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宫中近日来常常听见琴声,那乐声有如昆山玉碎香兰泣露,甚是美妙。
我曾有一度想要循着这声音去找奏琴人,然而每每皆是一无所获。
我开始喜欢听琴,因为每一次听见琴声,都会让我回想起玄真。
又有一日,那奏琴之人弹了一曲《凤求凰》。那是我喜爱至极的曲子,声音低回婉转,似是在向情人吐露缠绵悱恻的情话。
寄情于琴,未尝不好。
在日复一日的光阴之中,我渐渐将自己的伤心转化为一种淡然。
然而,这种淡然终归没有持续很久。
那一日回话给我的如婳急迫道:“奴婢听闻长乐公子为了表明真心,剃度出家了……”
“什么?”彼时我正在看书,手上一个不稳,那本书便嗒的一声落在地上。那本书被风吹起几张页脚,最后停留下来,只见上头写着的是一句诗: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我阖目,没有说话。
如婳却又答道:“婉容公主听闻此事,在宫中央求太后,让她能够得见长乐一面……”
“你告诉她,不要执著于此。也让她不要拿自己威胁我……否则后果不是她和我能够担待的。”
“太后。”不知是不是我太过冷静的语气,让如婳也觉得可惜,于是她道,“太后为何如此?”
“你是知道的,我属意之人并非曲长乐,而是洛尔雅。而且我这一生便是因为太过任性,才让自己受了这么多的苦。我不能够让我的女儿重蹈覆辙,我要给她最好的东西!”我轻吸了一口气在胸膛里,“如婳,连你也不明白我了么?”
“奴婢只是觉得可惜……婉容和长乐确实很相配。”如婳无意之言,倒是让我心中一痛。
我仍旧坚持:“像一对璧人是不是?可是人世间并非只是为了情之一字,还要为了生活安康圆满。我不想要的心爱的女儿过得不好,也不想要她将来难过。”
“如婳,我不信你不晓得,你是看着我一步一步走到现在的,必然知道我当初是如何举步维艰,是如何机关算尽的……”我轻轻吐出一口气,“我不想要我的婉容过上那样的生活,我不想要她步上她母亲的后尘!我为她取名未央,只是希望她长乐未央,福寿安康!”
“如婳,你明白么?”我轻笑,“若连你都不明白,那我可真是太过失败了。”
“娘娘……奴婢明白的……”
我轻吸气,心中钝痛难当:“你既说长乐出家,那你我便去瞧一瞧罢。看看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诺。”
到了国都的圣寺若水寺,我方才将自己的心完全定下来。
若水寺取其意“上善若水”以及“心如止水”之意。意在让寺中弟子能够心无旁骛地去修行诵经,远离红尘烦扰,做到形而上,后而定。
我没有再去多多察看寺中光景,而是直奔主殿大雄宝殿前去阻止长乐。
即便我心中再不满他与婉容相恋,也终究不能够眼睁睁地看着他退离红尘。更不能够眼睁睁地看着无尘的孩子就这样成为红尘之外的人。
临至大雄宝殿的时候,长乐正准备施行剃度之仪。寺中弟子见我到来,于是纷纷跪下,恭请我圣安。
我一句“免”便让他们起来,问道:“行礼了么?”
“不曾。”
“既然不曾,他也还是红尘之内的人。所以尚不是佛门弟子,还望住持能够放行。”我虔诚道,“入了佛门便是六根皆净了,可是长乐至今还是没有做到万事圆润,但望住持让我带他回去。”
“多谢太后娘娘如今前来,长乐决心已定,不想要再做变动。”长乐对我作了一揖道,“太后,长乐在此拜别太后。”
“长乐,你当真要为了一个婉容,而放弃这红尘繁华?”我再次发问。
长乐面容淡然:“长乐决心已定,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人而更改。公主之事是长乐之错,如今长乐愿意遁入空门以赎清自己的罪孽。公主万福,自然会更好。”
他面色寡淡,说的一番话那叫一个云淡风轻。
我自知已经无法劝动他,于是准备放弃。
然而正当住持行剃度礼之时,忽而婉容的声音传入耳中:“长乐,不要!”
她带着几许泪痕跑进来,因跑得急了,发髻松散,但是她犹在口中唤道:“长乐!长乐!”
长乐没有回头,只是面对着大殿里的金佛,口中淡然道:“公主请回罢!长乐自此之后再不是红尘之内的人。于此,长乐最后恭祝公主能够长乐未央。”
“不要!不要!”婉容跑进大殿里来,扑在长乐身旁便想要抱住他,然而长乐此刻心已向佛,再不能够被动摇分毫。
婉容见他如此,于是不管不顾地张开双臂便拥抱着他,使劲摇着头泪眼婆娑道:“长乐,不要!”
“公主回罢。长乐已经向太后表明心意……”长乐面色清冷道。
而婉容则是立时打断他的话语:“长乐,你不是真心向佛的!为什么?”
“长乐不能够愧对公主,也不能够愧对太后。”
“不是的!是因为你再继续和我在一起,会因为母后的反对而过得不顺遂!你如今剃度出家,只不过是因为这能够给你带来安稳的生活!倘或你不出家,你是不是也不会和我在一起?”
长乐因此一怔,半晌应道:“是。长乐不可以不顾旁人而一味自私地同公主肆无忌惮地在一起。”
婉容苦笑喃喃:“你终于还是为了你想要的生活,而不要我……”
言罢,婉容起身走到我的面前,庄重跪下来,叩首道:“母后,我可以不和长乐在一起,母后可不可以下旨让长乐不要出家?婉容可以听母后的话,婉容可以不嫁给长乐……母后,你命令长乐不要出家……婉容什么都会听你的……”
我心中酸楚不堪,我的女儿,此刻正跪在我的面前,神色凄楚,为了一个长乐而跪下来哀求我。
我不忍心道:“婉容,你起来罢。”
婉容不甘心道:“母后……好不好?”
我正举足无措之时,长乐道:“公主,散场罢。”
婉容因此话而微微一怔,旋即笑道:“长乐,你骗我……你骗我……你说你不会离开我,你说过,你会娶我,你会和我长乐未央……你我的名字都在这里……”
“长乐,你骗我……”婉容卑微道,“长乐……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你我,当真一语成谶。”
婉容伤心至极,喃喃自语:“我终于还是忘记了,自己从没有那么潇洒……长乐,你把我一个人留下来了……可是,可是我该怎么办呢?没有你,没有未央花……”
长乐默然无言,半晌后婉容终于死心离去。
我见着婉容这般悲哀,于是同她一起离去。
长乐至始至终都没有再回过头来,始终还是保持着那样的动作。
而住持终于还是为他行剃度礼,我看着他满头的青丝落下,却不觉得三千烦恼丝都离他而去。
我只觉得,从今往后,长乐的烦恼只怕会更多。
婉容因为太过伤心,回到宫里的时候已经病倒了。在病中的她愈见消瘦,我很是心疼,又为她觉得不值。
可是婉容一直以为是我的缘故才致使长乐出家的,所以一直对我心存芥蒂,不肯同我说话。
我因为心力交瘁的缘故,终于还是在瑟瑟秋风中落下了病根。而之后几日更是卧床不起,急得如婳遣人出去将钟倾爱请回来医治我。
钟倾爱在医治我的同时,更是常常宽慰于我。
我知道他只能够医治我的身,却不能够医治我的心。我的心病,只能够自己医治。
解铃还需系玲人,可是那个人究竟是谁?
青鸢?永誉?婉容?长乐?
还是……
我自己?
我不再去想,只是躺在床上消耗我的漫漫光阴。
有一日早晨,殿中的熏笼里徐徐升起几缕轻烟,外头晨光熹微照进殿里来,空气中浮着一些细微的粒子,折射着日光的色泽。殿中的鲛绡早已经被拆下来,换上了新的纱幔,月黄色的纱幔在微微的风里拂动着。
似有一个人影自这美好熹微的光源朝我走来,我曾一度欢喜得要落下泪来,我竟有一刻以为,是玄真重新回来看我了。
那样的想法令我欢喜得不能自胜。
然而只是一瞬,那人影便消失在了殿中。留下的,仍然是在风中微微拂动的纱幔,那样细微的拂动,会让我误以为有人曾经来过……
然而,终只是我的以为而已。
这一日钟倾爱再进宫来,倒是为我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我在病中多时,一直很是灰心。
病中也只有如婳近身服侍,我的儿女没有一个人来瞧过我,也没有差人送来一句问候的话语。
不过,这也已经不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