场鸿门宴。
我也曾劝过她,让她不要去,可是令仪总是释然道:“儿臣身为皇后,理应出现在这种场合。而令仪身为国母,也应当为允佶送上祝福。”
“可……”我掂量许久,终是脱口而出,“明日一去,必然是凶多吉少!”
令仪似乎也略有所知,因此并没有表现出多少诧异,而是很淡然地说道:“可我必须要去。因为……那里有我想要保护的人……”
于此,我再没有多劝她。
其实令仪并非是自己不晓得,她心里所想的,其实也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只不过这个孩子太过仁心善行,不懂得如何争取,因此才得不到永誉的心。
其实,争即是不争,不争即是争……但是我希望令仪不要因为这,而泯灭了最难能可贵的纯良心性。
允佶的满月宴会被永誉和令仪操办得极好,该有的规制一丝也不少,全然是拿他当做皇后嫡子来的。
我是知道令仪的,她必然不会计较名分。
有时候的情非得已,也许也只是因为想要保护一个人而已。
于令仪是如此,于令珩亦然。
只是,那个男子,如今已不在世。
当年,也是在我毫无准备的情况之下,令我失去太多东西。以至于今日回想起来,都觉得怅然若失。
我不想要我一直疼爱的令仪也同我一样,所以对她没有多加置喙,只是让她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不会在以后留有憾恨。
永誉对她,当真不算是情深,更谈何宠爱,因而,令仪过得太过辛苦。
允佶稚嫩的小脸埋在锦绣而成的襁褓里头,粉嫩的小脸因而显得更加可爱。小手握成拳头置在胸前。前几日方才命内务府所制的长命锁如今已然挂在胸前,若隐若现的金光色泽,在烟火之下,显得十分光亮。
由此足以见得,永誉对允佶的疼爱。
佶字,从人,吉声,更是对允佶的一种赞誉和美好祝愿。希望他安康长乐,正直耿介。
在允佶满月礼上,沈念回被正式受封为贵妃,赐协理六宫大权。其地位,已经直逼至今无子嗣的令仪。
我不能够容忍,我不能够。
令仪的皇后之位,不能够被任何一个人威胁。
若是我百年之后,令仪又该如何?
被人欺凌至死!
她是遂风的女儿,我不可以让她受这等屈辱。
外头烟火缭绕,烟花璀璨似天上的耀目的繁星。允佶似乎感受到了这样的热闹,忽而无意识地咧开了嘴笑了笑。
永誉见到允佶笑了,于是慈父心肠使他化去平日里的严谨和端华,他出手从乳母手中接过允佶。他笑得温和慈爱,允佶也看着他笑。
沈念回抬手摸了摸允佶的脸,回首同永誉相视而笑。
那样一派温情画面,连我看了亦不觉动容。
忽而想到,那是我的孙儿,我几乎因为令仪和永誉的关系,而始终不曾承认他。
心中忽而溢起一种别样的情愫,我从座位当中起身,向前走了过去。
微微笑道:“永誉,给哀家抱一抱。”
此刻如婳在我身侧说道:“太后病体方好,怕是没有力气来抱呢。倒不如奴婢来抱着,太后说可好?”
我笑着应答,见如婳从永誉手中接过允佶。动作娴熟熟稔,我方才想起,永誉和未央自出生起,我都没有好好抱过他们。
他们,竟也从来不曾得我这个母亲抱一抱。想到这个,不觉眼中湿润了起来,我为避失仪,又低首看着如婳怀中的允佶。
他还是那样小,长得可真像永誉。
回想起当年,永誉也才这样小啊!不知道当年的永誉,像不像小时的你!
时光飞逝有如白驹过隙,原来都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当年的襁褓婴儿,如今竟然已经成为人父。
玄真……
若是你今日见到了你的孙儿,不知又会是如何感动。
我早已热泪盈眶,不知若是你还在我身边的话,会否老泪纵横。
我这样想着,转首对着端坐在宴席上的令仪,对她温柔道:“令仪,你要不要过来抱抱他?”
令仪睁着一双颇为茫然的眼睛,看着我道:“可以么?”
我点头,对她招手。
令仪敛衣起身,缓步走过来。似乎每走来一步,都要挣扎许久似的。
她走到我的身边,我拉着她的手,说道:“你看,这是你的孩子,不抱一抱他么?”
在一旁微笑站立的沈念回忽而敛了笑容,神色若有所思。
“令仪可以抱一抱允佶么?”令仪回首看着永誉,永誉一怔,旋即点了点头。
令仪从如婳怀中接过允佶来,慈母般温和地笑容绽在脸上,允佶的小手轻轻摆动,是不是触碰到令仪的脸颊。
令仪忍不住以脸去贴了贴允佶的小脸,令仪她,是真的把允佶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了。
永誉看着令仪,目光温煦得似乎是我看错了一样。
然而只那么一瞬,永誉的目光又从令仪身上离开。
也许,真的是我错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