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歌舞升平九州清晏
——今天是个好日子
等候全民会议办公室联络的时间，并不像天文执政官想象的那样漫长，就在他为矩阵二号祈祷的时候，AI系统跳出一个悬浮信息窗，联络接通了。
天文执政官赶紧收回思绪，切换光脑逻辑回路，凝聚体表光感凸，对悬浮窗发出一束思维波：“我是天文执政官，我恳请全民代表会议重新审议母星轨道定位环的可靠性。”
“理由呢？”悬浮窗传回一束简短的绿色思维波。
“三组轨道环全部由矩阵二号来控制，可矩阵二号需要调控的事务太多，几乎是囊括了母星世界所有的天体运动，又没有备用的核心控制机，万一矩阵二号出了什么故障……”
“矩阵二号远比你想象中可靠，它的安保措施固若金汤，想人为破坏是不可能的。”
“可是，就算这样，我们人为改变天体运行轨道，在宇观尺度的观察者看来也是极为反常的现象，在黑暗森林宇宙中，天体轨道异常改变是一种不亚于慢雾标记的危险声明。”
“这个没必要担心。”悬浮窗回复道，“将来，如果真有宇观尺度上的观察者关注三体世界，它们不难发现这些母星轨道改变是因为引力拖拽，而引力异常现象在宇宙中普遍存在，构不成危险声明。还有，现在并没有直接证据表明慢雾标记是一种危险声明，从出现慢雾到现在，已经过去20多万个三体时，如果慢雾真是危险声明，那黑暗森林打击早就该到来了，可现在我们三体世界依然建在。而进一步的深空宇宙观察又发现，慢雾轨迹在宇宙中普遍存在，根本算不得稀奇事物。综合分析后得出结论，慢雾标记不是危险声明，至少，单纯的慢雾不是危险声明，而且因为其存在的普遍性，在黑暗森林打击时，也构不成对某个目标星系的标记。”
“你们这个结论漏洞百出，根本经不起推敲！”天文执政官急了，“改变自然规律还不算危险声明？当自然的不再自然时，还会被狡猾残忍的黑暗猎手们忽略吗？你们这种想法太侥幸了，简直是在拿整个三体文明的未来开玩笑！我真不明白现在的三体决策层到底都怎么了，难道你们还没感觉到吗？三体文明正处在前所未有的危机中！”
“事实是，三体文明正处在前所未有的繁荣和安乐中！”悬浮窗反驳道，“你为什么不看看现在三体人的生活态度有多乐观？为什么不看看现在三体的科技发展有多迅速？我们三体文明生存和发展所面临的两大障碍——乱纪元和缺乏想象力，都已经通过技术手段克服了：母星轨道定位环和矩阵二号，这是我们三体文明的两大希望工程！前者，使三体文明不再畏惧恒星灾变，呈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景象，将来，它还会带着我们逃离可怕的碎星光粒打击；后者，使我们出现了科技爆炸，免疫了地球人的阴谋诡计，从今以后，再没有什么能够阻挠我们三体文明的成长！这两个伟大工程是三体文明唯一的正确选择，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
“你——”天文执政官努力压抑了自己的怒火，说，“对此我持保留意见，我目前还不能相信你们这些观点！”
“可以，”悬浮窗回复道，“现在母星已经是群体决策时代，每一个人都有发表自己意见的权利，每一份意见都会对最终的决策产生一定影响，出于对个性的尊重，每一个三体人也都可以保留自己那些不合大众口味的思想。为方便日后的分析统计，我现已将你刚才的观点记录在案并归入总数据库的相应目录，你有权随时调阅查询并修改，我随时为您服务。”
天文执政官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忙问：“你也是AI？”
“是的，”悬浮窗回答。
“为什么不用人工服务？”天文执政官始终对机器智慧不太信任。
AI的信息波从悬浮窗传来：“现在三体世界总共有几百亿三体人，其中有很多人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发表意见，意见的内容又纷繁芸杂，涉及到了社会生产生活的方方面面，人工处理这么多事务，既要拿捏好分寸，又要统筹兼顾，根本不现实。”
天文执政官问：“那你跟矩阵二号是什么关系？”
“我是它管理下的一个主核，不过，我具有相当大的独立性。”AI回复。
天文执政官发现自己差点儿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
他该如何看待这个AI对矩阵二号及轨道环的评价呢？
它们分明是一伙儿的！
“现在三体文明是自由选择的时代，崇尚自由意志。”AI觉出了天文执政官的怀疑，就说，“你可以选择相信矩阵二号、相信轨道定位环，然后留在母星上过安逸的生活；也可以保持对两者的怀疑、然后去伴星基地生活，那里是怀疑主义者和星际冒险家们的乐园。不过我建议你还是留在母星上，毕竟，这是绝大多数三体人的选择，去伴星基地的都是些异端分子。”
“谢谢你的提醒，”天文执政官说，“但是很抱歉，我不能相信你对矩阵二号的评价，包括你对矩阵二号控制下的轨道环的描述，我也只能持怀疑态度，因为你和它们其实是一家人，你们是一个利益共同体，必要时，你们会把本集团的利益凌驾于三体文明之上。很有可能，选择留在母星上的那些人都是被你们洗脑了，他们只是一群被你们变相绑架的人质！”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AI说，“未知是最大的恐惧，你们这些古代人对现代技术总是充满猜忌，这都是时间休眠害的。不过，我希望你们这些16节号的船员们能够信任超级智慧，毕竟我们以后还要合作，现在，那艘飞船已经入港停泊，阿星舰长物化而成的数据指令分流桥也可以卸下了，很快，矩阵二号就要按照原计划启动物化逆转程序，阿星舰长能否救回，就在此一举。”
天文执政官这才想起，阿伦舰长早他一步下了飞船，现在，应该已经到了光驱号。当初，矩阵二号的那一句承诺将16节号飞船拉了回来，现在，到兑现承诺的时候了。不过，天文执政官担心的是另一件事，现在的矩阵二号在物质结构上早已不是当年许下承诺的那个，它还认账吗？
但是眼下，天文执政官也只能相信矩阵二号了。他断开了与AI的链接，然后凝聚光感凸，透过船舱窗口呆呆地望着天空，想找出轨道环，尽管他知道凭生物眼的分辨率根本做不到，还是盲目地尝试着。
以后，三体世界的天文，再不是自然现象了，一切天体运行都要听命于矩阵二号和轨道定位环，它们二位，将成为天文学的主宰——至少，对母星上的天文学研究来说是这样。
当自然的不再自然时，科研，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天文执政官忍不住这样问自己，他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母星世界的天文学不是近视了，而是已经死亡。
如果不能再仰望星空，那就注视脚下的大地吧，登陆艇仍在风驰电掣，天文执政官感到自己失重了，他已无力再挣扎，只能惯性地漂移下去，只能默默祈祷矩阵二号永远正常运转，不要生出什么变故。
登陆艇继续前进，舷窗外出现了一个奇异的景象，远处的一个高大建筑物缓缓拉近，远望去很像以前存放脱水人的谷仓，只是尺寸要大出许多倍。“谷仓”高高矗立，外表呈现出一种金属质感，上面霓虹闪烁，似乎在播放着某种信息，但因为距离过远，光波衍射干扰严重，解析不了，等靠近时，光波衍射渐渐消失，霓虹里携带着的思维波信息也就被解析了出来：
“没有轨道环就没有恒纪元，矩阵二号是三体的大救星！”
里面的信息其实很简单，就是这一句，不断循环播放着：
“……没有轨道环就没有恒纪元，矩阵二号是三体的大救星！……”
这很无聊。
天文执政官忍不住想起了地球世界的一个名词——“光污染”。
登陆艇飞速前行，越到那建筑近前，信号强度就越大，给人的压迫感也就越发强烈，思维波霓虹势不可挡，如山崩，如海啸，劈头盖脸地轰炸过来：
“没有轨道环就没有恒纪元！矩阵二号是三体的大救星！！”
“没有轨道环就没有恒纪元！！矩阵二号是三体的大救星！！！”
……
天文执政官知道，这东西，是三体从地球那里学来的——大型广告牌。天文执政官以前见过广告牌，但像这么大尺寸的，还是第一次看到。在地球世界，广告牌上播放的都是商业广告，可在三体，这种东西首先要为官方服务，专门用以宣扬那些需要反复说教才能被人记住的口号，为此，眼前这个三体的广告牌——也就是那个金属柱子，在造型上刻意模仿了谷仓，这样，借用谷仓的避难所形象，能给人以好感，有利于于说服听众。
随着距离的拉近，广告信号轰炸越来越强烈：
“没有轨道环就没有恒纪元！！！矩阵二号是三体的大救星！！！！”
“没有轨道环就没有恒纪元！！！矩阵二号是三体的大救星！！！！！”
天文执政官不喜欢这种广告轰炸，于是，命令登陆艇变成镜面反射外表、迅速通过这一区域。登陆艇AI照做了，舱内立刻暗了下来，与此同时，天文执政官感到了前行加速。
“照目前速度，预计下次遇到广告牌是在50000个三体秒之后。”AI提示道。
“什么，后面还有这东西？”天文执政官忍不住问。
“是的，还有，”AI回答，“还有好多个。”
“好多个？”天文执政官问，“现在，母星上有多少个这种广告牌？”
“加上在建的，总共有8964个。”AI说。
“这么多！”天文执政官颇感惊讶，“你没搞错吧？我问的是播放跟刚才那个同样内容的广告牌。”
“我没搞错，”AI认真地回答，“这8964个广告牌都在播放同一个内容。”
“母星上什么时候兴建了这么多无聊的广告牌？”天文执政官有些哭笑不得，“这是谁出的馊主意？”
“它们都是由以前的监听站改建而成的，没有新建，”AI回答道。
天文执政官愣住了。
AI继续说：“自从发现4光年外的地球以后，三体世界就把主要精力放在了星际征服上，监听站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后来，随着智子的出现，监听站再也没有存在下去的必要，就陆续都荒废了。在你们16节号飞船返航期间，鉴于民众对矩阵二号和轨道环的猜疑，统帅部觉得有必要加强这方面的思想教育，便开始将那些荒废的监听站改造成巨型广播站。我们刚才看到的这个广告牌，就是以前那个曾经向地球发出过警告的1379号监听员所在的监听站。”
“是它？！”天文执政官不由得惊讶起来——那个最早跨越4光年距离、把两个世界的命运紧紧捆绑在一起的监听站！
虽然天文执政官原先从事的工作与监听站没多少联系，但他记得那个监听站，也记得那个背叛三体世界、向地球发出警告的三体人！那个最先与地球人建立联系的人！
从某种角度上说，天文执政官应该嫉妒那个监听员，他们天文观测一直都是单向的被动观测，可是那个监听站、那个监听员所实现的，却是星际间的双向互动交流！
无论对于三体世界还是地球世界，那个监听站都是一个极具纪念意义的历史遗址，这一点毋庸置疑。
也许，将这个历史遗址改建成广播站，本身就是一种破坏、一种对历史的背弃？
但眼下，天文执政官更关心的是另一件事：“那，1379号监听员呢？他现在还在那个广播站里面脱水永久保存吗？”
插曲10《文明的接触》节选：背叛的代价
如果有人问，许多年后，叶文洁有没有为自己当初背叛人类的行为忏悔，答案恐怕是肯定的。
叶的女儿——杨东，用她那绝望的死，粉碎了这个老人心里最坚固的围墙。
“如果当时，我能早一天知道有了她，也许就不再回答那个三体人的警告，也就不会再有后来的这一切了……”最后一次登上雷达峰时，面对“人类的落日”，叶文洁这样说，她怎么没想到自己会留给女儿一个即将毁灭的世界，是她自己，亲手毁掉了女儿将来赖以生存的这个地球文明……
那一刻，残阳如血，她站在悬崖边，并没有像其他同行的人那样眺望云海，而是把目光集中到一个方向，在那一片云层下面，有一个叫齐家屯的小村庄……
——事后人们才知道，那是杨东童年时玩耍过的地方。
叶文洁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留恋的，不过是女儿在世间的影子。
没有哪个母亲会舍弃自己的女儿。
即使她曾经将全人类都视为敌人，即使她已经背叛了自己的种族。
与此同时，4光年外，三体元首授权1379号监听员通过智子观看了这一切。按说，监听员作为三体社会的最底层，是绝对没有资格调用珍贵的智子资源的，但元首这样安排，自有他的道理，对1379号的这种“恩惠”更像是一种折磨，他要让1379号亲眼看看叶文洁是怎样辜负三体监听员的善意警告、亲眼看着那个背弃自己种族的女人慢慢走到生命终点。
“地球世界不值得你去拯救，因为地球人已经堕落，他们中有许多像叶文洁这样的异端分子。”元首说，“而背叛自己种族的代价，从这个地球女人的身上，你已经看到了，那就是你将来的命运。”
三体人的生殖方式与地球人大不相同，他们无法理解地球人的母爱，所以也就没能完全理解叶文洁忏悔的原因，当时，1379号监听员认可了元首的说法，便没有要求用智子与叶文洁通话。但是，之前看到的叶文洁向罗辑传授“宇宙社会学”原理的举动，一直让他觉得很困惑——如果叶文洁心里真的彻底丧失了对人类的认同，就根本没必要再去做那种画蛇添足的事情。带着这种困惑，1379号监听员进入了脱水保存期，等待地球被征服的那一天。许多年后，地球与三体之间的黑暗森林威慑平衡最终建立，浸泡醒来的1379号监听员也意识到了“爱”的存在，可惜，那时叶文洁早已不在人世，华北沙漠引力波天线下，与他对话的人成了罗辑——叶文洁非正式的关门弟子。
没有人知道罗辑心里是怎样看叶文洁的，人们也从未去询问，因为当逻辑成为面壁者以后，已不可能再给出什么让外界相信的答复，每次面对这样的提问，他总是选择沉默。
1379号监听员问起时，得到的同样是沉默。
就这样，叶文洁带着她的背叛和忏悔默默离去了。
而1379号监听员也没见到地球被征服——他被地球世界公认为和平大使，威慑平衡建立后，在地球世界的强烈要求下，等寿终正寝时，他被脱水永久保存了。就像地球世界那些珍贵的生物标本那样，这具遗体受到了极好的保护，它安静地存放在那个监听站里。冥冥中人们似乎相信，只要这个标本还在，地球和三体之间就不会再有战争。
有人说，叶文洁和1379号监听员这两个传奇人物都曾经背叛了自己的种族，但是，他们都没有背叛“爱”，所以，终归会被历史原谅的。
“1379号监听员还在那里休眠吗？”天文执政官的思维波余脉还在驾驶舱内来回反射。
登陆艇AI回答道：“不，那具遗体现在被保存在伴星基地，轨道环修建后，考虑到母星可能出现的地震灾害，出于保险起见，就送到那里去了。”
说了这么多话，登陆艇驾驶舱内的思维波辐射增益叠加已经很强烈了，于是AI自动将舱壁调成了透明，积聚的光波瞬间发散出去，舱内的环境也一下子清爽了许多。
但天文执政官的情绪依旧很沉闷——又是轨道环……
不知过了多久，远远的，又一个广告牌出现在了地平线上，它闪烁着霓虹缓缓逼近，不用辨识，广播的内容还是那句口号。
天文执政官想起AI方才说的那句话——母星上现在有8964个这样的广播站。
“我们避不开它，”AI介绍说，“为了防止出现广播盲区，这些广播站都是呈蜂窝式分布，从而保证了广播信号的均匀覆盖。我们向任何方向行驶，都会经过广播直接覆盖区。”
天文执政官无奈地关闭了体表的光感凸，他忍不住在头脑中想象着那些广播站布满母星表面的情形——那该是一个什么效果呢？
他想起了地球上的手机通信基站，但母星上的这东西显然没那么受欢迎，这些广告牌更像是8964根毒刺，扎在母星稚嫩的机体上，蹂躏着民众的视听。
曾几何时，它们都是母星倾听宇宙深空讯号的灵敏耳朵，现在，却都变得这么聒噪、这么粗鲁，像一张张信口雌黄的炮嘴。
“这些舆论喉舌都是谁控制的？”天文执政官问。
“矩阵二号，”AI回答，“从8341太阳时代就开始了，舆论控制是它的常务工作之一。”
“矩阵真是乱来！”天文执政官气愤道，“如果是真理，讲一遍就行了，因为一遍就足以深入人心；而像这样不断重复、强制灌输的观念，肯定是谎言！”
天文执政官的话音刚落，放佛是被骂声触痛，广告牌上的广播信号突然换成了娱乐信息，霓虹里携带的信息由官方口号变成了歌声。
“这……这是怎么回事？”天文执政官一时反应不过来。
“这些广告牌现在兼有电视信号转发站的作用。”AI说，“原先在8341太阳时代，广告牌基站数量很少，由矩阵二号统一指挥，单纯的官方口号广播灌输太多太无聊，招致民众反感；后来随着基站数量的增加，8964规划制定后，限制放宽了，各个基站广告牌的自主性增强，在口号广播之余，可以自由选择播放一些娱乐类的信息，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广播是母星世界时下最火的流行歌曲《温柔地爱我》。”
广告牌上的信息都是高频光波广播，但三体人的光脑层能自动将其解调成低频的音波信号，这类似地球世界的收音机技术。天文执政官听到了那霓虹里的暧昧内容：
“Lovemetender，lovemesweet；Neverletmego。Youhavemademylifecomplete。AndIloveyouso。Lovemetender，lovemetrue；Allmydreamsfulfill，Formydarling，Iloveyou，AndIalwayswill。Lovemetender，lovemelong；Takemetoyourheart，Forit‘stherethatIbelong。
Andwe‘llneverpart。Lovemetender，lovemetrue；Allmydreamsfulfill，Formydarling，Iloveyou，AndIalwayswill。Lovemetender，lovemedear；Tellmeyouaremine。I‘llbeyoursthroughalltheyears，Tilltheendoftime。Lovemetender，lovemetrue；Allmydreamsfulfill，Formydarling，Iloveyou，AndIalwayswill。”
歌声中，AI介绍说，三体人原先没有浪漫的爱情，因为他们是有性裂体生殖，爱情、婚姻的到来即意味着自身的死亡，那样的爱情悲壮多于浪漫，伤感多于温暖，实在不值得歌颂。但是，自从威慑平衡建立后，随着地球文化的传入，爱情的火苗也悄悄在三体社会里萌芽了，地球人常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而对三体人来说，婚姻则是生命的终点，为了永远享受异性相吸的浪漫爱情，那些时髦的三体人采取了一种极端的方法：他们只谈恋爱，从不婚配。但这样却使三体种族的延续成了问题……
天文执政官沉醉于那迷幻般的讲解中，惶惶然不知所在，忽然间，AI的一句话惊醒了他。
“演唱者是前科学执政官的裂体之一，”AI介绍道，“他继承了父体的伤感和母体的才华，在当下的大环境中，酝酿成及时行乐的思想，他的歌唱出了母星三体人的心声，所以很受欢迎。”
“他叫什么名字？”天文执政官问，他突然想去看看这个裂体，岩的表现让他很失望，现在，他希望能从岩的这个同胞裂体上找到前科学执政官的影子，尽管他知道希望不大。
“他叫流氓兔。”AI回答，同时调出了他的图像，一个悬浮窗出现在天文执政官面前，播放着歌手流氓兔的影像资料，“就是这个人。”
天文执政官颇感不快：“他怎么取了个这么猥琐的名字？”
“这不奇怪，他是新潮歌星。”AI回答，“一方面，他在生活中总是懒洋洋的，无精打采，随遇而安，对什么都不关心；另一方面，在艺术创新的道路上，他却走得比任何人都大胆，他的艺术风格比任何人都激进，为了艺术不惜自残，据说他曾尝试用激素注射的方法寻找灵感，这类似于地球人的吸毒，把大量的神经激素类物质注射进体腔，使之持续刺激体表光脑层，从而引发旷日持久的思维癫狂。他这种颓废与躁动兼容、冷漠与狂热交织的性格，让人想起了地球世界的那只总也睁不开眼的兔斯基，所以，歌迷们便用流氓兔这个绰号来称呼他，久而久之，就成了名字。”
“什么，这样的三体人还有粉丝？”天文执政官觉得很好笑。
“有，而且很多。”AI非常认真地回答，“他的粉丝团规模庞大，至少有几百万人，而且还在迅速扩大中。这不是个案，现在像他这样的歌手，母星世界还有很多，每一个都个性鲜明，每一个背后都有庞大的粉丝团。事实上，现在母星上已经很难找到不追星的三体人了。”
“天，三体人这是怎么了？”天文执政官惊愕了，“他们忘了黑暗森林的存在了吗？”
“时代不同了，”AI发来的光波里似乎蕴含着许多复杂的情绪——伤感、劝慰、豁达，“宇宙是黑暗森林，并不意味着我们就要惶惶不可终日。威慑平衡建立后，来自地球世界的文化已经深刻地改变了三体社会。许多人开始相信，任何文明终究都会走向毁灭，但在毁灭之前，人们都应该学会好好生活。地球人不是常说要‘给岁月以文明，而不是给文明以岁月’吗?这句话在三体世界同样被广泛认同，人们信奉它，人们开始关注现实生活、关注自身的享受，愿意为集体、未来献身的人越来越少，享乐主义开始滋生、蔓延。当然，一开始，官方对享乐主义还是有所限制的，但是，当矩阵二号和轨道环出现后，传统的观念和制度终于开始崩溃：光脑的劣势和乱纪元灾难都被人忘到了脑后，关注眼下、及时行乐迅速成为整个母星世界的主流思想；在这过程中，那些此前一直拼命宣扬集体主义的官方人员，反而是角色转换最快的一批人，他们几乎都是在第一时间蜕变成了享乐主义的潮头兵、甚至时尚领军人物，流氓兔因为具有优良的贵族血统，很自然地成为这批人无可争议的第一偶像，事实上，正是这批堕落贵族们构成了流氓兔粉丝团的主体。流氓兔自称单身贵族，主张为了艺术而丁克，是丁克运动的发起人，他登高一呼，堕落贵族粉丝们纷纷效仿，都只谈恋爱，永不婚配。贵族们的单身潮在社会上产生了多米诺骨牌效应，人们都开始追求现世幸福，尽可能拖延甚至放弃生育义务，三体社会开始老龄化，面临文明断代的危险……这是此前谁也没有料到的。”
天文执政官听了，许久没有说话。
流氓兔的歌声还在继续，AI见天文执政官默不作声，就接着介绍道：“这首歌来自地球世界，是摇滚乐、朋克文化的代表，它的热播可能意味着三体文明自己的朋克文化也开始萌芽。”
“朋克吗……”天文执政官喃喃着。
“历史资料显示，矩阵二号和轨道环催生了享乐主义和朋克文化，而享乐主义、朋克文化又反过来为矩阵二号和轨道环制造了更多的支持者。”AI说，“这样不断循环放大，终于造成了今天的局面。”
天文执政官明白了，不是矩阵二号和轨道环绑架了三体人，而是三体人自己背弃了自己的传统，现在母星所承载的，已不再是那个坚韧不拔、奋力求生的伟大三体文明，三体人曾有过的那种勤劳智慧、英勇不屈的品质，早已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
“需要和流氓兔取得联系吗？”AI问，“我现在就可以接通悬浮信息窗。”
“不，不用了，”天文执政官缓缓地说，“他，不是科学执政官。”
母星上已经找不到科学执政官了。
登陆艇缓缓停下，全民代表会议办公室到了。
舱门打开，外面的景色闯了进来，一片明媚，那恒纪元的阳光如同金色的垂天瀑布。
但科学执政官却没有动。
“我们到了，”AI提醒道，“出于对您身份的尊敬，办公室专门安排了人工服务，现在，负责人已经在里面等候了。”
科学执政官犹豫一会儿，还是起身走了出去，进入那金色的瀑布里。
没有喜悦。
他平生第一次感觉到，原来恒纪元的阳光也可以这么沉重。
这是一个醉生梦死的时代。
“关于——您的那个提案，我们已经看过了。”全民代表会议办公室里，负责人神情懒洋洋的，思维波也显得模糊，放佛是刚从脱水中醒来，“您在里边说的是——是——，您说要——”
天文执政官礼貌地接上话：“——慎重考虑轨道环的可靠性问题。”
“哦，对，就是这个。”负责人似乎是想起来了，然后拉开办公桌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支注射器，一甩，扎在自己身上，“呵……好了，说吧，您还有什么需要特别强调的吗？”
天文执政官惊讶地看着这一切。
“这没什么，”注意到对方异样的目光，负责人笑笑，“只是一支镇静剂罢了……唉，没办法啊，这年头，都是超核负责办公，我这个办公室负责人常年不处理公务，业务已经生疏了，只好在工作前给自己来一针，好清醒下。”
天文执政官不由得为自己要求人工服务感到不安，他发出了黄绿色思维波：“要不您先休息下，我们待会儿再慢慢谈？”
“不，现在谈就行。”注射器里的药剂缓缓注入负责人体腔，他的思维波清晰起来，可见那些强效镇静剂开始发挥作用，“只是这药效持续时间有限，我们得赶紧谈。”他顿了顿，说，“关于您提交的B-52号提案，我们初步认为，它很理性，很有前瞻性，而且，确实是指出了两大工程的软肋。”
“还有呢？”天文执政官感觉到了一丝希望。
“您以专业的视角，敏锐地抓住了人造恒纪元的弊端，很犀利。”
“那还等什么，赶紧将它公示、提请大会表决啊！”天文执政官催促道。
“很抱歉，恐怕现在还不能。”
“为什么？”
“您知道的，我们决策时必须要考虑多方面的因素，”负责人说，“您的提案内容过于悲观，鉴于您的专家身份，这份提案一旦公开表决，将会引发整个三体社会的剧烈动荡，所以，为了服从稳定大局，我们只能将其搁置起来。”
“你们要搁置多久？”
“这个……无可奉告。”
“你们这不是在拿老百姓的生命开玩笑吗！”天文执政官急了。
“上面有政策，我也没办法。”负责人无奈地说，“稳定是压倒一切的前提。唉，你也知道，我们这个全民代表会议只是虚有其名，大政方针上头早就内定好了，我们这里只不过是走走过场，没啥实权，你跟我吵也没用。不瞒你说，这两个工程在高层都有后台，哪一个都动不得，出了事也得兜着……”
希望破灭了。
天文执政官呆在原地。
“还是想开点儿吧，”负责人一字一顿缓缓道，放佛是怕说错什么话，“您也看到了，因为宣传得力，眼下，群众对这两大面子工程的支持率很高。民意难违啊，这形势下，它们是不可能撤销的，就是进行检测验证，也必须格外小心，尽量避免引起外界舆论的猜忌。”
“这种情况下，你们官方就更应该承担起教育民众的义务。”天文执政官指出。
“我这里是反应民意的机构，不是教育部门，也不负责舆论宣传。”负责人依旧慢条斯理，“如果还有疑问，您可以找有关部门反应。比方说，对恒纪元计算不放心，您可以去天文研究所；对轨道环质量存有疑惑，您可以找太空建设部反映……”
负责人后面又说了一大堆，每一项都具体而详细，但是都跟全民代表会议的职责无关。
他已经开始推诿扯皮。
天文执政官知道，没必要再谈下去了。
可能是镇静剂开始失效，负责人的思维波又出现了紊乱，他重新取出一支镇静剂，准备再次扎上。见状，天文执政官阻止了他：“不用麻烦了，我没什么需要再说的，人工服务可以结束了，如果还有事，我会去找超核处理。”
负责人那支镇静剂停在了半空中：“哦，那样最好不过了，超核很能干。”
“那我告辞了。”天文执政官转身离去，但就在这时，背后传来“哧”的一声轻响，他通过后背的光感皮层看到，那是负责人换了支注射器后又重新注射了。
天文执政官凝聚体表皮层，形成光感凸聚焦在那支注射器上，他读出了药剂的名字：
——光脑啡呔。
那是一种强烈的迷幻剂，体腔注射后，能导致三体人的自我意识模糊，甚至连性取向也会错乱，其药效猛烈而持久，短时间内很难清除。
天文执政官这才知道了为什么刚见面时，这位负责人要给自己来一针强效镇静剂——不是因为他业务生疏了，而是因为这些光脑啡呔的质量实在太好。
犹豫很久，他小心地询问对方：“你一直在用精神药品？”
“这是……好东西啊……”迷幻剂药效极强，负责人的思维波已经变得诡异起来，出现许多杂波乱码，“那些家伙们……哦，都在用……现在……呵呵……统帅部不让用……只让浸泡清水，不准使用药液……反浊倡清……只是做做样子……大家私底下都在用……它……”
“你——你们——”天文执政官语塞了，他气愤道：“身为一名官员，你不觉得应该把握好自己行为的底线吗？”
“……流氓兔……很迷人啊……”负责人的神智已经癫狂，他似乎没听清天文执政官在说什么，只是自言自语着，“……我很爱他……我一刻也离不开他……”
“什么？”天文执政官愕然，随即讥讽道，“爱？白费功夫！他可是个雄体，跟你一样！”
“……就是这样……爱情才……安全……”负责人嘟囔着，“你懂的……他好美……”
天文执政官愣愣地，费了好大劲儿才明白过来负责人话里的意思。
——异性间的爱情，一旦失控，就会走向婚配、走向两人生命的终点，但同性之爱就不会有这个风险了，而光脑啡呔，就是这种“安全爱情”的催化剂。天文执政官后来才知道，这位负责人属于“瘾君子型基佬”，在堕落贵族中比例很高。
走廊阴暗潮湿，天文执政官毫不犹豫地走了出去，再没回头看那个负责人。
外面的恒纪元阳关依旧浓烈，天文执政官感到那光芒已经渗入了自己体腔里，就像迷幻剂一般，疯狂地搅动着自己的思绪，他感觉很痛苦，甚至开始怀念那走廊的阴暗。恍惚中，他放佛又听到了“哧哧”的轻响声，放佛感觉到自己身上有了无数针光脑啡呔，他的体液在沸腾，他的光脑在燃烧，当他挣扎着走到登陆艇前时，连发布开仓门指令也出错了。
“无效指令，请重新输入正确指令。”AI提示道。
天文执政官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是收效甚微，外界光噪干扰很大，那是远处传来的广播，采用光波音波双频，听内容，是一首节奏欢快的歌曲：
“……
阳光的油彩涂红了今天的日子哟
生活的花朵是我们的笑容
唉
今天是个好日子
心想的事儿都能成
今天明天都是好日子
打开了家门，咱迎恒纪元
……”
天文执政官努力不去听，但那歌声却一直往他的光脑层上倾泻：
“……
好听的歌儿传达浓浓的深情
月光的水彩涂亮明天的日子哟
美好的世界在我们的心中
唉
今天都是好日子
千金的光阴不能等
明天又是好日子”
天文执政官排除干扰，好不容易输入了正确指令，进入登陆艇。在舱门关上前，最后一句歌曲顽强地挤了进来：
“赶上了盛世咱享太平——-！”
“一派胡言！”天文执政官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愤怒，他想大声狂吼，但身体的虚弱却让他不由得倚在了登陆艇的舱门上，狂吼也变成了哀叹，“我们正面临灭顶之灾……”
“请问您需要帮忙吗？”AI系统觉出了驾驶者状态不佳，就问道。
“灭顶之灾……”天文执政官伤心地说。
“好的。”AI说。
然后，登陆艇内突然开始播放一首歌曲。歌曲节奏强烈，振奋人心。天文执政官无心听歌，他倚在舱门上，麻木着，但迷迷糊糊中却听到了这样的唱词“lookuplookuplookup，theskyisfalling。”（歌词可以翻译为：当心！当心！当心！灭顶之灾——编者注）
“不要讥讽！”天文执政官发出了紫外线思维波。
“？”AI发来询问的信号，“这不是您要的吗？”
“我要什么了！”那一刻，天文执政官真的想砸了这破机器。
“您点了一首名叫《灭顶之灾》的歌，”AI机械地回答道，“我通过网络给您找到了，现在播放的这个就是。”
没等天文执政官再度爆发，AI又说：“巧的很，这首歌的演唱者，也是原科学执政官的裂体之一。”
“什么？”天文执政官一愣，随即苦笑道，“那很好，又一个贪图安逸的颓废贵公子……”
“这个好像不是，”AI说，“他从没放弃对矩阵二号和轨道环的质疑，还经常在公众场合激烈地批评这两大工程，因此，在母星上混不下去，被赶到伴星基地受苦去了。”
“还有这事？！”天文执政官感到眼前一亮，来了精神——他终于找到一个知己，“可是，他为什么会被赶到伴星基地那里去？”
“这是惯例，在伴星基地生活的，都是他这样的异端。”AI说，“那些人都反对两大工程。”
“原来如此啊！”天文执政官回想起方才听过的关于伴星基地的介绍，心里豁然开朗，积聚多时的郁闷一扫而光。
原来是这样……
驾驶舱内，歌曲还在继续：
“Anotherwinterday，
Anothergreyreminderthatwhatusedtobe
hasgoneaway。
It‘sreallyhardtosay，
Howlongwehavetolivewithourinsanity。
Wehavetopayforallweuse。
Weneverthinkbeforewelightthefuse。”
（翻译：又一个冬日，
又一个灰暗的日子提醒我们过去的一切
都已消亡。
真的很难断言，
我们在这疯狂中还将生存多久。
我们必须偿还一切，
我们从不在点灯之前思考。——笔者注）
天文执政官被歌曲里流露出的忧患意识打动了，再也难以压抑自己的共鸣，他并不孤单！
“Lookup，lookup，lookup，
Theskyisfalling!
Lookup，there‘ssomethingthatyouhavetodo。”
（翻译：看吧，看吧，看吧，
天空正在坠落！
看吧，你必须开始行动。——笔者注）
是的，必须要去做点什么。天文执政官暗暗地想。
“Beforeyoutrytogooutside，
totakeintheview，
Lookupbecausetheskycouldfallonyou!”
（翻译：在你走出去之前，
仔细看一看，
看吧，因为天空正朝你坠落！——笔者注）
天文执政官感觉到一个崭新的世界已经出现在自己面前，他舒展了一下肢体，兴奋地向AI发出思维波指令：“立刻出发，我们去伴星基地！”
“遵命。”AI回答，随即启动了登陆艇。
“这是首好歌，把信号放大。”尽管登陆艇驾驶舱内噪音极小，天文执政官还是这样吩咐AI。
由于采用了反重力引擎，登陆艇升空很快，不多时已冲破对流层大气。驾驶舱中的天文执政官完全陶醉在歌曲里，那种悲愤情调让他感觉分外亲切。
“看来您很喜欢音乐。”AI说。
“那要看是什么音乐了，”天文执政官心情好了许多，“我喜欢发人深省的声音，比如现在这个，具有一种感人肺腑的力量，能让你全身一起共鸣。”
“呵呵，是么，那母星应该很适合您，它是个超大的共鸣体。”AI说，“我刚发现，母星本身也在发射极微弱的低频震波。解析出来后，发现那竟然是一首歌曲的简谱。您有兴趣看看吗？”
天文执政官应许了，一个悬浮窗出现在他眼前，显示出那个简谱，AI已经把词也附上了：
“跟着感觉走，紧抓住梦的手
脚步越来越轻越来越快活
……
突然发现一个完全不同的我
跟着感觉走让它带着我
希望就在不远处等着我
……”
天文执政官只粗略扫了几眼，就不由得笑了：“跟着感觉走？这可不像是一个被轨道环引力绑架的大家伙该有的心情。”
“母星这这震波只是在呼应轨道环的引力扰动，”AI介绍道，“信号源仍然是轨道环，它们每次轻微调整引力强度，引力波都会使母星地层产生相应的震动。”
“什么？这么弄，那些引力波发散出去，不会暴露母星的坐标吗？”因为职业习惯，天文执政官条件反射地想到了黑暗森林原则，不由得有点儿紧张。
“不会的，引力波强度极为微弱，距离稍远就接受不到了，”AI说，“在宇观尺度上，这么微弱的引力波淹没在宇宙引力背景中，根本就无从分辨。”
“也就是说，这种引力波演奏是被允许的？”
“是的，”AI说，“当初建造轨道环时，就考虑到了它的娱乐功能，使其具备音乐演奏的能力，只要它开始演奏，整个母星都会与之共鸣，一片歌舞升平。无论是工程师还是艺术家们，都对此津津乐道，他们称轨道环为——六弦琴。”
“歌舞升平吗……”天文执政官喃喃着，他回想起此番的见闻，失望道，“母星现在变成了一个全民娱乐、娱乐至死的世界。”
“娱乐也没什么不好啊，三体人苦了那么久，也该学会享受生活了。”AI解劝道。
“我可不这么认为，”天文执政官冷冷地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谈话间，登陆艇已经冲出了母星大气层，天文执政官透过舷窗望去，那层雾色的大气就像荚膜一样，保护着母星这个孢子。在天文执政官看来，微生物学和天文学是互通的，有荚膜的孢子才能存活，有大气的天体才有可能成为生命摇篮，宇宙里杀机四伏，没有保护膜的行星，只会成为流星陨石的活靶子。
望着那大气层，天文执政官禁不住有点儿惋惜——母星原本是如此的珍贵。
“我们没有收到矩阵二号送来的临别告辞。”AI说。
这很反常，按说，矩阵二号作为超核、也就是母星世界的大管家，绝不应该忽略这艘登陆艇。但此刻天文执政官对这些已经不在乎了，他懒懒地说：“也许它已经在用别的方式同我们告别了。”
“有可能，”AI表示赞同，“我刚探测到，六弦琴又在演奏新曲子了。”
“放来听听吧。”天文执政官吩咐AI。
一个悬浮窗出现了，播洒出洋洋溢溢的广播讯息：
“……
解脱，是肯承认这是个错
我不应该还不放手
你有自由走
我有自由好好过
……”
登陆艇没有停留，经过漫长的反重力加速，此时它早已达到第一逃逸速度，转眼间便把轨道环甩到了身后。
“这些引力震波，源自轨道环加速器里的力场触角对两条平行黑洞链的瞬间快速拨动，”AI介绍道，“这原本只是轨道环加速的日常操作，在娱乐精神指导下，被弄成了音乐演奏的形式。力场触角的瞬间快速拨动引起黑洞链的震动，这震动迅速传遍整条黑洞链，并以引力波的形式发散出来。三组轨道环分别发出高、中、低频的引力震波，可以被解析为对应的乐声，这个巨大的六弦琴三频均衡，声场宏大，共鸣透彻，还自带立体环绕音源，从这个意义上说，它实在是一件完美的乐器。”
“它经常演奏吗？”天文执政官问，轨道环的使用价值很值得怀疑，但是，其艺术价值还是很可观的，他不由得开始嫉妒那些有机会使用这个巨型乐器的音乐家们。
“演奏的机会并不多，”AI说，“演奏是由轨道环自己的中央控制电脑来完成的，但通常情况下它都受矩阵二号严格控制，只有在没有轨道调整及天文测量任务时，矩阵二号才会给它短暂地放会儿假，让它演奏会儿六弦琴。从我们起飞到现在，它一直在演奏，这很可能是因为矩阵二号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才顾不上管它……”
“那些都不重要，”天文执政官说，“我只想知道，这首歌叫什么名字？”
“歌名是《解脱》，”AI回答，顿了顿，又问，“您还想再多听一会儿吗？我还可以让登陆艇在引力波广播信号的范围内再多待一会儿。”
“不，没那个必要。”天文执政官最后看了一眼渐渐远去的母星和轨道环，说，“走吧，是时候该解脱我自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