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虽有起落,但总有回复之时,刚才红袖心中激昂,说话难免偏激尖锐,待得心情慢慢平复下之后,又有些后悔,但红袖骨子里是极为倔强的,虽知道失言,但也不认为自己说错什么,自然不肯谦卑认错,一时间气氛有些清冷沉闷。
青萝心事极重,神色间有些灰败的意味,纤弱的身子在风中显着有些单薄。采思坐在墙角下,仰头看天,稀稀落落的雨水已经飘湿了他的半边身子红袖看不到他的神色,但因为自己刚才的那一番话,只怕心情也是糟糕之极。
如此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脚踏青石的沉闷声惊醒了屋外的两人,只见楚传书撑着木骨伞,正向着他们的居处走来。
红袖朝他远远的点头示意,楚传书微微颔首,又看看了看眼神有些空洞的采思,仿佛也察觉到了一种异样的气氛,只听他轻微的咳嗦一生,举重若轻的说道
“采思少爷,二公子想要见你,红袖,你给采思少爷拿件雨具,外面雨水这么重,可别让采思少爷淋病了”楚传书的话语中已有些责怪的意味。
红袖面色有些复杂的看了看站在她前面湿了半边身子的采思,转头便进了屋子,不多时便拿出一把已有些乌黑的油纸伞,将伞递如采思心中的时候,只听她吸声的说道:“少爷。”
采思极力的笑了一笑,但已极为牵强,不待红袖说完,便打断了她的话:“红袖姐、不必说了,我知道的!”
红袖看着采思还有些稚嫩的脸容和已有些暮气的神态,心中不由的一酸。
她想说什么呢?她只是想嘱咐他去时小心一些,尽力便可矣,不必强求,没人会怪他。
但是她始终没有说出口,有些心结,一旦种下,就没有办法解开,她能感觉到一丝裂缝已经在他们之间悄然生成,而且慢慢的变大,直到最后将他们完全撕开。
采思又向屋门处望了望,青萝神色已平静许多,看着采思,眼神专注,好半晌,她才轻声叮嘱道:“你自己小心些”
采思微笑着点了点头,脸色有些僵硬,然后便随着楚传书转身而去。
他撑着油纸伞,满腹心事的跟在楚传书身后,两人一路无言。后来回神间,采思才发现楚传书所领之处并不是春山派的中心大殿,而是问月泉方向,采思心有不解,低声问道
“楚大哥,我们不是要去中心大殿吗?”
楚传书微微转头,笑着解释道:”父亲和寒山前辈正在大殿议事,舍妹见二公子一人无事可做,便领着他去了问月泉,采思少爷也是知道的,这射日山上除了这处问月泉景致尚可之外,也着实再没有可入眼的东西了“
采思嘴角向上微扬,本想再说些什么,但几经挣扎,最终也没有说得出口。
两人走得问月泉的不远处,便看见一白衣男子立于泉边的小楼之上。问月泉泉水常年温热,虽然飘着小雨,但泉上依然水气蒸腾,煞是壮观,只不过采思觉得对面的楼上似乎有一道宛若实质的目光透过这层层迷雾,透过他头上的油纸伞,盯在他的身上,这种感觉让他觉得很不舒服,极为抗拒。
两人穿过问月泉边的青石小径,上了小楼,小楼之上只有秦紫阳一人,楚怀玉已不知去处。离得近了,采思才觉察到他的这个同父异母的兄弟要比他高上许多,可能是由于洗浴过的缘故,他身上少了一丝风尘的意味、多了几分疏懒惬意,依然的白衣胜雪,依然的从容高贵。
楚传书知道这对从未见过的兄弟肯定有些话要说,人带到之后,打了个招呼便径直离去了,只余下两人相顾无言。
此时的感觉对于采思来说是极为奇怪的,面对这个他素未谋面的兄弟,他没有生出一点亲近之感,但也没有被流放十多年应有的怨气,他只是很平静,很平淡的打量着眼前的这个要比自己优秀许多的年轻人。
两人相对无言,很长时间都没人开口说话。
“这些年,你在春山派呆着可还好吗?”秦紫阳首先打破这有些压抑的沉闷,脸上突然绽放出一丝笑意,好似极其关切的问道,但是神色又有些疏离的意味,让人琢磨不定。
“还好”采思有些怔怔的看着秦紫阳那张妖艳的脸,神不所属的答道。
“书中所说,但凡武将,大多是体型壮硕,长相雄毅、手长八尺,腰大十围,这秦紫阳长相如此出众,真的不知他那手握重兵的父亲镇北候是什么个模样?竟然能生出如此出彩的儿子”采思有些事不关己的好奇想道。
“还记不记得你在此处已经待了多少年?”秦紫阳继续浅笑着问道。
采思心中细想片刻,“不曾细细数过,但大约也有十四年了吧!”想到此处,采思心中也有些感慨,按照红袖的说法,他今年已经十四岁了,这十多年,青山相伴,虽然冷清,但他并未感觉孤苦。
“十年弹指一挥间,时间过得真是快呀!听姆妈说你我同年,细算起来,自你离开洛阳以,已经有十四年过去了,你我也早已脱了朦胧的年纪”秦紫阳向着凭栏走出两步,双手握住护栏,远望着烟雨之中的云梦大泽。
“我这次来,开始时并未知会爹爹,只告诉了母亲,后来母亲又告诉了他,他知道后并没有嘱咐我什么,于是我便来了!”秦紫阳双手振袖,转身向着采思说道,两道锐利的眼神紧盯在采思身上,仿佛要看出什么似的。
“嗯”采思双目低垂,毫不畏惧秦紫阳那逼人的眼光,也不去深想那话中更深层次的意味,回答的更为干脆。
“虽然这些年你不在府中,关于你的话题府中也无人敢提,但我对你还是很好奇,你是我唯一的兄长,本是同源,遭此冷遇,不管原因为何,我都很好奇你在这千里之外是抱着何种心态?可有不甘、可有怨恨,被困于这小小山中,又是如何排遣这孤寂?”
他叹了一口气,好似有些遗憾的说:“我本想早些来的,但爹爹和娘亲一直不肯让我出门,你困在这春山之中,我又何尝不是困在侯府那一片四角的瓦檐之下,还好外公将我带上山,才能有些自由!”
他笑了笑,柔声的说道:“我这次是专门来看你的呀!”
采思闻言,紧锁着眉心,沉思片刻,然后抬起头,认真的对着秦紫阳说道:“其实我在这里过的挺好,从我记事起,就有红袖和青萝在照顾我,她们能陪我说话,春山派的人也不曾为难我们,如果说心里没有一点怨气,那也是假的,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已经适应了这儿,这儿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对我来说,都有些亲切,所以我过的并不苦。”
若是有心细之人,一定会发现,采思自见到秦紫阳后,没有半句提及其父镇北侯的话,连一句问候之语也欠奉。古来游子出门在外,若在他乡遭逢故乡之人,为了表示孝敬之心,一定会问询父母是否康健。
采思人前不曾对镇北侯府有过半句怨言,但善恶喜怒乃是人之本心,这些年镇北侯有子若无子,采思有父若无父,也可见这一对父子间怨念之深。
听完采思的一番话,秦紫阳盯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兄弟,心里面还是有些惊讶的,他出生于富贵望族,哪些豪门子弟的心机做派他还是很清楚的,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真难得眼前这个被遣居在外的兄长竟有这般的心态。
至于这个兄长心中的那股怨气,他并不放在心上,自古牢骚之人断肠,若没有与之相匹的实力,仅有股怨气,又能如何?
“看来你是极不喜欢爹爹的,但只有他能够左右你的将来,你就真的一点也不在意他对你的安排?”看着采思散淡的模样,秦紫阳好似好奇的开口问道,一丝淡笑仍然挂在脸上,也看不出生硬的意味,只是若即若离之间,让人琢磨不透。
采思闻言,微微沉思,苦笑道:”我喜欢将如何、不喜欢又如何,我在意能怎么样、不在意又能怎么样?“
他迎上秦紫阳目光,极认真的反问道:”我一直觉得我的将来是注定的,你说难道不是吗?“
秦紫阳闻言微怔,而后又击掌轻笑道:”我来时一直在想,我这个从未谋面的兄长到底是个什么样子,见到我之后又该是个光景,是如京城传言般的痴痴傻傻,还是见我哭泣哀求,让我带他离开此处,如今一看,竟然全错了,想不到我这兄长竟然如此豁达,如此自知,真是难得,难得呀。“
采思已有些听不出秦紫阳话里话外的意思,转头望向问月泉,怔然无言。
秦紫阳看着采思竟然能如此沉得住气,心中又多了一丝赞许,笑着说道:“你可知在洛阳城中,是如何传你?”
就在两人谈话之间,天地间的雨势已逐渐加大,雨水敲击在楼下的青石上,溅起无数的细小水珠,好像无数双妙手,在轻敲着地面。
一阵水气,透过采思的衣服往他的身体里转,已有些冷,只听他幽声说道:“一个人实在无事可做的时候,我也想过这些,其实我很想知道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有犯了什么过程但红袖和青萝都不肯告诉我,或许连她们也不知道,她们只不过是被我拖累,又如何告诉我呢?”
采思顿了顿,紧了紧身上的衣服,继续说道:“至于洛阳那边,又能怎样传我,我是长子,却被遣送在外,于镇北侯府的名声来说,总归是不好的,所以除了抹除我,我实在猜不出他们还有更好的选择,都这些年过去了,现在我并不在乎这些”
“真的能够把你的出生抹除掉就好啦!可惜没人能够做到,就连爹爹也不能,不要问我为什么,我也是不知道的”秦紫阳叹道。只听他的声音有些飘忽,忽明忽暗,也听不出喜怒。“你是镇北侯府的嫡子,被送来此处,朝中难免会有人议论纷纷,爹爹便使人对外宣称你身体不好,要在外避居养病,怎料哪些无知的市井小儿竟说你先天痴傻,还说爹爹一生杀伐无算,血腥之气太盛,如今遭了报应,生出个痴傻的嫡子来,被朝中之人视为笑柄。”
采思心中巨震,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隐秘不为人所知的存在,说不定镇北侯府早就对外宣称他这个嫡子夭折了,或者根本不会有外人知道他的出生,但实际却如这般!镇北侯为何宁愿背负骂名,有子不养呢?
秦紫阳看着采思的反应,音色一转,又极为舒缓的谈道:“今日看你,虽然拖累着父亲的声名,但也是极为不错的,这天下人原本就是痴人,人云亦云,以讹传讹,父亲辛勤操累,戎马披甲,为赤阳守国门,他不负天下人,是天下人负他,只是他什么心事都藏在心里,我等后人实在不知道他心中苦楚!”
他突然顿了一下,过了些时隙,又对着采思好似解释般的说道:“今日,我与你说这些,并不是想让你体谅些他,只是说到此处,心中有所感想,你听听便可,至于你心中所想,其实无碍如今大局”
无碍大局!纵然这些年,采思心中有不忿、心中有不解、心中有不平,这终究是一人之怨、一人之惑,又有谁在乎呢?
采思闻言,久久无语,良久,才轻声的说道:”其实我可以回去的……。。“
是呀!他可以回去的,只要他回到洛阳,他是痴傻儿的传言便不攻自破,镇北侯的声名便不会被拖累,甚至还不用背上驱逐长子的恶名。
秦紫阳有些悲怜的看着他,白玉般的脸色闪过一阵默然,仿佛已猜到采思会有此一问,脸上还挂着一丝莫名的笑意,只是笑的有些冷“是呀,你一定很好奇,为什么镇北侯府宁愿背着恶名,宁愿被天下人嘲笑,也不曾接你回去“
“你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呢,当年发生的事情是镇北侯府的隐秘,除了爹爹、娘亲,还有那几个大人物外,只怕世上再也无人知晓此事。”
“我的好哥哥呀,你可知道你到底害了多少人,你的娘亲为你而死,青萝和红袖因为你注定孤苦一生,爹爹因为你背负恶名、被人嘲讽,还有你那可怜的………。”
秦紫阳说道此处,忽然顿了顿,话锋一转,脸上妖异之色更浓,诡笑道:
“为什么?因为你是妖胎呀!我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