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至河开,绿柳时来,
梨花放蕊,桃杏花开,遍地萌芽在土内埋。
农夫锄刨耕春麦,牧牛童儿就在竹林外,
渔翁江心撒下网,单等那打柴的樵夫,畅饮开怀。
——岔曲《春景》
1937年北平的春天,与往年相比并没显得有什么两样,草,该绿的时候绿了;花,该开的时候开了;林子,该喧闹的时候遂有一群群知名与不知名的鸟儿欢叫着飞了进来。四九城里的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的各色男女,亦该吃的时候吃,该喝的时候喝,舒筋拔骨,抖擞精神,开始为新一年的生计践行着各自的心经。
眼下,对于北平的大鼓妞儿靳大红来说,当务之急就是能尽早寻觅到一个专拉自己个儿的人力车夫。
大鼓妞儿是个什么概念?按照北平普罗大众的解释,即以演唱大鼓书为业的女艺人也。北平又是个什么地界?这是一块右拥太行、左挹沧海、北倚山险、南控江淮,曾经建立过五朝宫阙的煌煌宝地!中华沃野,万千城郭,孰敢与之攀比?正是因着“得天独厚”这四个字,久而久之,遂令聚居在这座城市里的男人们养成了自以为爷,天尊为老大、爷尊为老二的傲然习气:长了胡子的称大爷,没长胡子的称小爷,有钱的叫阔爷,家无隔夜粮、穷得叮当响的要唤一声穷爷,甚或八月十五供奉的那只玉兔,你也得叫它一声兔儿爷。不消说,既敢称爷,自然就有爷的脾气、爷的嗜好、爷的追求与讲究,于是,吃、喝、玩,便成了北平大爷们每日必读的“三字经”。吃与喝暂且不论,说到玩,时下在北平流行的供人消愁解闷的杂耍即名目繁多、式样纷呈,吹的、打的、拉的、弹的、说的、唱的、变的、练的,五花八门,应有尽有。这其中,仅大鼓书就有着十好几样:京韵大鼓、京东大鼓、西河大鼓、梅花大鼓、梨花大鼓、铁片大鼓、单琴大鼓、奉天大鼓、滑稽大鼓……各有各的腔调板式,各有各的拿人段子,正所谓“麻、木、凉、香,各有所长”,操持此业的艺人们亦术有专攻,各守一门。起初演唱大鼓的只有男性艺人,后来,到了民国初年,渐有女艺人开始携鼓登台,她们独树一帜,聚而族之,北平的大小爷遂对这一伙女子定下了专称,艺不分高低,人不分老少,一律称做了大鼓妞儿,同时,还赐给了她们一个雅号——鼓姬。
鼓姬靳大红擅长的玩艺儿被称做铁片大鼓,原本是发端于平东通州田间地头的一种俗曲,因以两片月牙形的铁片击节而得其名。从拜师学艺算起,靳大红在这个业界里已经扑腾了二十余载,她记得十分清楚,十三岁那年,自己第一次被师父领上了台,身材矮小的她站在小板凳上,一段《妓女悲秋》还没唱完,喝彩声、鼓掌声、跺脚声便在台下响成了一片,震得书馆的顶棚几乎往下掉土!打这儿起,这一种俗中透俗的乡音野调,经她活泼灵俏地一唱,那酸不唧儿辣不咝儿的小曲儿,就像北平人情有独钟的酸豆汁儿一样,立时火炽了起来!与此同时,靳大红亦获得了一个听客们赠送给她的艺名——“十三红”!
不觉景,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什么叫做大红大紫,什么叫做享誉九城?她经过了,她见过了,她晕晕乎乎地体验过了,现而今虽已青春不再,可她依旧称得上是北平曲坛上的一个“响蔓儿”,遍布四九城的大大小小的杂耍园子,哪一个不是争着抢着以能邀上她这档玩艺儿为荣耀?痴迷说书唱曲儿的那些个老少爷们儿,又有几个不喜好不得意她唱的这一口?只可叹时光过得忒快,真就像大鼓词里所描述的,“看惯了星移斗转,日月如白马过隙”!近日,连番的感叹使靳大红悟到了生命之短暂,敦促她进行了一次深入的人生思考,最后的结论便是,从今往后再也不能憋屈了自己,自当无忧无虑快快活活地过好每一天,为此,她计划采取的第一个实际行动,就是买下一辆自用的洋车,雇佣一个每天只拉自己个儿的车夫。
靳大红每天日夜两场演出要跑两趟杂耍园子,她已经厌烦了满大街寻摸洋车的经历,素常好说,倘若赶上个刮风下雨的坏天儿,往往是淋湿了半拉身子吹迷了两眼,也难看到一个车影儿。更不堪那些个拉散座的车夫,老的老,小的小,黑的黑,丑的丑,什么模样长相都有,令你想挑没的挑,想捡没的捡,赶上哪位算哪位,倘若摊上个头脸磕碜面目可憎的人主儿,真也就能败坏了你一整天的心情。相比之下,自用车便没有了这一切的烦恼,虽说增加了挑费,多了一份额外的开支,可自己终日没白没黑奔命挣钱又是为的什么?再者说,现下北平城又有哪个被人称作角儿的还乘坐那又脏又破、一路叮当乱响的赁车厂子货?靳大红彻底想明白了,自己需要的绝不仅仅是一份舒适,重要的,自用车还代表着一种身份,一种价值,更是一种无言的派势!
为这,她一连数天去了山涧口的穷汉市,却一次次扫兴而归。北平的穷汉市,又称人市,即是那些没有固定职业的穷人拥聚的雇工市场。这日清早,趁着晴天,她又一次踏进了山涧口。
头午的太阳显现出一派慵懒,让人感到周围的一切事物都了无生气、无精打采。墙根下或蹲或站着零零散散被称作“听叫儿的”男人,有的拿着铁锹,有的持着扁担,三个成一群,五个成一伙,垂着眉耷拉着眼。她逐个地打量过去,竟没发现有一个长得顺溜的,不是瘦骨嶙峋,便是五官丑陋,连年的水旱灾害迫使城外甚至外省的庄稼汉们乌乌泱泱地拥进了北平城,饥寒交迫的他们个个脸上挂着菜色,面无表情,死气沉沉,只那偶尔转动几下的黄眼珠才证明着这是一些会喘气的活物。
靳大红摇摇头,沮丧地回转了身。忽然,一个颇为熟悉的男子身影在她眼前晃了一下,随后,朝着远离人群的一个角落溜达了过去。她扭脸看去,见有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儿,怀里搂着个针线笸箩,正神色安详地坐在墙旮旯的一块石头上,尽管这女孩儿尚未发育成熟,身子瘦瘦小小,脸色略显苍白,头发有些凌乱,却仍旧难以遮掩她那一份天生的俏丽。
溜溜达达的男子手里拿着一套冒着热气的煎饼果子,凑过去蹲在了女孩儿的面前。靳大红随即认出来,此人正是在天桥撂地弹弦子的德晓峰,业界的人们都唤他小德子。她想不明白小德子这是想要干什么,遂轻手轻脚地尾随过去,隔着两步远站到了他的身后。
“妞儿——”德晓峰刚张了嘴,又立马改变了称呼,“——妹子,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这儿呢?”
女孩儿没言声儿,一双好看的大眼睛盯着他手中的煎饼,暗自咽了一口唾沫。
“怎么着,瞅妹子你这意思,不认识哥哥我了?”
女孩儿摇了摇头。
“嘿,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人不大忘性大!想想,使劲想,想起来没有?年下,在大栅栏,哥哥我是不是给你买冻柿子吃来着?”德晓峰连说带比划。
女孩儿微微一笑,露出了一口整齐的白牙。
德晓峰手举煎饼往前挪了一步,“虽说你忘了哥,哥可没忘了你,瞧见没有,哥一准儿知道这会儿你还没吃早饭,正饿着肚子——天津卫的煎饼果子,吃吧,刚刚摊得的,喷鼻子香,哥可是专门儿给你买的!”
见此,靳大红的心不免有些起急,她早有耳闻,姓德的这小子打小就不学好,平日里四处坑蒙拐骗,一肚子的花花肠子,而且专门儿喜欢找那些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下手,有谁知道,今日他这煎饼里会不会提前下了什么“作料”?想至此,她紧忙皱起眉头朝着对面的女孩儿使了个眼色,随后又指指德晓峰夸张地摇了摇脑袋。
不承想,女孩儿竟像什么都没看见似的伸手便把煎饼接了过来,顿时令靳大红眼睛里冒了火,她正欲出言阻拦,却见女孩儿瞥了德晓峰一眼,将煎饼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转手放进了一旁的针线笸箩里,“俺可不能白吃你的东西,你说吧,有啥活儿能让俺干的,给你干了活儿俺就吃,不干活儿俺不吃。”说罢,抿起嘴瞪大眼睛斜向了对方。
从口音上靳大红听出来,这是个从山东过来的孩子,说话的音量虽不大,一副小嗓子却透着格外脆生。
德晓峰焦躁起来,“活儿自然有你干的,甭着急,吃完了煎饼咱再细说。我可告诉你,煎饼就得趁热吃,凉了它有股子豆腥味儿……”
女孩儿依旧端然坐着,“俺跟你说,俺就喜欢那股鲜豆子味儿,干脆说吧,你有啥活儿让俺干?”
见拗她不过,德晓峰无可奈何地站起了身,“你这丫头可真是头犟驴。得,就依你,先说说,你都会干什么呀?”
“缝缝连连,浆浆洗洗,细活儿粗活儿俺全行。”
闻此,德晓峰怪模怪样地笑了笑,眼珠一转,生出了一个念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那好,听我告诉你,哥身上穿的这条裤子破了个口子,你就给我补一补吧。”
“行,”女孩儿麻利地扯出一团针线,“你把它脱了,一袋烟的工夫就能缝好。”
德晓峰板起了脸,“什么话呀,大白天的,大庭广众之下让我脱了裤子光屁股,这不是成心要我的好看吗?今儿咱们就穿着补,你可是说过全拿得起来的。”
女孩儿信以为真,从小笤帚上揪下一根笤帚苗儿递了过去,“也成,你用嘴把它叼上,俺娘说,这样就扎不着你的皮肉了。”她边说边在他的裤子上寻找起来,“哪儿有口子啊,你这条裤子不是好好的吗?转过身去,再让俺看看。”
“别费事了,我这么跟你说吧,”德晓峰乜斜着眼露出一股坏笑,“这口子你用眼睛根本看不见,你得下手摸……我告诉你,它是这么回事……”
听到这儿,靳大红不由得暗自骂起来:还真是没瞧错你个坏德子,当众就敢使坏,真不是个好鸟!
在这当口儿,有几个“听叫儿的”庄稼汉溜溜达达凑过来,只见德晓峰面向众人用手划拉了半个圈儿,瞪起眼骂道:“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一个个都给我滚得远远的!少跟这儿找不自在,小心大爷我翻了脸,抠下你们的眼珠子当泡踩!”
凑热闹的人们听到他的威胁全都缩了脖子朝后退去,德晓峰转回身,蛮横地一把抓住了女孩儿的手腕,直截了当朝自己的裤裆底下塞去……
谁也没料到,此刻,涨红了脸的女孩儿竟用另外一只手将一把缝鞋用的亮晃晃的针锥迅速抄了起来,毫不迟疑地扎向了德晓峰的身下。
德晓峰发出“嗷”的一声怪叫,连退数步,撞到了靳大红的怀里,未及站稳,开口大骂:“好你个丫头片子,真敢下黑手呀你!大爷我要不是闪得快,今儿就成了太监!嘿嘿,没什么好说的,今儿算你倒霉,撞在大爷的手上,我这就把你丫当场办了!”
他张开双臂如同恶鹰一般扑了上去,然而,又一个没料到的是,一只斜刺里伸出来的大手牢牢地掐住了他的后脖颈子。
“这是谁活腻歪了,敢在这儿逞强挡横啊?”德晓峰想回头回不了,梗着脖子歪了嘴,“放明白点儿,孙子,这儿可是你大爷我的地盘,敢动我一根汗毛,我让你竖一根旗杆!”
靳大红放眼看过去,见来人是个二十不到的小伙子,高身量,宽肩膀,身穿一件白汗布的坎肩,久经日晒的肌肤闪着古铜色的亮光,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似乎永远使不尽用不完的力气。
“三伏哥!”女孩儿惊喜地叫了一声,小鸟一般扑到了来人的身旁。
三伏手往上提,将德晓峰一下扭转过来,脸对了他的脸,“说,刚才,趁俺不在的工夫,你对俺妹子做了什么?”
“他……”女孩儿的脸颊如同红布,两只大眼睛蓄满了泪水,“他是个坏种,平白无故欺负俺……”
面对壮汉,德晓峰立马软了下来,“哪儿的话呢,我跟她……跟你妹子逗着玩儿呢,不信,你问问大家伙儿,一问就知道了……”他一眼看见了靳大红,顿时像见到了救星,“呦,靳老板,您老人家怎么有闲工夫上这儿来了?太好了,好得不能再好,刚才,您一准儿都瞧见了,我根本没把她怎么着,是不是?您给说句公道话,今儿这事儿纯属误会……”
“得了小德子,省两句吧,”靳大红往地上使劲啐了一口,“我瞧得真真的,打一开始你跟人家女孩儿就没憋好屁!”
听到这句话,名叫三伏的年轻汉子扬起小簸箕似的手掌,照直朝德晓峰的刀条脸扇去,打得他原地转了几个圈,身子一歪倒在地上。
“哎呦我的妈爷子,你还真敢下手啊……”德晓峰捂着半边脸哀嚎着,眼见有两粒带了血的碎牙从嘴里掉出来,疼得他一个劲儿地吸凉气,此刻他才知道今日遇上了横主儿,唯一的选择就是设法尽快离开这一险境,于是,一挺身爬起来,咿里呜噜说道:“得了,俗话说,大人不计小人过,大爷我不跟你这乡巴佬一般见识,放我走了怎么都好说。不过,有句话临走我得告诉你,千万别小瞧爷,爷我可不是一般的凡主儿,听好了,爷是在帮的人!往后见了大爷,你丫得放尊重点儿……”
三伏毫无怯意,反手一掌又抡过去,“俺让你这个混蛋给俺听好了,从今往后再不许你欺负俺们外乡人!”
德晓峰彻底了,瞬间便换了一副嘴脸,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求起来:“我的哥哥耶,您可千万别再打了,甭多了,再有一下,小的这身子骨儿就散了……”见对方仍立眉立眼紧攥着拳头,随即抱住他的大腿改了口:“爸爸耶,我错了行不行?您就是我亲爸爸,儿子不懂事,惹您老人家生气了,您高高手……就饶了儿子这一回吧,您要是真把我打残了打废了,可就没人给您老人家摔盆打幡养老送终了……”
听到这儿,四围的人全都喷了笑,三伏强忍不住,别过脸吼道:“兔崽子,滚吧!”
德晓峰连滚带爬慌不择路,嘴里嚷着:“小子,有种的等大爷我回来,要不然你就是尿捏的!”说罢,一溜烟地跑了。
靳大红朝那年轻汉子仔细端详过去,只见他长着浓眉毛,高鼻梁,厚嘴唇,一双算不上大的眼睛闪着黑漆般的亮光。她的心不由暗暗动了一下。
“谢谢你了,大姐,”三伏手拉着女孩儿走到靳大红的近前,一脸的真诚,“今天这件事儿要不是你出面……”
“用不着这么客气,我打心眼儿里不待见这种浑虫儿,不过是说了一句实话而已。”靳大红摆摆手,转而问了一句,“你叫三伏?”
“嗯,俺娘三伏暑天生的俺。”
“她呢,这小妹妹是——”
“他是俺哥!”女孩儿爽快地抢过了话头,“俺俩是从山东逃难过来的,俺那里的田土全叫日本人占了,修了飞机场,种不了庄稼没活路了,这才到北平来的。”她语声甜甜,煞是好听。
“现下你俩找着活儿了吗?”
“还没有呢,已经在这地方白白等了三天了……”三伏沮丧地叹了口气。
靳大红引着他俩来到一个小吃摊前,要了两碗豆腐脑,两套火烧夹油条,自己点上一棵烟在他俩对面坐了,“吃吧,完后我有话和你们说。”
三伏站着没动,“俺不能啥活儿没干就吃你的东西,这不合俺乡下的规矩。”
女孩儿一下子想起了什么,“对了,俺这里还有那坏种留下的煎饼呢。”说着,将针线笸箩挪到了桌上,此时,却见原本焦黄的煎饼果子已经变成了灰土一般的颜色。
“丫头,明白我刚才为什么跟你挤眉又弄眼的吗?”靳大红盯着大惊失色的女孩儿,攥住了她的小手,“还真没猜错,这小兔崽子果然在吃的里边下了迷药。”
“迷药?他迷俺一个乡下丫头干啥?”女孩儿满脸惶惑。
“干啥?等你迷迷糊糊了,头晕脑涨了,不认东南西北了,他就会把你领走。”
“他……他要领俺去哪儿?”
“窑子”两个字已经到了靳大红的嘴边,她又把它咽了回去,“你想想,能是什么好去处吗?丫头,记住了,北平这潭水可是深了去了!”
“大姐,你的大恩大德俺俩记下了,有什么话你就说吧,让俺干啥活都行,俺有使不完的力气!”三伏夯夯实实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