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他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打电话到杂志社。他听到那个老编辑的声音,对,这绝对不会错,可老编辑的语气是多么和蔼(见面的时候孟涧曾深受感动),现在电话里他的声音却显得有些冷漠甚至残酷。孟涧首先说自己是七天前过去送稿子的那人,老编辑问是什么作品,他说出了那个小说的名字。他发现,他只能在他的作品后面,不知道这种情况将维持多久!他又重复了一遍那个小说的名字,这次他的声音甚至有些发抖。停了一会,老编辑说,我记得。孟涧马上用一种急切的语气问道,那您看了吗?
没有。
老编辑残忍地说出了两个字,然后又补充道:稿子太多,过些天吧。孟涧仍是很有礼貌地说了声谢谢,然后挂了电话。
他那天去杂志社送稿子甚至跟老编辑聊了很长一段时间。老编辑七十多岁了,说话的时候显得极其亲切。他说他本来已经退休了,因为杂志社人员紧张,主编让他过来搭把手。孟涧点了点头,说,您真是太辛苦了!老编辑笑了一下,接着又用一种谦逊的口气说,其实我就是过来给主编帮帮忙,我选出来的稿子直接交给他,他审核一下再给那些年轻的编辑,让他们编辑、排版、校对,我岁数大了,老眼昏花的,只能做到这儿了,这些话其实是不该跟外人讲的。他好像有意强调了最后一句话。这让孟涧顿时对老编辑产生了一种感激之情:显然主编是多么信任这位七十多岁的连牙齿都掉了几颗的老编辑,从某种程度上也证明了老编辑以前工作的认真和卓越;而老编辑又把杂志社的一些内幕(一般不对外人讲)告诉他似乎也证明了老编辑对他的友好和信任。这样想着,孟涧又指着老编辑手中自己的稿子对他说,这个小说是我从去年就开始写的,倾注了不少心血。
我知道,老编辑肯定地说,干了这么多年编辑,我知道每一个作家的作品都倾注了他一定的心血。然后他指着桌子上堆成一座小山的黄色档案袋对孟涧说,你看,这都是从全国各地寄来的小说、诗歌还有散文,不论是短篇还是长篇,我们都会认真对待每一个作品,不然怎么对得起你们这些辛辛苦苦写作的作者呢!
这番话使孟涧觉得自己受到了有史以来最大的理解,他简直觉得老编辑就是放大了的慈父形象,不禁在心里对他肃然起敬。
这时候有一个电话打过来,老编辑起身去接电话。孟涧打量着老编辑办公室里的一切:两张办公桌,一张上面放着一台老式电脑,另一张堆满了稿件。一张显得有些破旧的红色皮革沙发,后面是一架书柜,里面摆满了杂志社以前出版过的期刊。屋子里其它的角落堆放着发了黄的废弃稿件。他相信老编辑的这个电话不会在短时间内打完,就从沙发后面的书柜里随便抽了一本期刊,听着老编辑悦耳的说话声音,有心没心地看着。
老编辑打完电话又跟孟涧简单地聊了一些当代小说界的创作潮流以及出版业的情况,最后,他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年轻人,相信吧,付出就会有收获,继续努力吧!并且他还提醒孟涧,让他一周后打电话催他读他的小说,你知道,年纪大了,太容易忘事!
春日的阳光温柔地洒满城市的街道,空气中充满了甜蜜、芬芳的气息。噢,那是希望,是力量,是老编辑那和蔼的笑容和悦耳的声音!从杂志社出来,他深吸了一口气,感觉浑身都充满了活力。
他不知道老编辑的声音为什么会变,他又把昨天电话里那个漠然甚至冷酷的声音同那日见面时他所听到的和蔼动听的声音作了一番比较(这比较是艰难的),最后,他找出了几个最有可能的答案——这些答案稍稍使他的心理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平衡——老编辑根本读不懂他的小说,或者他不欣赏甚至讨厌他的那种超现实主义的、梦幻的写作风格,更或者他被小说里那些过分裸露的性描写搞得有些愤怒,于是他在电话里对他用了一种慈父般严厉的口气。
但是他不会试图去改变自己的风格,他不会为任何人而改变他自己,他的固执是出了名的,他的父母从来就没有至少是在一些很小的问题上改变他的固执,甚至他一生最爱的女人也不能!他不止一次地对别人说过。
我们知道,现实的力量是巨大的,一个人的固执如果丝毫不能改变残酷的现实,那就创造他的梦境吧,毕竟,创造是伟大的、诱人的!
如果小说仅仅是一个梦,一个小说家为着某种崇高的目的创造并实现自己梦境的梦,那么让我们暂且从小说中走出来,从他为自己创造的故事中走出来,而从另一个女人身上窥见我在这里所要表达的意思吧!但是请相信,至少是现在,我绝不是任何一部小说的作者,我只是把我所知道的关于一个女人的故事如实地告诉你们。
但是为了满足你们或许的一点好奇心,我还必须在这里介绍一下另一个男人的情况,就是在第一章中出现的那个叫孟涧的小说家(让我们至少在此刻毫不吝啬地赋予他这个称谓吧),而可怜的是,我们对于他究竟能知道多少呢?我只能告诉你们他是一个出生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农村、现居北方某城市的自由职业者(我又必须残酷地以某种具体的标准用这个称谓来界定他的职业)。事实上,我们知道,这个人物是不确定的——尽管他在我心中是多么的明确!
让我们设想哪怕是稍微懂一点精神分析学的人都不能理解她为什么不喜欢儿子而喜欢女儿!我们清楚地知道这样一点:父女与母子比父子与母女更容易相处。俄狄浦斯情结过早地至少是在一定程度上向我们论证了这一点!
她的儿子今年十一岁了,她仍旧抱怨为什么那不是一个女儿。她不止一次地要求丈夫再于某个夜晚、在他们的婚床而不是那张软皮沙发(怀上儿子的地方)上为她的子宫再输送一颗精子。她可以每天为那颗受精卵祈祷一百次,就像她的丈夫为了在市委获得高升每日为自己祈祷一百次一样,她决不会因为厌倦而偷懒一次(她的丈夫经常偷懒),只要它可以发育成一个和她一样美丽的女人的胚胎!
但她的公务员丈夫是绝对不会冒着被开除公职的危险去换取那个未出世的女儿的;而她似乎也无法在这二者中间作出取舍。丈夫的仕途是她一手创造的,她不愿看着她亲手创造的东西毁于一旦;公务员从一个普通的中学音乐教师走到市委办公室主任,这条路几乎全是靠她用钱和她的关系网铺就的。虽然她跟她的父母同样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要对一个她并不爱的男人付出这么多,但是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创造一样东西的过程难道不比那种世俗意义上的不理解更有意义吗?
是的,是的,她渴望拥有一个女儿正是想把她创造成一个和自己一样美丽甚至比自己更加优秀的女人!创造太诱人了,按照自己的意志创造事物,一个人才能知道他自己的存在,一个人才更加是他自己!不,不,他不仅仅是他自己,他的自己已经得到了扩充,他成了一个大写的人,一个神,神是一个存在,一个最懂得怎样去创造存在的存在!
可是她到底应该怎样取舍呢,在那个改革开放发展生产力就必须少生优生的年代?在那个计划生育关系国计民生必须作为头等大事来抓的年代?在那个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党政机关单位人员必须带头示范以身作则的年代?!创造,社会主义不正是以创造为灵魂的吗,伟大的中国不正是创造地发展了马克思列宁主义才有今天这历史性的巨变吗?!为什么,为什么她就不能创造她自己想要的东西,她无非想重新塑造一个更加完美的自己。是的,她想要完美,可难道她就必须牺牲她的创造力而去成全一种制度一个国家的创造力吗?集体主义必须破坏一种完美吗?!
啊,赐予她一个女儿吧,像圣母玛利亚怀上耶稣那样使她不需要任何男人的欢娱而受孕吧,她是多么需要一个跟她一样聪明而漂亮的女儿呀!
可是她无从选择,她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历史只有一个,生活只有一种,历史与生活的种种可能性只是一个虚义的存在,这个存在就像一个影子残酷地形影不离地尾随着我们真实的生活,我们想要得到它,却永远都得不到。
哦不,你简直有些愤怒地说,我们可以选择,我们不是选择了我们的历史,我们的社会主义道路和我们新的国家吗?是的,但是拥有选择的自由不正是一种无从选择的权利的滥用所导致的暴力和专政吗,我们的维多利亚时代,我们的法西斯时代,我们两千多年的封建专制甚至我们的文革,还有我们今天面临的恐怖势力及战争的威胁……这不正是选择的不确定性的牺牲品吗?并且这些牺牲品以历史的顺序排列成一种唯一的存在,这种存在多少导致了我们今天的真实生活。我们宁愿相信,历史是向前发展的。集中营、大屠杀、世界大战和原子弹这些东西不是向野蛮状态的倒退,而是现代科学技术和统治成就的自然结果,况且,人对人最有效的征服和摧残恰恰发生在文明之巅,恰恰发生在人类的物质和精神成就仿佛可以使人建立一个真挚自由的世界的时候。赫伯特?马尔库塞反文明的呼声响彻了几个历史时代!我们至少应该相信,历史只有一个,我们无从选择!
存在决定着一切,决定着唯一,而不是选择!拥有选择的自由其实是种最大的不自由!
啊,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哈姆莱特永远徘徊在历史的门槛。
她很清楚地记得,那个寒风料峭的早晨,她徘徊在他画室的门口,她把手深深地插进风衣的侧兜,脖子使劲地往竖起的风衣领子里缩。哦,多么凄美的一幅女人的肖像画!黑色风衣包裹着一个软弱的灵魂,只有那被风吹起的长发似乎在牵引着她走进去。她推开了那扇门,她发觉她的手在颤抖。
“你来了……你怎么了?”画家正在洗脸,显然他刚刚起床,眼睛还有些朦胧,但他一下子就发现了她的眼睛发红,脸上有刚刚哭过的泪痕。
“外面风很大,我帮你把水倒了吧。”她拉开门,把他的洗脸水倒在画室门口的那株松树下面。
她走到他的床前,为他叠了被子。她告诉自己:最后一次了,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噢,她是多么讨厌这个声音!不!她要让这个既是画室又是起居室的地方永远充满她的影子,她要让她永远留在他的心里!
她到房间的每个角落拼命地收拾东西:把画架摆在墙角,把染料盒盖好,把零乱的画笔一支支摆在染料盒旁边的笔架上,把扔得满地都是的画纸一张张捡起来放到画家的作品袋里……收拾好一切,她又把地板擦了一遍。最后她注意到墙上的那幅画:一个**的女人。那是年轻的画家为她临摹的一幅油画。她审视着画上的女人:飘逸的长发,忧郁的眼神,鼻梁稍微有些塌陷,上嘴唇比下嘴唇显得稍薄,但这都丝毫没有影响那张秀美的脸的整体效果;她的身子有些发胖,但每一处肌肤都丰腴迷人,两个结实的**骄傲而藏有一份羞涩地挺立着,对于一个将近四十岁的女人这确实是难能可贵了。画家的手法完全是写实的,她乐意相信这一点。她的屁股有点小,前面一撮黑色的毛发稀疏地挡着那个隐秘的私处,犹如半山云雾。她发现画布上落了一层灰尘,就拿羽毛刷在上面轻轻地扫着。
他在她收拾这一切的时候给学校的画室打了个电话,他用一种很低沉的声音对那边的人说,由于一些原因,他必须迟一些赶过去,希望他们把他昨天辅导过的步骤再熟悉一遍。
“你决定了,李冰?”他对正在清扫那张**画的女人说。
“是的,我必须嫁给他。”她感觉她坚定的语句后面隐藏着一种软弱的残忍。她马上陷入了一种绝望的悲哀,她的灵魂告诉她她必须立即走过去向画家道歉,说那不是事实,请原谅她的愚蠢。但是她没有,她的整个身体僵持在那里一动也没动。
她感觉油画上那个**女人正在嘲笑她:去呀,懦弱的人!你是多么爱他,你不忍心使他受到哪怕是一丝的伤害!走过去!对他说你是爱他的!
但她的身体的确僵在那个**女人前面了。
让我们暂且忽略她一定要嫁给那个大她四岁的中学音乐教师而不是这个小她四岁的落魄画家的真正理由吧,难道一个音乐家必须比一个画家高尚吗?难道真正的艺术在人类灵魂的深处存在优劣之分吗?不!艺术在人类历史中始终是一体的,艺术形式的多样化丝毫不能撕裂艺术本质上的统一,所有的艺术家都是兄弟,就像所有的诗人都是兄弟一样。我们快些抛弃这个可怕的猜测吧,她绝不是一个低俗的人!并且我们也没有充分的理由说一个教授西方哲学的大学教师是一个低俗的人!我们宁肯说哲学家是懦弱的。
不!不!她更不懦弱,她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她任何时候都准备承担她的行为所导致的一切后果!
她终于冲破了她身体的僵硬,几乎是扑到了画家的身上。她疯狂地吻着他僵硬的表情(如同刚才她僵硬的身体),她泪流满面。
画家第一次吮吸到她吻他时流出的泪水,他僵硬的表情顿时充满了一种悲怆,他感觉到她眼泪里那无法言说的委屈和忧伤。啊!女人的眼泪,那里面包含了多少无奈的辛酸和撩人的痛楚!让我们祝福女人,不论她做出了怎样错误的选择,让我们只因为她的眼泪而原谅她所做的一切吧!难道我们可以毫不违心地因为国家社会主义在俄国乃至整个东欧的失败而否认它只是社会主义的一种特殊模式的失败(一个错误的选择)甚至否认我们的共产主义理想吗?不,真实的生活是完美的,历史的发展是趋向于完美的,甚至音乐与绘画都是完美的,因为那都是真实情感的自然流露(历史从来不会伪装),就像此刻这个女人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