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亲使用过的文件包里我看到了一个很旧的小本子。本子只有巴掌大,是布面的,但显然被水湿过,已经辨不出本来的颜色了。本皮上似乎有字,是手写的,仔细辨认才看出四个红色的竖排字——《胶东日记》。
这本日记是父亲在1943年写下的。日记记载了1943年2月1日到5月22日的一段历史。当时父亲是八路军一一五师教导第二旅参谋长。这年3月教导二旅与滨海军区合并,取消了教导二旅的番号,父亲被调到胶东军区教导第二团任团长。教导二团即抗大第三分校,父亲将以团长的身份兼任抗大第三分校校长。4月,父亲奉命带领这支部队从滨海出发去胶东,到抗大第三分校赴任。这本日记就记载了这段率队行军的历程。
父亲的日记字数不多,开始不是每天记,只记大事。但从4月5日率队向胶东出发以后,父亲就开始每天记日记了。从那些匆匆写就的简短记述中,可以看出父亲的时间有多么紧迫,常常一篇日记只有一句话,如“五日由师出发向胶东(目的地)前进,宿营于三义口行程五十里。”或“九日由一团驻地潘家庄出发到达大松林鲁中军区司令部,行程十余里。”最长的一篇日记也只有400个字。从父亲的记载中,不难看出他们一路行军的艰苦,几乎每天都要走几十里路,有时一夜就走120里路。途中他们多次与敌人遭遇,多次穿过敌人的封锁线,从敌人的包围圈中突围。其中最危险的一次就是在部队行军到清河时,遇上了日本鬼子的大扫荡。当时,敌人出动了二千余人、百余辆汽车对清中区军区驻地一带进行拉网式扫荡。父亲率领部队在当地军分区和县大队的帮助下,采取就地隐蔽、安插等方式,在敌人的包围中穿插突围,最终成功地把部队带了出来,安全到达了目的地。
当我与母亲提及父亲记载的这段经历时,母亲很随意地说:“我知道,当时我也在。”母亲说那会儿她与父亲已经结婚了,她就在父亲的部队。我很吃惊,因为父亲的日记里丝毫没有提到过母亲。按说,他们当时结婚才刚刚几个月,是新婚呢。在日记中所记载的这段日子里,父亲怎么会一句也不提母亲?我不理解,即便那是战争年代,即便那时父亲肩负重任,但毕竟母亲当时在父亲身边,毕竟母亲在与父亲一起行军,一起打仗。我不相信父辈们一旦献身革命理想真的就会无小我无儿女私情了。我一遍遍地翻看日记,但那里确确实实没有提到过母亲,一个字也没有。
我问母亲,你当时一直跟着部队吗?
母亲说是。母亲说,我们从滨海出发,一直向东行军到达胶东栖霞县,抗大三分校就在栖霞一个叫东下夼的地方。
事隔六十多年后的今天,母亲不假思索地脱口就说出了抗大三分校的校址:栖霞县东下夼。我望着母亲的鬓鬓白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那时母亲有多大?二十岁,多好的年纪!如今,母亲已经是八十多岁的髫髫老人了。她知不知道父亲当年记了一路的日记,其中竟没有提她一个字?
母亲突然说,哦,我中间还跟部队失散过呢。
我一惊,失散过?
对。母亲语气轻松地说,走到清西根据地时,我们正好碰到了日本鬼子的大扫荡。为了避免造成损失,军分区要我们将牲口及女同志找地方关系隐藏起来。部队决定接受地方部队的意见,就地隐蔽疏散,待敌人扫荡结束后再继续东行。最先安排的就是我们几个女同志,把我们隐蔽疏散到群众家里。当时我真不愿意离开部队,不愿意离开你爸爸,所以情绪很低落,但我还是带头服从了命令。
没想到,刚刚疏散到村里,外面突然就响起了枪声,我出去一看,老乡们都在四处奔跑。这时我记起部队进行教育时说过,如果碰到这种情况一定不要跟着大群人跑,因为敌人更愿意围追堵截大群人。我就和另一个女同志一起向人少的方向跑去。
那个女同志是谁?我问
名字不记得了,母亲说,只记得她是我在抗大一分校时的区队长,河南人,还是个高中学生呢。我们俩跑到一个村子,找到村公所要他们帮我们找两套便服,因为我们俩还都穿着八路军的军装,很危险。村公所的人给我俩找了两套衣服,那个女同志穿了一套男的衣服,我穿了一件油滋麻花的褂子,和只有两只裤腿的套裤。母亲突然笑了,说那件褂子不知有多少年没洗了,硬得像个铁皮,我里面不敢穿军装衬衣怕暴露身份,只能光着身子穿褂子,结果那件褂子把我身子都磨破了。母亲又用手在头上笔划着说,头发也像当地老百姓的样子,让老乡在后面用线缠起来,像个棍子似的撅在脑袋后面……母亲突然大笑,说,可难看了,你不知道有多……多难看……
母亲说,区政府派了个民兵为她们领路,但那个民兵却半路扔下她们跑了。母亲说他是害怕了,怕她们俩的外地口音被敌人识出女八路的身份。母亲说其实部队早就进行过这方面的教育,万一被敌人抓住她们决不会承认自己是八路,只会一口咬定自己是逃荒的,是来投奔亲戚的。母亲她们两人只好自己跑,跑到一个村子,在村外的大田中发现了一个大坑,她们就在这个大坑里躲了整整一天。大田里有个老头在干活。晌午,老头的孙子来给他送饭,两个菜饼子和一小泥罐水。老头想找个背风的地方吃饭,就来到到坑里。见到坑里有两个人,老头吓了一跳。母亲见那个老头把穿男服的女同志当成了汉奸,赶紧笑着喊了声“老大爷”,又立刻张开拇指和食指,用手笔划成“八路”的样子给老头看。老头这才回过神儿,放下了心。见她们两人又饥又渴的样子,老头把两个菜饼子分给她俩一人一个,又把泥罐里的水都给她们喝了。老头回头告诉小孙子说:“不许告诉别人看到八路姑姑了。不许告诉别人饭给八路姑姑吃了。叫鬼子知道了会杀头的!”
直到晚上,县大队的人才找到了她们。母亲说县大队的人可能是从那个老头那里知道的。那一晚,母亲她们终于吃了顿饱饭,是县大队长的母亲给她们擀的面条,母亲说那顿饭她终生难忘。以后的几天,她们是在县大队的洞里度过的。母亲说,每当有鬼子来的时候,她们就堵住洞口,在里面默默地听着上面传来的鬼子队伍从头顶上走过的脚步声。几天后,鬼子扫荡结束了,她们才终于安全地回到了部队。
听了母亲的讲述之后,再次翻看胶东日记,我终于找到了关于母亲的记载。
父亲在四月二十六日的日记中写道:
“二十六日在军区休息,黄昏时又将三个女同志、二个马夫及牲口、一个勤务员、鲁中军区随来之两人共八人,经军区及区党委的关系继续安插隐蔽,熬过敌扫荡清河后之时期。去隐蔽之人员情绪不甚很高,在此情况下被迫不得已。今晚仍在范家宿营未动。”
这三个女同志中有一个就是母亲。父亲说“去隐蔽人员情绪不甚很高”,想必父亲也看出了母亲的无奈。父亲其实并不赞成疏散母亲他们几人,父亲说“本来我们东来这几个人不需要插藏在群众中,因人员不多,只有十余人,行军不至于拖拉部队。”可以看出,父亲当时是很想把母亲留在身边的。
但父亲还是让母亲去了。母亲去了,父亲就一直牵挂着。在隔天的日记中父亲写道:
“二十八日在郑家营隐蔽休息。黄昏时间该村东北四里之牛郭集转移刚进入房子,又遇敌人三百余由北往南前进运动,正经该村东端。部队又在该村西北角集结待机,等到敌人通过后各部回原房子宿营。留插在西面之六个人,正遇敌人合击,不知有何危险,至今尚无消息,我心里实在不安静,心中时想时停的观望想念,是否出了危险呢?至今心内还是在复跳着。”
我相信父亲写下这些文字时,更多的是在牵挂母亲。当时,母亲他们正遇敌人合击,父亲这里却得不到任何消息,不知他那新婚的年轻妻子是否出了危险,所以父亲才会“心里实在不安静”,所以父亲才会“心中时想时停的观望想念”,所以父亲才会“至今心内还在复跳着”……
第二天,父亲在听说了一些敌人合击的情况后,更加为母亲他们担心了:
“二十九日在牛郭集休息。扫荡清河区之敌人全部各退回原防,只有该村西北三、五里有一个伪据点,上午出扰零星枪声响得很久,军区派了一小部队去打击该敌出扰。
要军区袁参谋长派人将我们在博兴区安插的几个人叫回,另外看一看这几个人是否出了危险。晚上廖海光同志率前留清西区的十余人已来,到我们一块会合。并听他们由西边来时说博兴区敌人返回合击时群众被击毙伤亡很多,并捕去一部。我就回忆到我们留在该区的几个人是否出了危险,心中又非常不安起来,时刻惦念盼望早知确息。”
此时,父亲还不知道母亲他们已经跑散互相失去了联系,如果知道的话,父亲恐怕会更加担忧了。幸好两天之后母亲他们就回来了。父亲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
“五月一日于牛郭集未动,在博兴区隐蔽之人员除一个侦察员(鲁中区来的)被敌击毙及失掉一匹骡子外,其余全部都已安全收回来了。近数日来,时刻惦念愁闷在心中的事情突然平静下来,责任亦莫负到。”
我问母亲回来后与父亲相见时的情景,母亲竟记不起来了。母亲说,打了那么多年仗,这样的事情太多了,谁能记住呀?
我问母亲,父亲就没告诉过你在那些日子里他多担心你,多惦念你吗?母亲说他从来不说这些话,他那个人话少,什么都装在心里。
我不甘心地把父亲在日记中说过的那些话告诉了母亲。母亲听了却坦然地说,他那是担心大家的安全,他是首长,他得带部队。
我无言以对。
1943年5月22日,父亲所率的部队经过四十八天的行军,到达了胶东抗大三分校所在的栖霞县东夼。父亲担任抗大第三分校校长,开始了新的工作。
1986年,我与母亲去北京住在韩复东叔叔家(韩复东系原总参军训部副部长、国际军事体育理事会副主席)。当时,总参谋长迟浩田一听到我母亲来北京的消息,立刻提出前来看望。我母亲在电话里说,您是首长,还是我去看您吧。迟总长说,不,应该我去看您。我是抗大三分校的学员,是蔡校长的学生,怎么能让您来看我呢?您在韩部长家等着,我这就去看您!
那次会面,迟总长和母亲都很激动。他们一起回忆着当年在抗大三分校的学习、训练、生活情况,一起回忆着父亲。迟总长说他当年是抗大三分校的学员,在抗大学习训练了三个多月后就直接奔赴抗战前线了。迟总长说当年父亲给他留下的印象十分深刻,说:“蔡校长很有水平,抓训练有办法,要求也很严格。但蔡校长对人却很谦和,没有首长架子,十分关心部下,在部队中享有很高的威信。”
父亲的乡亲们
1984年,我收到了一封上面贴满“改寄”的纸条,信封套着信封,转了数个单位,邮了一年多的信。信封上的地址是江西省永新县文竹乡文竹公社文竹大队。信是写给吉林省地方政府的,信中说他们是蔡正国烈士的亲属,他们想通过政府寻找蔡正国的妻子张博和儿子蔡小东。信的落款上有两个人的名字:汤长华、蔡明前。
我记得这个名字:汤长华,他是我的表兄。我依稀还记得小时候他带我玩儿时的情景,记得我常钻在床底下跟他玩儿捉迷藏。母亲说,汤长华是父亲从家乡带出来的。1949年部队南下作战时,父亲在路过家乡时曾回去过一次。就是那一次,父亲把汤长华带出来参了军。从此,他就一直跟着父亲转战南北。父亲阵亡后,他常去看望母亲和我。我很喜欢这个大我三十多岁的表兄,他给我孤独的童年带来了许多的快乐,只可惜没过几年他就退伍回乡了。从那以后,我们就失去了联系。
我与表兄取得了联系,这才知道在遥远的故乡,我还有一个年近七旬的姑母,我父亲唯一的妹妹!我立刻决定:回故乡去!
没想到,我会被簇拥着回到故乡。
火车进站了,我和妻子默默无声地整理着行装。我们知道这里没有人认识我们,不会有人来接我们。但是突然,我听到有人在叫“小东”。顺着声音望去,我紧不住怔住了——站台上,一群人在随着我们这节车厢奔跑,他们一边奔跑着,一边挥手呼喊着我的名字:“小东”“小东”“小东”……
车还没有停稳,跑在最前面的一个鬓发花白的瘦高个儿,就连声唤着我的名字,一步跨上了车门。
“小东!”他凭借着我这身军装猜出了我。
“表哥!”我靠着幼年时的记忆认出了他,汤长华,我的表兄。
“还认得表哥么?”他的声音颤抖着,眼里闪着泪光。
“认得!”我使劲地点了点头,极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感情。
“记不记得小时候表哥和你捉迷藏……”
“怎么不记得,钻在床底下……”
我们猛地拥抱在一起,久久地,久久地抱在一起……
象喜庆的节日,象迎亲的队伍,我们被数十位乡亲们簇拥着,沿着窄窄的田埂小路,向老家车田村走去。一路上鞭炮不断,一路上土铳轰鸣。
“是哪个勒?”地里的人停下手里的活高声问。
“是蔡正国的儿子回来喽!”答的人爽声大气,那如同山歌般的韵味中洋溢出满心压抑不住的喜悦。
村口聚满了乡亲,当我们从人群中穿过时,人们不时地发出一声惊喜的感叹:
“象哩!”
“象蔡正国哩!”
“比他父亲高哩!”
人群自动让开了一条路,不知是谁告诉我,姑姑来了。我顺着指点的方向看去,一个满面泪痕的老人,向前伸着两只苍老的手,正颤巍巍地向我走来。
“姑姑!”我快步抢到姑母的面前,一把攥住了姑姑那双急剧颤抖的手……
这就是我的姑母么?我们透过泪眼互相对视着,只一瞥,我们就在对方的脸上找到了故人的影子。
太象了!父亲和他唯一的妹妹。
太象了!哥哥和他唯一的儿子。
姑姑哭了,哭出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三十多年来一直藏在心底的所有辛酸。
我也哭了,流下一个过了而立之年的男子汉从不肯轻易抛洒的泪。
乡亲们都哭了,带着同情,带着怀念,带着喜悦之后的伤感。
我们这支刚刚还是喜气洋洋的队伍,就这样流着泪走进了蔡家的老屋。
这就是我们蔡家的老屋,这就是养育了我父亲的地方。和其它农舍相同的式样,相似的砖瓦,所不同的,只是那高高的门楣上钉着一个小小的牌子,牌子上的红漆几乎掉光了,仔细辨认才能看得出上面的字迹——光荣烈属。
在跨进堂屋的同时,我蓦地收住了眼泪,我看到了父亲那双军人的目光。
这是一张挂在堂屋正中的发黄的照片,下面燃着三柱香,缕缕青烟依恋地环绕在父亲周围,久久不肯散去。父亲正带着宁静的微笑,定定地审视着我,那大大的眼睛里有军长的威严,有父亲的慈爱,也许,还有一点责备。我和妻子擦干眼泪,轻轻地走到父亲面前,脱下军帽,深深地垂下了头……
以后的几日,我和妻子每天走家串户,拜访了许多乡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