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如意笑话道,我已经看透了,你的情绪变化如此无常,你这样反复下去,如果到第263次停止,那就是不离了,如果在第264次停下来,那就是离。
过了一会儿,叶如意又煞有介事地分析道,你和老古闹离婚也许跟太阳黑子活动有关,据说太阳黑子活跃的年份,人的情绪就会受到影响,喜怒无常,而且车祸多,刑事案件增加,我想还应该增加一条:夫妻不和,容易离婚--也许等这大热天过去,天气变凉爽了,关系自然就变和睦了。
你想来想去,又想让叶如意替你抛硬币和抽签。你一直都认为叶如意与你相比算得上是个有福气的人,她手气好,运气好,能逢凶化吉。比如你从来不肯坐飞机外出,而宁愿坐闷闷的火车卧铺,你胆子小,认为只有在平实的陆地上才放心,可是有一次你和叶如意出差,你就提议坐飞机了,因为你觉得有叶如意这样一个如意的人在身边就像有个护身符一样可以保平安,另外你还想就算是飞机失事了,能和叶如意这样可爱的朋友死在一起,也算是喜丧,两个人到了阴间也不寂寞,还可以热热闹闹地在一块聊天胡扯。有一次你俩在校园里散步,叶如意情不自禁地说,要是我和你当中有一个是男的,那问题就好办了,你的婚姻问题迎刃而解,我的终身也有个托付了。你说,那我可配不上你,你长得那么如意。叶如意说,应该是我配不上你,你是诗人。你说,我配不上你。她说,我配不上你。你俩说着说着忽然同时闭了嘴,朝周围环顾,真怕被别人偷听了去,以为你们是在互相吹捧,遂嗤之以鼻。
叶如意说,这又不是我的婚姻,我凭什么替你占卜,再说这种事又不是摸奖券,手气好了坏了又有什么用处,再说你连离婚和不离婚哪个算好哪个算不好都分不清楚。
你从结婚的那天起就恨不得离婚,你结婚多少日子就是为离婚奋斗了多少日子,按结婚证上的日期你算了算,你已经结婚六年七个月零九天了,也就是说,你闹离婚已经闹了六年七个月零九天。可是真的决定要离了,却忽然犹豫起来。
为什么使一个女人独立竟比使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独立还要艰难?
老古搬走的那天晚上你就一个人睡在那张棕红色的大木床上。那张木床非常庞大非常结实,让人想起“百年大计,质量第一”的口号来,看来老古的确是打算和你过上一百年的,还想和你全力以赴地生孩子,并让孩子继承这张大床再去生孙子和重孙子,所以才高瞻远瞩地专门找木匠定做了这样一张特异的床。看看这个家里什么家具最蔚为壮观吧,就数这张床了。你一个人睡在这张床上真是空旷,可以竖着睡,可以横着睡,也可以呈对角线睡,还可以什么规则也没有的乱睡,于是不禁想起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话来。你躺着的时候国土原来竟是这样的辽阔,它在你柔软的身体下面坦坦荡荡地延伸开去,纯棉被单上的图案那么富饶,鲜花盛开,你于是联想起在初中音乐课上学唱的一首南斯拉夫歌曲“祖国大地美如花冠”--从前单身独自睡一张床竟没有体会到这种自由自在的快乐,什么都是失而复得之后才明白它的可贵。看来就是单单为了能够永远天经地义地独自占有一张床,去离婚也是不亏的。你要像收复失地一样去收复你的睡床。
窗帘没有拉严,月亮像少妇的脸庞那么丰满。它看上去仿佛多年不见了,既熟悉又陌生。它照着你。它把你当成了大病初愈的人。根据传说,月亮里有嫦娥,嫦娥应该是个寂寞的独身女人吧,她住的房间该叫《独身女人的卧室》,没有人去和她同居。她在清冷的月球上呆了那么多年了,虽然那上面还有个吴刚,但吴刚又不是她的丈夫,也不是情人,且只知道无休无止地埋头砍一棵桂树,这样的人即便是恋爱恐怕也是没什么情趣的,所以嫦娥可真是够寂寞的了,连一个害单相思的对象都找不到,嫦娥可以说是全宇宙最寂寞的女人了。跟嫦娥相比,你毕竟还在热热闹闹的地球上,还有叶如意这样如意的朋友在身边,离了婚又怕什么。
婚姻对每对夫妻来说都好比是二万五千里长征,大多数夫妻都从江西瑞金出发,爬雪山过草地,盼望着最终能到达陕北吴起镇。而你永远不可能到达目的地去胜利会师了,你将像石达开那样在大渡河全军覆没。
一会儿你又开始憧憬离婚之后的好日子了,在你看来,真正的人生该从离婚开始。你有那么多美好设想要在离婚之后去实现,好像在领到离婚证之前你根本就无法真正地生活。你想你是一个被判处有期徒刑七年、并被剥夺了政治权利的人,关在婚姻的大牢里,像隔年的水果一样枯萎着,把水份都要散失贻尽了,现在马上就要获得解放--你不能没有自由,哪怕这自由在获得之后只是锁进抽屉和保险柜或者存在银行里,一点儿也不拿出去用,但你毕竟拥有了它。你你从床上起来,打开台灯,坐到书桌前,带着即将获得新生的兴奋和激情写了一首叫《离婚女人》的诗,你写完之后就跑到门厅里,从行军床上把睡着的叶如意揪起来,念给她听:
离婚女人是刑满释放的人
有价值上百万元的自由无处使用
她的动作没有时态
像灰尘浮在空中
生活经过了兵荒马乱,百废待兴
离婚女人是半途而废的人
缺乏把巴士底狱坐穿的精神
她中途下车,砸烂了衣冠楚楚的生活
她已经不年轻
距离衰老也还遥远
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她倾听风吹动窗帘的声音
雌性激素过剩
使房间演变成了巨大的子宫
电话号码由明变暗,成为密码,成为隐私
有人以安定团结为由劝她重蹈覆辙
去吃二遍苦去受二茬罪
而离婚女人的心是一面猎猎招展的旗帜
再也不想去为所谓的幸福出卖自由
幸福莫须有,幸福是高价兑换来的货币
走过婚纱影楼
嘴角浮起嘲讽的笑意
离婚女人想和这些人对着干
想成立离婚俱乐部
并发展壮大成集团或托拉斯
她常常在女友面前忆苦思甜
旧社会多么万恶
新生活真是来之不易
须抛头颅洒热血
叶如意说,你这个人真有意思,还没离婚呢,就已经写出《离婚女人》来了,一个只是想离婚而还没有真正离婚的女人怎么如此清楚地知道离婚之后的感受呢。你说你从来都是这样的,小学时寒假作业老师布置写《元宵之夜》,你在寒假第一天就写完了,上初中时还写过一篇作文,里面竟然有一段写的是你如何生小孩子的经历,不是当成想象的将来式来写,而是用过去式写出来的,气得老师想撤消你的语文课代表职务。
两个人一说话,便睡意全无了。叶如意提议,我们喝酒吧。你说,好。
你从冰箱里拿出来半只盐水鸭和大半瓶干红。
两个女人对饮。房间里有一种水绕山环的温情。夜越来越深,越来越深的夜和红酒一起溶解在血管里,散发出一股狐媚之气。
你们说着说着就说到了等上了年纪俩人一起去住敬老院的事。你们已经多次谈论过这个话题,只要一说起这个半真半假的话题大家都能高兴起来。你们打算等成为老太婆的时候,就抛弃世间的一切,一起到一个风景如画的敬老院里去住隔壁,之所以要住隔壁而不住同一间房子,是因为你太爱说梦话,而叶如意有半夜里起来吃东西的毛病,会彼此影响睡眠。你们谈这个话题的时候充满憧憬,就像无产阶级革命者在憧憬共产主义社会实现以后会怎样怎样。叶如意对你说,到时候你可别和什么老头闹起黄昏恋来,光让我当电灯泡呀。你就说,到时候你别动不动就让你的孙女来接你来看你,显得我孤苦零丁的。我们越说越来劲,真恨不得让岁月快快地流走,好赶紧实现一块去住敬老院的理想。
你多么喜欢眼前这个朋友啊,她像一个源源不断的银行,里面贮存着数额巨大的总也提取不完的魅力--美丽的狡黠,时而善良时而邪恶的率真,默默的善解人意,以及无所畏惧的傻气。你为不能立刻把这些赞美的话一古脑地全都告诉她而痛苦着。你怕说出来,会破坏你们之间的某种静谧,一种本该只在空气中悄悄流淌着的东西如果用语言表达出来了,那就是破坏。如果你们中间有一个是男人,那就好办了,可以直说,用大白话赤裸裸地说出来,可以说得万紫千红,说过了头也不要紧,因为异性之间的感情是可以在这个基础上继续往纵深处延伸下去的,可以“小人之交甘若醴”,而同性之间也许更应该在表面上保持像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样子,无论心中多么炽热,都要有意无意地留下那么一丝缝隙才好。你们连并肩走路的时候都注意着让彼此身体隔开适当的距离,避免肌肤真的挨到一起,否则你们都会感到难为情。你知道今生今世你和这个叫叶如意的女人之间的美好关系已经达到了可以达到的那个最高刻度上了,再也不可以往上升了,再也不可以了。你永远为你们之间这种天生的局限而无比惆怅。
夜晚很快像那大半瓶干红一样见了底儿。窗子微微发白的时候,你们回到各自的床上昏昏沉沉地睡去。你们的睡眠将使刚刚来到的白天重新变成夜晚。
你和老古也算是有缘份,一种荒诞的缘份。那时候你那么想结婚,想得都钻进牛角尖里去了。你在想到结婚这件事的时候,有种一了百了、英勇就义的末路心情,有点像谭嗣同在赴菜市口刑场所赋诗中的话“死得其所,快哉快哉”。你在刚刚到达的那座北方城市里举目无亲,你看到宿舍里的被褥也是举目无亲的,连摆在书桌上的苹果也是举目无亲的,这让你感到无比自由,你可以像秋风扫荡落叶那样随意而冷酷地操纵自己的命运了。那时候你就是有一种往南墙上猛撞的血淋淋的自虐的勇气,这种病态的勇气在好几年之后你才明白它来自哪里,它来自绝望,它跟一个叫苏画梁的男人有关。当你从广播中听到要在植物园举办一个鹊桥活动的时候,你像学雷锋积极分子要去参加义务劳动那样通过热线电话踊跃地报了名。举办活动那天,你一口气见了六个男人,全部给他们留了地址和电话号码。回来的第二天你就收到了六个殷切的电话。但你突然间发现你其实对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感兴趣,你想自己也许已经失去了爱男人的能力了。你对所有的人都态度模糊,既不说“是”也不说“非”,你给谁也没有留下标准答案。
很快,六个男人全都知趣地没了音讯。他们留给你的电话号码和地址你一次也未用过就统统扔到字纸篓里去了,在你倒掉字纸篓的那一瞬间,他们就落入了这个城市的茫茫人海里,他们跟你毫无关系,再遇见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了。你以为这不过是场恶作剧,已经过去了。你的生活像一个大大的肥皂泡,飘浮在空气里,时时刻刻等着有人来戳破。
一个半月之后的一天,你在这个城市里刚刚认识的一个副刊女编辑邀请你到她家去吃晚饭,你坐在佳肴如花、繁花似锦的餐桌前,和女编辑以及她的丈夫谈论着南方的榕树。这时候门铃响了,女编辑过去开了门,随着一阵寒喧,进来一个相貌忠厚的高个子男人,介绍说是女编辑丈夫的老同学,是路过此地来顺便来坐坐的。那个刚刚进来的男人落座之后,你们抬起头来相对视的那刻,俩人全都楞住了,一时不知该不该说话,该说什么好。女编辑和她的丈夫看见你们脸上的表情,都问,怎么,你们认识?那个进来的男人先说话了,说,我们见过面的。你也不好意思地说,我们好像,不,的确是见过面的。
那个进来的男人是那天你在植物园见过的六个男人中的一个,他叫古元金。
那天晚上离开女编辑家时,你们又重新互相留了一遍电话号码和地址。
那天晚上你们都有点迷信。在植物园你见了六个,已经全都不再联系,许多日子过去了,你只跟其中一个叫古元金的男人不期而遇;而据说古元金那天见了五个,事后也都没有音讯,许多日子过去了,他却只跟其中一个叫李洁抒的女人不期而遇。
如果这不叫缘份,那么什么叫缘份呢?
后来你们就结婚了。
你们的家布置得相当简单,所有东西都像是一个独幕话剧的布景和道具,随时准备谢幕并装上大篷车开拔的样子。有一个专门在报纸上写时尚稿子的文学女青年来家里玩,她穿着从夜市小摊上买来的时髦衣裳,在你们家里招摇了两个小时,还留下来吃了晚饭,你记得那天晚上你炒了四个菜,其中有糖醋里脊,在饭桌上老古夸那个文学女青年长得秀色可餐,你在心里头直发笑,觉得那女的跟你做的那盘糖醋里脊相比其实还差一些,那盘糖醋里脊才真正算得上是秀色可餐呢。这文学女青年从你们家里出去后就到处绘声绘色地讲述在这个家里看到的情形如何如何,说那俩人为了文学竟已贫穷潦倒成了何等地步,还向人发誓她虽热爱文学,但将来绝不可以为了文学牺牲掉一切,过像李洁抒和古元金那样悲惨的日子。这样的话说出去又从外边反馈回来,你听了不禁笑起来,在这个时代文学怎么那么倒霉,总要在某些人那里成为替罪羊,什么都可以赖到文学身上,明明是找不上对象来却说为了文学不结婚啦,明明是无能和懒惰却说为了文学放弃了发财机会,据说本市一家报纸某个月发行量下跌,主编就赖到文学副刊头上,副刊部主任又赖到诗歌头上,因为百年不遇地连发了两次诗歌,所以肯定是诗歌使发行量降低了,于是砍掉诗歌这不祥之物、这灾星,就万事大吉福星高照了--老古这女崇拜者也有这样不俗的思维,认为贫穷一定是由文学害的,文学是害虫。还有,说到贫穷,在她看来家具少就是贫穷,没把人民币都摆在显眼处贴到额头上去迎风招展就是贫穷了,由此看来她才真正是一个穷苦孩子出身,因为穷怕了,一看见穷就浑身发抖,于是有钱就得看得见才行,尤其是要给别人看看,有个民间故事里不是讲过么,一个穷人好不容易吃了一次猪肉,便好几天舍不得抹掉嘴巴上的油,亮光光地走来走去,时刻等着、盼着人家去问他,你嘴上怎么了,这样他好赶紧告诉人家他吃猪肉了。
刚结婚时老古像领导人题词一样高度评价你:你追求精神而不追求物质,这个时代这种女人已经不多了。后来他不知怎么就不说了,如果你主动提起来,想夸夸自己,他就义正辞严地说,难道你不就应该这么做么?
婚后不久你就根据老古的表现对几个词语做出了自己的全新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