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看几例,以观明清时期文学作品中对贪官污吏丑态刻画、讽刺、批判之一斑。凌濛初《拍案惊奇》中揭露贪官污吏的“强盗”行径说:“话说世人最怕的是个‘强盗’二字,做个骂人恶语。不知这也只见得一边。若论起来,天下那一处没有强盗?假如有一等做官的,误国欺君,侵剥百姓,虽然官高禄厚,难道不是大盗?有一等做公子的,倚靠着父兄势力,张牙舞爪,诈害乡民,受投献,窝赃私,无所不为,百姓不敢申冤,官司不敢盘问,难道不是大盗?有一等做举人、秀才的,呼朋引类,把持官府,起灭词讼,每有将良善人家拆得烟飞星散的,难道不是大盗?……三百六十行中人,尽有狼心狗行、狠似强盗之人在内,自不必说。”([明]凌濛初著,冷时峻标校《拍案惊奇》卷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80页)。在《聊斋志异》中,蒲松龄塑造了一位白知县,其衙门里“蠹役满堂,纳贿关说者,中夜不绝”。而这位知县大人竟然恬不知耻地夸耀自己对“仕途之关窍”的“体会”说:“黜陟之权,在上台不在百姓。上台喜,便是好官;爱百姓,何术能令上台喜也?”对此无耻之徒,蒲松龄发感慨道:“窃叹天下之官虎而吏狼者,比比也。即官不为虎,而吏且将为狼,况有猛于虎者耶?”([清]蒲松龄著,张友鹤辑校《聊斋志异》卷八《梦狼》,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053—1055页)。“强梁世界,原无皂白,况今日官宰半强寇不操矛弧者耶?”(《聊斋志异》卷一《成仙》,第87—88页)。而这些“大盗”、“虎狼”们,“贪爱的是钱财,奉承的是富贵,把那‘正直公平’四字,撇却东洋大海”《拍案惊奇》卷十一,第109页。。他们“到了仕宦,打骂得人,驱使得人,势做得开,露了一点贪心,便有一干来承迎勾诱,不可底止。借名巧剥,加耗增征,削高堆,重纸赎。明里鞭敲得来固恶,暗中高下染指最凶。节礼,生辰礼,犀杯金爵、彩轴锦屏、古画古瓶、名帖名玩,他岂甘心馈遗,毕竟明送暗取”([清]东鲁古狂生编,秋谷标校《醉醒石》第十一回,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92页)。《西湖二集》第三十四卷借海盗王直之口表达了对官场腐败的痛恨:“如今都是纱帽财主的世界,没有我们的世界!我们受了冤枉,那里去叫屈?况且糊涂贪赃的官府多,清廉爱百姓的官府少。他中了一个进士,受了朝廷多少恩惠,大俸大禄享用了,还只是一味贪赃,不肯做好人,一味害民,不肯行公道,所以梁山泊那一班好汉专一杀的是贪官污吏。”[明]周清源著,刘耀林、徐元校注《西湖二集》,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640页。吴敬梓《儒林外史》第八回,知府王惠与前任知府之子蘧景玉的一段对话,刻画出两类官员鲜明的为政差异。“(蘧公子说)还记得前任臬司向家君说道:‘闻得贵府衙门里有三样声息。’王太守道:‘是那三样?’蘧公子道:‘是吟诗声,下棋声,唱曲声。’王太守大笑道:‘这三样声息却也有趣得紧。’蘧公子道:‘将来老先生一番振作,只怕要换三样声息。’王太守道:‘是那三样?’蘧公子道:‘是戥子声,算盘声,板子声。’”[清]吴敬梓著,张慧剑校注《儒林外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89页。无为而治与一味盘剥狠暴,其取向不啻天壤之别。兰陵笑笑生《金瓶梅》第三十回则借言宋代事而影射当世之弊政说:“天下失政,奸臣当道,谗佞盈朝。高、杨、童、蔡四个奸党,在朝中卖官鬻狱,贿赂公行,悬秤升官,指方补价。夤缘钻刺者,骤升美任,贤能廉直者,经岁不除。以致风俗颓败,赃官污吏,遍满天下。”[明]兰陵笑笑生著,梅节校订《金瓶梅词话》,台北里仁书局,2009年,第427页。《醉醒石》中有位吕主事,当亲友们劝他请良师教其五个儿子时,他却说:“读甚么书,读甚么书!只要有银子,凭着我的银子,三百两就买个秀才,四百是个监生,三千是个举人,一万是个进士。如今那个考官,不卖秀才,不听分上?”《醉醒石》第七回,第56页。吴沃尧《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更对卖官鬻爵的“手段”作了揭露。说有一天,江苏制台的幕友拿出一个折子给吴继之看,这个折子上列有江苏全省的县名,每个县名下都有数字。吴继之不解,这位幕友向其道破个中“玄机”说:“这是得缺的一条捷径。若是要想那一个缺,只要照开着的数目,送到里面去,包你不到十天,就可以挂牌。这是补实的价钱;若是署事,还可以便宜些。”[清]吴趼人著,张友鹤校注《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五回,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第38页。除了这种明目张胆的做法外,诸如以“礼物”的形式行贿受贿、走上司夫人路线以谋升迁等的“暗箱操作”,就更花样繁多了。此外,西周生《醒世姻缘传》、陆人龙《型世言》、《魏忠贤小说斥奸书》、冯梦龙《喻世明言》、王世贞《鸣凤记》、李玉《一捧雪》、金木散人《鼓掌绝尘》等小说、戏曲中,对一些大贪大奸之辈,如王振、严嵩、魏忠贤等,皆作了程度不同的揭露和批判。以上种种,无不体现出明清官场中“何处非用钱之地?何官非爱钱之人?向以钱进,安得不以钱偿”(《明季北略》卷四)的贪婪“众生相”。
正是出于对那些贪官污吏的无比痛恨,所以有人主张制定律条,“‘凡杀公役者,罪减平人三等。’盖此辈无有不可杀者。故能诛锄蠹役者,即为循良;即稍苛之,不可谓虐。……若人心之所快,即冥王之所善也”《聊斋志异》卷五《伍秋月》,第672页。。也有人对为官者提出劝诫:“官有三长,清居首美。恪守四知,方成君子。枉法受赃,寡廉鲜耻。罔顾人非,茫昧天理。”([明]西周生著,武彰点校《醒世姻缘传》第十回,中华书局2002年,第86页。)
而这些文学作品对贪官污吏的揭露和批判,蕴含了作者深刻的用世之思和良苦用心。冯梦龙自道撰《三言》的用意说:“六经国史而外,凡著述皆小说也。而尚理或病于艰深,修词或伤于藻绘,则不足以触里耳而振恒心。此《醒世恒言》四十种所以断《明言》、《通言》而刻也。明者,取其可以导愚也;通者,取其可以适俗也;恒则习之而不厌,传之而可久。三刻殊名,其义一耳。”[明]冯梦龙著、高洪钧编著《冯梦龙集笺注》卷三《〈醒世恒言〉序》,天津古籍出版社,2006年。凌濛初亦评价道:“所纂《喻世》、《警世》、《醒世》三言,极摹人情世态之歧,备写悲欢离合之致,可谓钦异拔新,洞心诫目。而曲终奏雅,归于厚俗。……其善者知劝,而不善者亦有所惭耎悚惕,以共成风化之美。……若作吞刀吐火、冬雷夏冰例观,是引人云雾,全无是处。吾以望之善读小说者。”[明]《冯梦龙集笺注》卷三《〈今古奇观〉序》。且表明自己所撰《二拍》,“其间说鬼说梦,亦真亦诞。然意存劝诫,不为风雅罪人,后先一指也”[明]凌濛初著,王根林标校《二刻拍案惊奇小引》,见《二刻拍案惊奇》卷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在《集外集拾遗·〈何典〉题记》中,鲁迅先生评张南庄撰此书的价值说:“谈鬼物正像人间,用新典一如古典。……既然从世相的种子出,开的也一定是世相的花。于是作者便在死的鬼画符的鬼打墙中,展示了活的人间相,或者也可以说是将活的人间相,都看作了死的鬼画符和鬼打墙。便是信口开河的地方,也常能令人仿佛有会于心,禁不住不很为难的苦笑。够了。”蒲松龄虽自叹“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僅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亦足悲矣”[清]蒲松龄《聊斋自志》,见《聊斋志异》卷首。,但其“论断大义,皆本于赏善罚淫与安义命之旨,足以开物而成务”[清]唐梦赉《聊斋志异·序》,见《聊斋志异》卷首。。所以,鲁迅先生说:“迨吴敬梓《儒林外史》出,乃秉持公心,指擿时弊,机锋所向,尤在士林;其文又戚而能谐,婉而多讽:于是说部中乃始有足称讽刺之书。”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二十三篇《清之讽刺小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43页。胡适先生更指出,《儒林外史》的意义乃在于“提倡一种新社会心理,叫人知道举业的丑态,知道官的丑态;叫人觉得‘人’比‘官’格外可贵,学问比八股文格外可贵,人格比富贵格外可贵”《胡适文存》卷四《吴敬梓传》,《胡适全集》第一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744页。。又西周生于《醒世姻缘传·凡例》中,声明撰此书的目的:“无非劝人为善,禁人为恶,闲言冗语,都是筋脉。……能于一念之恶禁之于其初,便是圣贤作用,英雄手段,此正要人豁然醒悟。若以此供笑谈,资狂僻,罪过愈深,其恶直至于披毛戴角,不醒故也。余愿世人从此开悟,遂使恶念不生,众善奉行。故其为书有裨风化,将何穷乎?”
当然,文学作品并非“实录”,对腐败现象的刻画也就难免与实际情况有所出入,但作者对黑暗现实的不满、对清平政治的渴望、对民众境况的忧虑之情,则是真挚的,其作品的价值亦因之而显。冯梦龙曾说:“野史尽真乎?曰:不必也。尽赝乎?曰:不必也。然则去其赝而存其真乎?曰:不必也。……其真者可以补金匮石室之遗,而赝者亦必有一番激扬劝诱、悲歌感慨之意。事真而理不赝,即事赝而理亦真;不害于风化,不谬于圣贤,不戾于诗书经史。若此者,其可废乎?”[明]《冯梦龙集笺注》卷三《〈警世通言〉叙》。凌濛初亦说:“独龙子犹氏所辑《喻世》等诸言,颇存雅道,时著良规,一破今时陋习,……其事之真与饰,名之实与赝,各参半。文不足征,意殊有属。……闻之者足以为戒,则可谓云尔已矣。”[明]凌濛初《拍案惊奇序》,见《拍案惊奇》卷首。
民间流行的一些歌谣、谚语中,亦有很多反映老百姓对腐败现象进行揭露和挞伐的舆情。海瑞在《治安疏》中指出:“今赋役增常,万方则效,陛下破产礼佛日甚,室如悬磬,十余年来极矣。天下因即陛下改元之号,而臆之曰:‘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海瑞集》,第218页。对严嵩之擅权贪蠹,京师人借蟹讥刺说:“可恨严介溪,作事忒心欺,常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得几时”;(后二句或作:“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六《谐谑》,中华书局“历代史料笔记丛刊本”。“可笑严介溪,金银如山积,刀锯信手施。尝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得几时?”[明]朱国桢《涌幢小品》卷九《夏贵溪》,中华书局,1959年。嘉靖三十年(1551年)、三十一年(1552年)间,御史刘锡到南直隶负责清军,“每清一军,有勾单册取者,不问果否逃回及有无家属,辄先穷治该图里排。里排畏刑,至愿代军补伍。复以为怀诈,加以酷暴,里排死仗下者无数”。当地人恨之入骨,称其为“刘剥皮”。[明]叶权《贤博编》,中华书局,1987年。魏忠贤专权时,其党徒周应秋任吏部尚书,公然卖官鬻爵,每天所得贿银万两,人称之为“周日万”。而御史李蕃、兵科给事中李鲁生、礼科给事中李恒茂,因“日走吏、兵二部,交通请托”,时人为之语曰:“官要起,问三李。”《明史》卷三百六《李恒茂传》。崇祯时,京师有“白变黄,黄变白”之谣,意指官吏行贿,原来用的是银子,后来则改为黄金,再后来又改为珍珠。有人曾在长安门上贴了一首讽刺诗:“督抚连车载,京堂上斗量。好官昏夜考,美缺袖中商。”[清]谈迁《枣林杂俎智集·揭长安门》,中华书局,2006年。可谓形象地暴露了官场中卖官鬻爵的丑态。“大僚降贼者,贿入,辄复其官。诸白丁、吏役输重贿,立跻大帅。都人为语曰:‘职方贱如狗,都督满街走’”(《明史》卷三百八《马士英》),则反映出南明小朝廷封官之滥的昏庸。京官如此,地方官亦贪暴无已。如福建布政使薛大方被按察使陶垕仲弹劾,老百姓传唱“陶使再来天有眼,薛公不去地无皮”[明]郑瑄《昨非庵日纂》卷二《永操》,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以表达对贪官的痛恨和对清廉官员的爱戴。明人戴冠在《濯缨亭笔记》中曾感慨地说:“太平之世,人皆志于富贵,位卑者所求益劳,位高者所得愈广。然以利固位,终不能保其所有。故时人为之语曰:‘知县是扫帚,太守是拼斗,布政是叉口,都将去京里抖。’语虽粗鄙,而切中时弊云。”[明]戴冠《濯缨亭笔记》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如此情形,清代亦比比皆是。如康熙年间,京城流传这样一则民谣:“要做官,问索三;要讲情,问老明;其任之暂与长,问张凤阳。”《啸亭杂录》卷九《张凤阳》。“索三”指辅政四大臣之一的索尼第三子索额图,“老明”指明珠,“张凤阳”为康亲王杰书家的包衣。其枉法徇私,沆瀣一气,实在可憎可恶。如此种种,难以缕述。官场风气就是在这些权臣、小人的舞弊贪腐中,愈来愈黑暗、堕落。但事实表明,小民从来不可欺,人心自有一杆秤,为恶者虽可快意、遮蔽于一时,岂能尽掩世人耳目,永逃历史审判乎!
总之,明清时期无论励精图治的皇帝、官员,还是身处底层的广大知识分子和民众,他们所寄望与希望的,是官僚队伍能为国为民、清廉为政、重操守德、清白做人,而对贪官污吏则从思想、制度、舆情等方面,予以防范、惩治、揭露和挞伐。这一诉求和努力,尽管难以从根本上遏制和消除腐败,但在很大程度上也有效地发挥了抵制、制衡腐败的作用。明清社会之所以能绵延近五个半世纪,反腐败思想的发展在其中应该说起到了不可忽视的积极效应。
明清五百四十余年的历史,几度兴衰,几度沉浮,不惟将中国传统政治发挥得淋漓尽致,亦把形形色色的腐败展露得穷形毕象。升平与动荡的交织,权力与利益的纷争,有序与失控的杂陈,正直与邪恶的对峙,理想与现实的错位,如此等等,竞相登台,共同演绎出一幕历史剧。其间的是非曲直,悲欢离合,虽然已成过往云烟,但其所昭示出的历史效应,则很值得后人予以反思和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