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一个夏季的午后,艳阳高照、热浪滚滚,几朵淡淡的白云挂在蔚蓝的天空上,实在是没有起到什么遮阳的作用。虽然东北的天气难得遇到这样的酷暑,到机场后大家都一个劲地叫热,但是我们的心情却都是十分的好。尤其是飞行员同志们,个个热情高涨,仿佛浑身都有着使不完的力气。因为目前我们团的空中加油训练正进入一个很关键阶段,抓住这么好的一个可飞天气来组织飞行训练是十分重要的,非常有利于我们攻坚克难、突破瓶颈,实现空中加油技术质的飞跃。
随着飞行指挥员的一声令下,我迫不及待地松开刹车,加满油门,顺势打开加力。发动机震耳欲聋地怒吼着,飞机嗖地往前一窜,迅猛加速。仅仅滑过半条跑道,我带着僚机便如同两支离弦的利箭,腾空而起,直刺苍穹。仰面蓝天,我蹬着方向舵的两脚似乎都踩到了天地线上,直觉到整个人后仰得都有点半躺着了。这种加力起飞、大仰角跃升所带来的飞行员特有的快感在我的心头油然而生,并很快弥漫到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让它们个个都充满了活力,按照大脑神经中枢的统一指挥,全部高效运转起来。很快,我们爬到了预定的高度后,在指挥所的精确引导下,老远就发现了加油机,并迅速及时地占到了规定的跟队位置上。
按照计划好的航线,加油机背对着机场,带着我和僚机保持直线平飞。恰似一位慈祥的母亲,一左一右地牵着两个年幼的孩子,漫步在阳光之下,徜徉在蓝天之上。在我看来,那两条长长的软管拖曳着两个圆圆的锥套,不就是母亲拖在身后的双臂以及双手吗?我和僚机不远不近地跟在加油机的后面,按要求先是观察加油吊舱的指示灯是否正常燃亮,软管和锥套的拖曳是否正常,特别是摆动量是否在允许范围之内。一切都很正常,但是,我却发现了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前方远处的天际出现了大片的云层。很厚,它的上面是白茫茫的一大片,一眼看不到边;下面是黑沉沉的一大块,好像都连到了地面。一会儿能不能影响到我们啊?可是航管部门今天只批复了我们这一条航线,也来不及再变了。嗨!先往前飞一飞再说吧,也许可以从云的上面越过去呢!就这么自我安慰着,我竭力抹去心头上的一丝不安,开始按计划先是练习“干对接”,也就是只对接不加油。这么安排除为了循序渐进、把动作练熟了以后再实际加油以外,同时还有另一个目的,那就是尽可能多地消耗掉一部分自带的油量,以便在后面空中加油时能够尽可能多地加进去一些,以此强化提高飞行员的实际加油能力。
在用了几分钟的时间,反复练习了几次“干对接”之后,感觉找到了,手越来越顺。再看油量也是接近预计的剩油,就准备向加油机报告要求进行空中加油。然而就在此时,我发现刚才所担心的麻烦却真的来了,前方的云层看上去越来越大、越来越高、越来越厚,也越来越快地向我们移动过来。二十多年的飞行经验告诉我:我们已经接近云层,并且就要入云了。我扫了一眼升降速度表,上指10多米了,这说明加油机已经在带着我们上升高度,他们也发现了云层即将对我们的空中加油产生影响。只能是这样了,先跟着爬高,到云上再去加油吧!心里面正这么合计着,那无边无际的云就糊了过来。和好莱坞灾难片中海啸爆发的场景一样一样的,那真是排山倒海之势,铺天盖地滚涌而来。让你无处可躲、无处可藏,不由分说地将我们3架飞机一下子裹挟进去。就在一刹那间,我的眼里除了还能看到加油机以及僚机之外,蓝天、白云、大地等等整个世界统统都突然消失了,上下、前后和左右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我们仿佛一下子堕入了一个白色的深渊,令人窒息,让人发慌。加油机赶紧加大了油门,带着我们用最大上升率艰难地爬升,想着尽快穿出云层。我和僚机也是不敢有丝毫的懈怠,紧紧跟在加油机后面,编成密集队形,生怕距离一大造成丢失,惹来更大的麻烦。可是尽管我们憋足了劲爬了半天,最后都干到8000多米了,结果还是没能穿出去呀!这么下去可不行,一是不知道究竟云顶有多高,我们能不能穿得上去;二是这么高的云顶,就算能穿得上去,也没法进行空中加油啊!这是因为高空飞行真速太大,超越了空中加油设备的性能,是不允许进行对接的。正当我憋不住想要通过无线电提醒加油机时,加油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又带着我们转入了下降,开始向下穿云。这个云的确是很厚,我们向下又穿了半天,就像是在穿行一个时空隧道,时间似乎都停滞了,谁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穿出云去。随着高度的降低,光线是越来越昏暗,看加油机越来越模糊,保持编队的困难也越来越大,我和僚机只好跟加油机编得越来越近。
终于,在很低的高度上,加油机带着我们穿出了云层,飞到了铅状凝重的云下。我长松了一口气,可正要谢天谢地呢,就惊恐地发现之前还一直是编得稳稳当当的队形,怎么加油机突然摇晃起来了?紧接着我自己的飞机也跟着筛糠似地开始颠簸。妈呀,命苦啊!真是应验了那么一句老古话:“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偏遇打头风!”我的确是遇到了想都没想到的、却更为严重的问题——云下的气流实在是太大了!加油机那两条长长的软管在尾涡和气流的双重作用下,可不再像是慈祥母亲召唤我们的柔软双臂了,而是变成了恶魔手中挥舞着的钢鞭,蕴蓄着蛮横的力量,不停地向我抽来,让人望而生畏。锥套也跟着剧烈地、无规则地摆来摆去,幅度至少也有1米。这么大的气流,正常编队都困难,更何况还要进行超高难度的“蓝天之吻”!稍有不慎就会折断受油探头。我们飞机上安装的受油探头在颈部有一个叫“弱连接”的部分,其目的是为了一旦发生和加油锥套脱不开的特殊情况时,可以强行拉断探头,以便与加油机脱离。这个保险设备同时也带来了一个不小的副作用,那就是经常在不需要它工作的时候却工作了——飞行员进行空中对接的时候,动作稍微一粗就很容易将它折断。一断那可就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你对得再准也没有用,探头没有了头是怎么也加不进去油的。所以空中加油训练的一条重要的安全规定,就是在气流不稳、锥套晃动明显的情况下禁止进行空中对接。
可问题是目前的这个情况我不加油也不行啊!虽然加油机一出云就带着我们回转180度对向了机场,但是前面由于三机在云中密集队形编队不便转弯,所以我们一直是背向机场保持直线飞行的。等到穿出云层,我们却已经飞过预计的转弯点很远了。那个转弯点,是经过精心计算选择的,可以保证加不上油的情况下也能够安全地飞回本场。而现在,我们离本场太遥远了,我的油量是明显不够的,肯定飞不回去了。加上我们所处飞行区域又机场稀少,所以周围也没有任何机场,哪怕是民航机场可供我紧急备降的。好在僚机倒是不用紧张的,他的油量是足够的,不用我再分心照顾他了。因为按计划这个起落我和僚机飞的是不同的练习,他飞的是“干对接”,飞机是在地面加满了油起飞的,不需要加油机进行空中加油。所以这会儿他是远远地跟在加油机的后面,根本就没打算再进行对接了。而我的飞机却是为了训练全机空中加油,按最少的地面加油方案加的油,比僚机少了1吨多。所以,唯我一人陷入如此进退维谷的凶险境地,几乎就是绝境了。我心里这个苦啊!我心里这个悔啊!可是这会儿我的这个苦还没法向别人说,肠子就算是悔青了也是没法再改了,只能是“打掉了牙自己往肚子里吞”,一个人默默地承受吧!
怎么办?我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静了静神,看来只有背水一战了!我硬着头皮,鼓足勇气,加大油门,开嗑吧!于是在强气流的颠簸中,我一头栽进加油机翼后那看不见、摸不着,但却翻卷得汹涌澎湃的涡流里。本来加油机后面的翼尖涡流就很强,不好控制,再加上强气流的无规则扰动,就更不好弄了。我只得一面艰难地保持飞机的平衡,一面试探着开始进行对接。就像一个坐着手扶拖拉机,正在乡间坎坷不平的小路上急着逃命的哑巴,正当生死关头,既迫不及待地需要通过写字向人求救,又唯恐一不留神就会折断手中仅有的一支铅笔,失去最后的一线希望。气流实在是太大了,探头也禁不住地颤抖起来,搞得和我一样也有点哆哆嗦嗦的了。小心,小心!千万别弄断了,它现在可真是我的命根子啊!嗳!怎么探头越接近锥套,锥套摆得越厉害。尤其讨厌的是它的摆动没什么规律,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好几次对得挺正,然而就在要对进去的瞬间,锥套却突然偏走;有几次眼看着就要对进去,可急死人的是就差那么一点点,速度又不够了,眼巴巴地看着掉下来;还有两次飞机忽地大速度差冲向加油机,把锥套都甩到了脑后,紧张得我心差点都跳到座舱外面去了。
平常,我是不用超过一分钟的,可是这一次足足忙乎了七、八分多钟,才好不容易撞上一个机会,对接进去。然而加油机一句“对得好”的表扬声还余音未了呢,就见软管猛地又绷直了,把锥套毫不留情地从探头上活生生给拉走。恨得我真想打开座舱盖,像马拉多纳那样伸出上帝之手,够到座舱外面去,把那个锥套再给拉回来,按到我的探头上来。然而还没容我完全从愤懑中缓过来,仪表板上的一个红灯又突然亮了,那么的刺眼,那么的令人心惊肉跳。我胆突突地一看,坏了,怕什么偏来什么,竟然是剩油警告灯!它就像一个医生在无情地向病人宣布“你得癌症了”那样,呵斥着我:“你的飞机最多只能再飞10分钟了”!二十多年的飞行生涯,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在距离机场如此遥远的地方看到它亮。我的呼吸愈加急促,大脑一阵空白。赶紧再对吧,没时间了。重新手忙脚乱了好一阵子,我又一次把探头杵进了锥套,但也只是比第一次多呆了一会儿,就又以失败而告终。
时间在残酷地飞逝,油量是剜心般锐减!两次对接都白忙活了,因为都还没来得及进入加油区就脱开了,所以没加进一滴油!气流依旧猖狂,兴着风、作着浪,丝毫也没有减弱的意思。那曾经无数次“亲吻”过的锥套,现在竟然也变得如此的冷漠和绝情,甚至像是在龇牙咧嘴地嘲笑我、讽刺我。我不由得沮丧到了极点,精神也就快控制不住地要崩溃了。正当此时,地面上有一缕亮光不经意之间闯入了我的眼帘,原来是脚下那条熟悉的大江。它反射着从远方天际也就是我们机场方向透来的光芒,就像一条银白的绸带,飘落在乌云笼罩下黯淡沉闷的苍茫大地上,是那么的柔软、那么的亮丽,预示着生生不息的希望。同时,它仿佛也在安抚我、提醒我:至柔才能至刚。你看,我已经流淌了千百年,虽历尽沧海桑田的巨变,但却始终奔流不息,谁也不能阻挡住我勇往直前、向南奔去的坚定步伐,所靠的不就是水的至柔、水的执着吗?
犹如醍醐灌顶,不觉恍然大悟。对啊!空中加油也是同理呀!气流越强烈,操纵动作越要柔和细腻。急是没有用的,那样只会造成动作粗猛,锥套更加晃动。本来空中加油的技术要领就是这样,只不过前面突遇这么一连串的问题,把我搞得有点发懵了,控制不住情绪而只知道蛮干。想到这里,我反而不着急了。“有意瞄准,无意对接。”我瞄我的,你晃你的,以不变应万变!于是,我两眼紧盯加油机机翼上刻画的标志线,精准地移动着油门,让探头稳定地呆在锥套后面1米左右的位置上。沉住气,稳住杆,蓄势待发。此时,在我的眼中,虽然锥套本身越来越模糊,但是它晃动的平均位置却是越来越清楚。如同高僧入定,好比姑娘绣花。我排除掉一切思想杂念,聚精会神,直觉得已是机随心动,浑然的人机一体了。很慢、很慢,却是很稳、很稳,我操控着飞机一厘米、一厘米地逼近着加油机。非常准,非常完美的一次对接:不经意之间,就听到一声无比悦耳的“咣当”!探头直接对进了锥套的中心,顶开自封活门。咬住!我使出吃奶的力气,继续加大油门,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一气呵成地把整个软管推进一半,进入了输油速度最快的最佳加油区。就像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哭着闹着,好不容易抱住了母亲,贪婪地吮吸着她的乳汁,再也不肯松口。直到好几分钟后,机上所有的油箱确实都已经“喝饱”,我才恋恋不舍地把探头从锥套中拽了出来,向加油机挥挥手,表示由衷的谢意,然后压杆蹬舵脱离编队。啊哈!不知不觉之中,气流怎么没有了?原来我们已经冲出了乌云的笼罩,重新又沐浴在如火的骄阳之下。“金色的朝霞在我身边飞舞,脚下是一片锦绣河山……”我禁不住地独自一人哼唱起这首《我爱祖国的蓝天》来。虽然跑了调,但是心中却是惬意至极。好像自己真的就成了高尔基笔下的海燕,用自己的勇敢、顽强、沉着和冷静终于战胜了狂风暴雨,在高傲地飞翔!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虽然好几年过去了,但这次绝处逢生的经历却依然宛若昨日,在我的脑海里还是那么的清晰。我在深感庆幸之余,更觉得耳畔还有警钟长鸣:不管技术有多好、职务有多高,只要你是飞行员、只要你在飞行,就一定要加强预想预防,做好充分准备,实现安全飞行,确保飞行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