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吉怎么看?”我将包金贝叶翻看了两次,不得要领。
“他?正在掘地三尺,甚至恨不得把杰朗的房间完全拆掉。”莲娜改变了长篇大论的说话方式,只是简短回答。
把一本破经书跟珍贵的包金贝叶放在一起,难不成杰朗是要独自摘抄经书,以期流芳百世?这样的理由完全解释不通,所以我断定应该还有其它相似的贝叶存在。如果换作我是宁吉大总管,可能也会采取同样的办法。
院子里传来镐头凿子连刨带敲的声音,在空寂的罗布寺上空回荡着。要是他们不停手,今晚的觉也不必睡了。
“如果有需要,我可以让僧人打开罗布寺的藏经阁,进去找找线索。天亮之后,宁吉大总管会发动手下的人返回普姆村,继续搜索杰朗的下落,你看呢?”莲娜试探着问。
按照我的想法,找到活着的杰朗是事情的关键,最起码那就能揭开双头人的秘密,看看到底是何方妖怪杀了德吉。
“很好,我去找宁吉谈谈,希望他对我的态度能有对你的一半就谢天谢地了。”我的话引得莲娜一笑,明眸皓齿,灿若莲花,连屋子里的灯光都给她的容光比下去,变得昏黄黯淡了。
“那么,我暂时在这里等你好了,有没有贵重物品?放心不放心?”莲娜的心情正在好转,已经开始说玩笑话了。
房间里最贵的东西是那部卫星电话,但我想土王一行人大概谁都看不上它,只有无所事事的小蟊贼才惦记着偷部电话卖钱。
宁吉的搜索已经告一段落,此刻正抱着胳膊站在西面的廊檐下,脸色阴沉沉的。
我径直走进杰朗的房间,地面上铺着的石板已经被刨起一半,胡乱地堆叠在屋角。藏僧们住的地方都差不多,简陋而清贫,没有过多的家具。仅有的床和桌椅都是原木色,而且年代久远,不知道已经被多少人用过。
四名僧人仍在努力工作,大概再过一个小时,石板就能被全部移开,让仅此的半间屋子也面目全非了。
“经书和贝叶是在哪里发现的?”我拍着其中一名藏僧的肩膀。
“枕头里。”他回答。
我看到了所谓的“枕头”,不过是一块包着七八本经书的灰布而已,已经被胡乱地丢在桌子上。经书与莲娜带到我房间去的那本差不多,本身并没有可疑之处。
“陈先生,借一步说话?”宁吉终于肯主动开口了,并且带着难得的笑脸。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我一眼就能看穿他的心思。
我们离开房间,走到通向中院的过道里,免得被别人打扰。
“刚才,我问过他们几个,杰朗的僧籍目前并不属于罗布寺,而是十年前被派往藏地各大寺庙参悟经卷的三位僧人之一。其他两个,分别与大前年和前年,死于肺炎和出血热,只有杰朗学成归来。不过,在与寺里的高僧问诘答辩时,他对藏传佛教经书的领悟并没有令高僧们折服,所以就被勒令停职修行,住在前院,暂时担当一些杂务,与中院的僧人们明确区分开来。正因如此,关于他的情况大多数人说不清楚。”宁吉若有所思地说了这么多,仍旧没能接触事件的本质。
“为什么不直接去找仁迦大师?”我问。
关于杰朗的最确切资料,仁迦大师那边一定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已经命令他们通知仁迦大师,一会儿就有消息。”宁吉回答。
夜色中渐渐升起了雾霭,来自窝拉措湖上的氤氲水气在夜风的裹挟里无声无息地卷入寺里,潮湿而阴冷。
“德吉死的时候,你看到了什么?”宁吉阴恻恻地问。
“什么都没有,你呢?”我冷淡地反问。他在我身边装过窃听器,听到了我、德吉、杰朗之间的全部对话,当然也会一字不漏地知道德吉临终前的遗言。这些都是免费获取的,至于我看到了什么内容,只要我不想开口,任谁都偷不了去。
“我只看到你从小旅馆里狂奔出来,然后才命人中途拦截。陈先生,直说吧,如果你肯合作,把实情讲出来,我就会去处理死亡事件带来的全部后患,不牵扯你半点精力。否则,就等着警察传唤你好了,三五天下来,必定会耽搁寻找夏小姐的事。”宁吉冷笑起来,胸膛一鼓一鼓的,似乎正在强压着心头的火气。
我摇摇头,直截了当地回答:“无可奉告。”
德吉的死,是一次诡异的非常事件,知情者越少越好,免得惹来杀身之祸。
一名年轻的藏僧从中院握着手电匆匆跑来,向宁吉脸上照了照,然后合掌行礼:“师父有请,在藏经阁里。”
罗布寺的藏经阁非常狭小寒碜,只是中院东侧的两间斗室,四壁的书架直排到屋顶,架子上的各类纸页发黄的线装书散发着浓重的霉气。
仁迦大师坐在唯一的一张椅子上,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银眉微微有些下垂,正捧着一本古书,借着灯光细读。他的身上除了平时穿的藏袍,还多披了一件厚厚的灰色羽绒服,以抵御半夜的寒气。
“杰朗的事,已经是谁也说不清的话题了。十年前,他以超强悟性,从一百三十名僧人里脱颖而出,获得了去藏地九大著名寺庙取经参禅的宝贵机会。在我看来,将来发扬光大罗布寺的人一定是他。当然,任何声名利禄都不是我辈修行的重点,如果他能将佛经中引人向善的力量阐述出来,匡扶正义,泽被藏地普通百姓,那才是当时甄选人才的真谛所在。最后一次见他,是在大昭寺二楼的吐蕃真迹壁画前。当时,他站在东面 ‘曲节祝波(藏语,汉译为法王石窟)’下面,满脸虔诚,正在以‘冥想入定’的方式参悟壁画中隐含的真义。那里,据说是历代法王念经修行之地,我希望杰朗在这些已经流传数百年的佛教经典壁画的启迪下,顿悟佛法,也能成为一代法王,为推动藏传佛教的发展,添一盏光明之灯。”仁迦大师并没有看我和宁吉,只是自顾自絮絮叨叨地讲述着。
大昭寺的吐蕃壁画是西藏保存下来的最早的绘画作品,吐蕃以后,又经历代,特别是五至八世****期间的不断补修和扩建,大昭寺的建筑面积增加了十倍以上,壁画面积达四千平方米以上,是保留着“吐蕃”至近期“格桑颇章”期壁画艺术的唯一较为完好的寺庙。
我和夏雪在大昭寺看过那些壁画,宏伟壮观、画风奇特的“曲节祝波”亦给我们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那幅壁画是正方形的,面积约五十平方米,东北壁面毁去了大半,残存部分绘着大型的“坛城”,整个画面用黑色铁线勾勒,各种巨型佛法圆轮、五彩火焰、金刚杵、海浪花纹、姿态各异的妙音菩萨、密迹金刚、叶衣母等等密宗佛像被繁繁复复地描绘于黑色的底墙上,带着强烈而又深邃的表现力,象征着藏传佛教里正义与黑暗力量相搏时的诡密恐怖变化。据一些学者从绘画的技艺风格分析,这幅壁画是在受中原文化影响更多的赤松德赞时期、即公元八世纪中叶所绘,线条的运用与组合上、尤其是飘带的勾勒上与中原地区的唐代壁画相近。
我完全有理由相信,普通人在大昭寺的壁画前都会受到视觉上的强烈震撼,更何况是有佛心悟性的藏僧了,他们感触到的一定比平常人更多、更深远。
据我所知,藏传佛教寺庙间的人才交流是沿袭了唐代玄奘大师西天取经的方式,所谓的九大寺庙分别是:
一、布达拉宫:始建于公元7世纪40年代,是西藏重要的宗教、文化代表。
二、大昭寺:系藏传佛教****派的著名寺庙,建于公元7世纪,该寺是藏民崇奉的圣地。
三、 桑耶寺:始建于公元8世纪中叶赤公德赞时期,该寺建筑融藏、汉、印式为一体,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建筑风格。
四、哲蚌寺:是****兴建的最大寺庙,始建于1416年,寺内藏有大量佛教经典和珍贵文物。
五、萨迦寺:是藏传佛教萨迦派(花教)的主寺,寺内收藏有大量元代缮写的经典和元朝皇帝的赐品。
六、白居寺:原属花教,后来逐渐变为藏传佛教各派共存的寺庙,寺内保存着许多精美的雕塑和壁画。
七、楚布寺:系藏传佛教噶举派(白教)噶玛支系的主寺,1187年兴建,寺内存有明代以来的大量文物。
八、甘丹寺:始建于1409年,相传该寺是****祖师宗喀巴所建,是****建立最早的寺庙。
九、扎什伦布寺:是****建于后藏地区的主要寺庙,始建于公元1447年,寺内收藏有大量经书和珍贵文物。
经过九大寺庙间的轮转学习后,僧人对于佛法教义的研究必定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成为本寺的中流砥柱,但是很显然,仁迦大师对杰朗非常失望:“大前年,他结束了取经生涯,从扎什伦布寺回到这里,开始了必经的高僧问诘过程。我是第一个提问者,提问的命题是‘香巴拉之城在何处’,那是我自幼出家直到今时今日心中最不能解的困惑,所以才在那时候提出来,希望杰朗能为我解答。他援引了藏地佛教和藏地之外的三种说法作为答案,但那都是佛经上、教科书上甚至是轶闻野史上的文字,根本无需转载复述,是每一个关注‘香巴拉之城’的人都明白的,他的答案毫无意义。”
年轻僧人捧着一只赤铜香炉走进来,燃起了一柱沉云紫檀香,立刻驱散了藏经阁里的潮湿霉气。
仁迦大师摘掉眼镜,轻轻捏着自己的鼻梁,忽然长叹:“香巴拉之城是藏地百姓心目中的理想国度,藏传佛教典籍中,也将它描绘得无限美好,仿佛乌托邦之国、人间天堂或是西方极乐世界一般。如果能找到它,无需佛法教化安慰,藏地人民也会生活得满足而且快乐,再也无需用等身头和毕生长祷等等苦行方式探索内心的光明世界了。”
我和宁吉已经很久没有开口了,在慈眉善目的仁迦大师面前,我们只有恭恭敬敬地聆听教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