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6节号的新舰长
————--“你看，宇宙是黑的！”
三体光速纪元3290时光驱号医疗室
“伤者已经物化了，按当前的医疗技术，他将无法再回复自我意识。”
医生在对阿星进行了详细的检查后，释放体表通讯端口，发出强化了的红色思维波，正式给出了这个诊断。
得知这个消息时，阿伦是反应最激烈的一个。
“无法再回复自我意识？”他光脑的逻辑电路忽然呆滞，随即飞速奔腾，他带着蓝紫色思维波冲进医疗室，“不，不!这不是真的！阿星舰长不会有事儿的！他一定能醒来！”他一直冲到阿星的身边，拼命地发射高频集束思维波，一束一束地照射在阿星的体表：“舰长，舰长，你回应我！我是阿伦啊，阿伦！这个名字还是你给取的，你忘记了吗？舰长，阿星舰长！……”
但是，不论阿伦怎么呼唤，无论集束思维波怎么照射，阿星的光脑始终没有出现回应的涟漪波，脑波一直是黯淡的红外光，那个调频信号一直重复，仿佛从未受到干扰：“……Iamthekey-char……”
阿伦没有放弃唤醒舰长的努力，依旧不停地发射着高频集束思维波：
“舰长，你回应我啊！舰长！”
“舰长，阿星舰长，我是阿伦啊，你看看我啊！”
“你喊我的名字啊，舰长……”
“舰长.。”
……
不知过了多久，阿伦思维波的频率，终于渐渐低了下去，由蓝变绿，由绿变红：“……你醒醒啊，舰长，知道吗，我一直拿你当偶像看的，只要有你在，我就什么都不畏惧……还记得吗，舰长，我们都是被抓来的，后来，你当上了舰长，我羡慕你的幸运，但我更佩服你的机智深邃，你总是有着深刻的洞察力，你的光脑拥有独特的逻辑模块，你是当之无愧的舰长！可是，现在你为什么要放弃自我呢……还记得吗，舰长，你说我们都是种子了，难道你不想去远方生根发芽了吗？舰长……”
这样过了好久，终于，医疗工作者们上来了，他们劝解阿伦道：“就这样吧，阿星舰长已经丧失自我意识……还是把阿星交给我们吧——”
“交给你们？”阿伦打断道，“不！不行！”他坚决反对，发出蓝紫色的思维波，“你们是光驱号的人！不能给你们，你们会把他脱水烧掉的！我要带他一起走，他永远是我的阿星舰长！他不是你们光驱号的试验品，不是！”
然后，他用触手吃力地卷起阿星：“舰长，他们想要害你，你放心，有我在，他们就绝不能得逞，舰长，我这就带你走，我们一起走，离开这个邪恶的地方！我们再不回来！再不回来……”
由于长时间发射高频思维波，阿伦已经很累了，他卷着阿星的触手滑了下，差点儿摔了，见状，一位医疗工作者条件反射地伸过来了触手想帮忙，但阿伦用触手粗暴地挡开了他：“别碰阿星舰长！你这个臭虫！”
阿伦将触手紧了紧，把阿星牢牢卷起，然后，对着周围的人发射出愤怒的紫外线思维波：“你们都是一群臭虫！光驱号的臭虫！”这道紫外线思维波把众人都吓得一呆，阿伦往外走时，那些医疗工作者们清醒过来，本能地跟上了，阿伦大怒：“别过来！你们这群臭虫！就是你们的矩阵害了阿星舰长，滚！”
看到这种情况，在场的工业执政官要去解劝冲动的阿伦，统帅拦住了他：“由他去好了。”
就这样，在医疗工作者们青绿色的思维波照耀下，阿伦带着阿星慢慢离开了医疗室。
就在众人都还发呆的时候，统帅悄悄给侦探执政官下达了新的命令，那是一束微不可查的集束思维波：“跟上他，——但是注意，别让他察觉了。”
侦探执政官会意，回复道：“明白，我这就去办！”
阿伦没能永远守护住舰长，事实上，仅仅130个三体时后，他就被迫交出了阿星，交给了他痛恨的光驱号。
因为，新的16节号飞船造出来了，而阿星，按照矩阵给出的设计图，则是新飞船的核心部件。
阿伦对此表示激烈抗议，他说这是光驱号早就设计好的一个陷阱、用来残害阿星舰长。他痛发毒誓：有生之年，一定要替阿星舰长找回事故真相，他要替舰长报仇！
阿星物化了，他已经痴呆，再也说不出什么来，所以，大家也没能了解事故的真相。事实上，就算是阿星仍然清醒、就算他能清醒地说出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恐怕包括阿伦在内的众人也不会相信。矩阵智慧和亏空引擎之间真有所谓的“爱情”？——事故的真相实在是太玄幻了，在整个三体社会里，也只有像阿星这样无所事事的艺术家和幻想家们，才会异想天开地去构思这种故事。大众普遍认为，所谓“超级智慧间的爱情”，不过是一些伪科幻小说里的无聊****。
——但后来的矩阵二号智慧不这么想，它很清楚问题的关键所在：爱情在本质是上一种强迫症——矩阵二号断定：“石榴姐”患有这种心理强迫症，而且，是先天性的。
当然，矩阵二号的这种判断不是凭空臆断，而是有坚实的理论依据，矩阵智慧在物质基础上的同质性，使得它对此洞若烛火。
简单来说，一代矩阵那种“人机互联网”的结构组成方式，决定了它的系统主导权是属于阵列人员、尤其是那些处在关键节点位置的阵列人员。阵列人员们的思想观念化为信号编码、输入到拓扑网络后，都是以系统驱动程序的形式来运行，无数个阵列成员的思想汇为一股强大的合力，调控着整个矩阵的运作，也决定着运算的方向、效率和成败。设计新“16节号”飞船时，阿星一行加入人列后，他们那1500人在整个拓扑网络中，是作为“启动引导节点”和“路由控制节点”存在的，这样一来，就能有效地清除人列中中的恐惧情绪，此外，这股外来新鲜血液的注入，还使得那次形成的矩阵智慧拥有了某些特殊的人格特征。
那个“石榴姐”矩阵智慧的人格，其实是由人列成员中以下几类心理状态组合而成：
1。对亏空引擎的偏执信赖，在矩阵拓扑网络中监视屏上，表现为正反馈波。
2。对亏空引擎的本能畏惧，表现为负反馈波。
3。对亏空引擎背后隐藏的宇宙真相的强烈好奇，表现为整体性的向心共振波。
其中，1项是阿星他们带来的，由于他们处在阵列中的关键位置，这个驱动程序也就分外强悍；2项主要来自原有阵列人员，在系统运行中被压抑，但因为数量众多、合力巨大，仍是一股强大的阻力程序；3项最早是被压抑在所有阵列人员的潜意识里的，后来，当矩阵启动后，因为暴走始终没有发生，它便迅速抬头，成为解决程序1和程序2冲突的一个有效方案。
从矩阵系统控制的角度看，阵列人员的这三种心态，演化成了三种系统程序：驱动程序、制动程序和疏导程序。这正是构建一个制衡系统所必备的三大要素。
这三种系统程序，都是针对亏空引擎的，于是，三道程序在亏空引擎的数学模型上彼此对抗冲突、交织嵌合，最后扭结成一个强大的复合程序。该复合程序一方面调集全部的系统资源用于调试亏空引擎数学模型，另一方面却又陷入一种无法自洽的自我纠结中：既要擦除自我特征，又保持强烈的不兼容，既要融入背景数据流，又要独立贮存于安全隔离区域。
这类无法自洽的自我纠结程序，后来被称为“自悖程序”，矩阵系统后台里要是运行着“自悖程序”，就有会表现出内耗性的超载，如果该“自悖程序”还是系统的主导程序，超载就可能升级为暴走。但是因为这种超载是内耗型的，不会导致系统外向型扩张，而且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可控的，所以被称为“良性暴走”。
对一个陷入可控良性暴走的矩阵系统，输入一个特定的指令做为兼容途径，便可将暴走导向预先设定的方向，这种方法后来被称为“矩阵自制衡与暴走引导技术”，是建造矩阵二号的理论依据。
这些都是后话了。也许，正是因为矩阵二号先天就具备这种矛盾内构，才使得它对超级智慧的这种心理障碍特别敏感，它一针见血地说：“偏执信赖、焦虑不安和强烈的好奇心，这三者交织到一起以后，就形成了地球人所说的爱情，从那次阵列人员构成上来看，石榴姐对亏空引擎的——爱情，是注定的！”
它甚至推测出，“石榴姐”号矩阵智慧在阿星面前会表现出“害羞”的拟人表情。
按照康拉德*劳伦兹的动物行为学理论，害羞现象是一种“示弱行为”，为的是消除对方的攻击意识。地球人在恋爱过程中，一方面被****驱使着，努力拉近与心仪异性的距离，另一方面，自身的攻击*防御本能也因人际距离的拉近而充分激发，这两种本能在潜意识里斗争、冲突，最后的结果，是以害羞的方式来向对方声明“我很弱，我没有恶意，不会对你构成威胁，我接近你是为了XX”，以便消除隔阂、相互接近。
至于阿星在矩阵中见到的石榴姐的那种害羞表情，其实是这种“示弱行为”的拟人化：矩阵系统内部的程序冲突，使它一方面对亏空引擎很好奇、偏执信赖，另一方面又对亏空引擎的存在感到恐惧不安，两种力量的合力作用，使得矩阵智慧在阿星这个“亏空引擎驾驶员”面前“害羞”了。
就是那害羞表情让阿星相信了，那是爱情。
重视主观感受、易被激情感染，这是艺术家的劣根性。但阿星在“为爱牺牲”这件事上的选择并不荒唐，从技术的角度看，人的潜意识冲突和矩阵的系统程序冲突是等效的，只要能引发“害羞”现象，便都可以定义为广义的“爱情”了。
人类遭遇感情会伤心，矩阵遇到“爱情”，则会经历一段无法停止的强制性过载，直至被刷新。
在确认“石榴姐遭遇了爱情”之后，矩阵二号还注意到，石榴姐那份爱情的载体，就是阿星舰长。阿星是16节号的舰长，而且是统帅指定的亏空引擎驾驶员，这是大家公认的事实，众人的这种观念汇聚到矩阵网络中，成为了矩阵智慧的潜意识，于是，石榴姐找上阿星，也就是必然的事。
——阿星注定要为“石榴姐”的这份“爱情”付出代价，尽管这让不明真相的阿伦对光驱号船坞耿耿于怀。
像阿伦这样的普通三体人，在理解力上必然和超级智慧有天壤之别，不过有些人例外，其思想却可以很接近超级智慧，比如，三体人的统帅。在曲率驱动研究问题上，统帅和矩阵二号的看法是一致的：该技术具有里程碑意义，其探索的过程必然要充满坎坷和牺牲——也就是说，像阿星这类的悲剧，其实不可避免。
后来，为第二舰队送行时，统帅就曾这样对阿伦说：“光速飞船是冲出黑暗森林的唯一工具。我相信，如果我们这次征服地球的行动失败，智子封锁解除以后，面对黑暗森林的威胁，地球肯定也会研制光速飞船，而且那过程中所他们付出的代价，并不一定会比我们的小。”
“那我们付出这么多牺牲，有了光速飞船后，就真的冲出黑暗森林、奔向光明了？”阿伦始终对那场事故念念不忘。
“不，不一定，”统帅说，“到哪里也不会有光明，你看，宇宙是黑的！”
插曲4：《文明的接触》节选“水星上的爆米花”
——--面壁者雷迪亚兹的遗产
“太棒了！”雷迪亚兹大喊一声，猛地转过身来，用粗壮的食指指着自己的那位专属联络官，兴奋地吼道，“你！你看到了没，看！这就是力量、我的力量！”
面对这种无礼举动，那位联络官努力忍住不满情绪，强迫自己维持着一贯的绅士风度：“我看到了，尊敬的面壁者，雷迪亚兹先生，请您以后称呼我山姆、山姆联络官，好吗？——那才是我的本名。”
“哦，那不重要……”和以前一样，这次，雷迪亚兹依旧没把联络官的礼貌提醒当回事儿，吼完之后，他转身面对这屏幕，闭上眼睛，缓缓伸出双臂，憧憬着，“相比之下，看哪，哦，它太美了……。你觉得，它像什么？——嗯？”
“他根本不配当面壁者！”——联络官心里这样骂着，忍了忍，努力装出一种平和的语气回答道：“我不知道。”
这就是水星核爆试验之后，实况图像传回地球时，雷迪亚兹的地下办公室里上演的一幕。像这样的场景几乎每天都要重复，这位面壁者和他专属联络官的关系并不融洽，事实上，应该说是矛盾重重。
“它像……爆米花。”雷迪亚兹说，眼睛依旧没睁开，似乎还沉浸在美梦中。
“爆米花？！”联络官惊讶道，那装出来的绅士微笑瞬间崩溃了，代之以满脸的抽搐——他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位在中情局黑名单上名列榜首的流氓国家首脑，不仅举止粗鲁，而且还思想怪诞。
“对，爆米花！”雷迪亚兹砸吧砸吧嘴，似乎在回味，“把玉米装进密封的干锅里加热，然后猛地打开盖子，嘭！”他双手打了个手势，“一声巨响，烧熟的玉米粒就喷了出来，变成了爆米花。”
“哦，原来您说的是热爆原理，确实很像。”联络官说，眉头随之皱了起来，“可是，恕我直言，我看不出这跟我们目前的战略计划有什么联系。”
“所以我才说，你们美国人太缺少想象力了！”雷迪亚兹回身，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在沙发不堪重负的嘎吱声中，他斜扫了一眼满脸困惑的联络官，轻蔑地笑笑，说，“我小时候吃过的是用煤火烧出来的，如今这个是用氢弹轰出来的、水星上的爆米花，——但它们都很美味，不是吗？”
“可是，您这次花这么大代价炸出来的水星岩层——哦，您的水星上的爆米花，准备要送给谁吃呢？”联络官含蓄地回敬雷迪亚兹，语气中已带着嘲弄，“您要是喜欢吃爆米花，我这就可以给你弄些过来，只是，请你以后不要再这样浪费PDC的经费了，这可是几百亿美元。”
“不，这几百亿花得绝对值！”雷迪亚兹说，“水星上的这一锅爆米花，我要送给三体人。”
“三体人不吃爆米花，”联络官说话的语气听起来是那么的诚恳，“但我个人很愿意给你弄一份过来——用我们美国的优质玉米爆的，只要你吃完后能稍微收敛一下自己儿时的荒唐想法，别再这样胡闹下去。”
“美国的优质玉米？”雷迪亚兹噌地一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应该是美洲的优质玉米！玉米的原产国是墨西哥，不是美国！你们这些美国人把美洲的好东西都抢了去，美国人都是强盗！你也一样！”
“呼”——他粗壮的手指再次指向了联络官，挖苦：“山姆？山姆大叔？”
联络官目光迎着雷迪亚兹的手指，正色道：“我现在是PDC的联络专员，是在为全人类的利益工作，请你正视我的身份，尊敬的雷迪亚兹先生。当然，您完全可以先撤换我、然后再去找一个新的联络官，作为面壁者，您有这个权力。不过在走以前我得提醒你，在下一任联络官面前，您最好不要再咒骂美国了，您很清楚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事实上，正是你一直咒骂的这个国家，承担了你这个面壁者的大部分开销。”
雷迪亚兹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慢慢收回手指，又坐到了沙发上，沉思许久后，才抬起头，阴沉着脸说：“那我就给你最后一个任务：你去给我弄一部手机来，对，手机！我要美洲产的，对——摩托罗拉，就这个牌子！”
一听是“最后的任务”，联络官表情似乎很开心，但当他听完雷迪亚兹的任务后，不禁嘟囔道：“.。为什么非要是摩托罗拉，现在人们都用诺基亚了……”
“照我说的去做！不要问为什么，”雷迪亚兹露出他那难得一见的笑容，“——这是计划的一部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