悭吝者
悭吝,在《辞源》中释为省俭、吝啬,《辞海》中释为小气、吝啬。此类人物,生活中并不鲜见,只是吝啬程度不一,其中突出者,人们呼为“老悭”,含鄙薄之意。中外文学作品中,被作家漫画化、典型化了的悭吝者,有几位“知名度”很高的人物。比如,l7世纪法国着名喜剧作家莫里哀在一部名为《吝啬鬼》的喜剧里塑造的那位既贪婪又吝啬的高利贷者阿尔巴贡(一译阿帕贡),剧名便成了主要人物形象的注脚。再如同样是法国被称为19世纪“小说界的拿破仑”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巴尔扎克,在其长篇小说《欧也妮·葛朗台》中,活灵活现地刻画了葛朗台这个吝啬鬼形象。在中国,则有明代小说家冯梦龙在《广笑府·贪吝》里的一篇《切不可赊》,这是一则笑话,实为一篇绝妙的微型小说。因其篇幅短小,照录如下:一乡人,极吝致富,病剧,牵延不绝气,哀告妻子日:“我一生苦心贪吝,断绝六亲,今得富足。死后可剥皮卖与皮匠,割肉卖与屠户,刮骨卖与漆店。”必欲妻子听从,然后气绝。
既死半日,复苏,嘱妻子曰:“当今世情浅薄,切不可赊与他!”读罢令人捧腹。此人的“极吝致富”可见一斑。这位“乡人”在临死前不仅嘱其妻将自己剥皮、割肉、刮骨“满打满算”地再卖一回,而且死而复苏只剩下一口气时,还不忘特意叮嘱其妻“切勿赊账”,实可谓“做鬼也悭吝”,十足的悭吝鬼也。再就是清代作家吴敬梓小说《儒林外史》中那位着名的悭吝角色严监生。他富甲一方银逾十万两,却“俭省”得连猪肉也舍不得买一斤。他每晚都要算账算到三更。直到临死时,看见灯盏里有两茎灯草怕费了油,还伸着两个指头不肯断气。(这一场景成了古典小说中细节描写的经典例证。)作品人木三分地刻画了这个吝啬鬼的形象。无独有偶,此篇和冯梦龙的那一篇《切不可赊》,都写了吝啬鬼“人之将死,悭之愈烈”的细节,将其悭吝形象推向极致,而有异曲同工之妙。以上几例,均为“小说家言”。然而小说和现实生活总是紧密相连的,只是因为作家的生花妙笔,将现实生活中的人物、细节典型化了而已。所以,当人们在生活中发现一些悭吝得“可以”的人物时,便会说:你看,那人真是个葛朗台;你看,那人像不像严监生?这一方面说明小说家戏剧家刻画人物的成功,虚构的典型人物成了现实中某一特定类型人物的“代称”;另一方面说明在艺术作品中,那些典型化、艺术化和漫画化的人物绝非“空穴来风”,在现实生活中总能找到他们的“影子”。我曾听人讲起过一位“水平”不低的悭吝者。单说说他的“节水三法”,就足以使人大开眼界。一日“带瓶上班”。
“瓶”者,温水瓶也。此公数年如一日,每天从宿舍里大老远地提着一个八磅大的温水瓶上班,利用公家烧水之便,灌满一瓶开水,下班时提回,以供家用。不但节水,而且节能,实可谓妙哉。“提帚下楼”。帚者,擦洗地板之帚帕也。此公居七楼,每次擦完地板,必提着脏帚帕下楼,去底楼公用水池内清洗,然后再上楼帚地。如此反复上下楼数次,不厌其烦,不嫌其累。人问其故,他则答日“锻炼身体嘛”。明为“节水”,佯为健身,岂非一举两得乎?三日“细水长流”。一个家庭无论怎样节水,总还有用水的时候。此公于是绞尽脑汁挖空心思。
终于研究出一套“妙法”:他发现如果将家里的水龙头控制在点点滴滴而不让其成线条状流水,这种特慢的流速便无法带动水表旋转,也就是说,此法既可使滴水不断,又可使水表停转。
长此以往,他就可以“免”交水费了。于是,每日清晨,他照此“滴水法”安放盆钵接水,下班时即可盆满钵溢,足够家用,而水表则“原地踏步”,丝毫未动。此种节水妙法,发明权的专利应属此公。既可“科学”节水,又兼“开发”智力,岂非一箭双雕乎?如此“节水三法”,堪称悭吝典型。然而还不够。有人向我讲述了此公一个“历史性”的细节,更为生动。“三年自然灾害”刚过去那阵子,机关食堂开始供应鸡蛋,每日每人一只,凭票领取。机关食堂将煮熟的鸡蛋摆在案桌上,供排队的职工依次取走。鸡蛋大小不一,谁也不好意思计较,惟此公却多了一个心眼。每次领鸡蛋时,他都抢先一步到食堂,不是去抢先排队,而是先站在炊事员身边观察他如何排列鸡蛋。当他瞅准其中某一个大一些的鸡蛋,便将所排位置顺序暗记于心。比方说大鸡蛋排在第9位,他站队时便站在第8位之后,于是顺理成章地“手到擒拿”,绝无闪失。如此每战必捷,屡试不爽。
然而数次之后,他的锦囊妙计终被炊事员看破。炊事员见此人老想坑人占便宜,气他不过,便不露声色地,等他“瞄准”大鸡蛋的位置而后按“位”排队即将得手之时,突然用一个小鸡蛋将其换‘‘位”,此公在众目睽睽之下,只好怏怏地舍大卵而取小卵也。“阴谋”败露,此事遂成笑柄。此一细节,我初初听来竟疑是真,还以为是虚构的“创作,呢。然言之者众,加之联系此公“节水三法”的现实表演,我终究还是信而不疑了。说实话,此类细节若不是生活本身“提供”,闭门造车是很难“编”出来的。由此而再次想到文艺创作与现实生活的关系。沙汀前辈有言:“故事好编,细节难找。”我想,若是有哪位作家,有兴趣写写中国的葛朗台,或当代的严监生,本文中提供的几个细节,或许能有一定的参考价值--因为它源于生活,原汁原味,又确是损公肥私、损人利己的悭吝者的典型细节,创作者只须顺手拈来,岂不省事呼?
宠猫之死
报载:某妇养一宠猫,爱之如亲子。然宠猫不司捕鼠之职,家中鼠患不断。妇购得鼠药,掺以肉食为饵置于室中,未料鼠竟狯(狡猾)而不食,宠猫则偷食之而致中毒身亡。妇大恸。这则“新闻”颇有趣,忍不住想对它议论一番。首先,“家有宠猫”而又“鼠患不断”,这本身就是一组矛盾,一组悖论。也可以说是一种讽刺,一个笑料。究其因,盖“宠猫不司捕鼠之职”,可叹宝贝猫猫因受宠而变‘‘质”,连捕鼠的天性也失掉了。也难怪,猫儿吃的是不劳而获的现成饭,又何须劳神费力,“亲自”捕鼠呢?--根子还是在一个宠字,归其咎,则在“某妇”。其次,对于以美味肉食为表象的毒饵,老鼠竟然避而远之,“狯而不食”,此足见当今之鼠辈,变得格外狡猾,它们对付人类的捕杀,已经颇有“经验”,所以未曾‘‘就范”--你有“政策”,它有“对策”,无疑增添了治鼠的难度。再其次,狯鼠不食毒饵,却有“憨猫”(宠猫)偷而食之,“顶替”老鼠饮鸠食毒勇赴黄泉。既为宠猫,猫碗中一定是鱼肉丰盈、美食不缺,然此猫却仍要贪嘴。由受宠而生懒、馋,由懒、馋而致贪、占--宠猫之悲剧,似有某种规律可循。最后是“某妇”痛失宠猫而“大恸”。虽其情可哀,但亦事出必然。
哀恸之余,不知她可曾反思--宠猫之中毒而死,诚为“猫之过”,有没有“人之过”呢?让我们从宠猫之死说开去,以猫、鼠的喻意为话题,或许能探知一些颇具社会意义的道理。先说鼠。鼠为人人痛恨之物,故有“老鼠过街,人人喊打”之说。两千年前的《诗经》中就有《硕鼠》一诗,将不劳而食的剥削者比作可憎可恶的大老鼠。唐朝曹邺的《官仓鼠》诗云:
“官仓老鼠大如斗,见人开仓亦不走,健儿无粮百姓饥,谁遣朝朝人君口?”更是将贪官污吏的丑恶嘴脸揭露无遗。当今世事,此类巨贪硕鼠、官仓鼠不仅并未绝迹,且仍有其不断滋生的土壤。在我们社会主义的这个“家”中,“鼠患”频仍乃是不争的事实。再说猫。世问以捕鼠为天职的良猫当是多数。但如前所述,那种不称职的“宠猫”也是普遍存在的。它们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早已失去了捕鼠的本能,只是尸位素餐、徒有猫名而已。
更有甚者,则如明末寓言集《物感》中描绘的“旷猫”。旷猫即玩忽职守的懒猫,连老鼠都知其秉性而攻其弱点--用美味食品“供奉”它“以钳其口”,它于是睁只眼闭只眼,“置群鼠不问”。清人褚人获《坚瓠集》中更有一篇《贪猫》,内中描写猫、鼠勾结,同食同寝,“和平共处”,关系“甚呢”。究其因,则鼠辈深知此猫之贪馋,故投其所好,“凡猫之所嗜,鼠必预储以遣(送)之。”贪猫“吃人口软”,便任其为所欲为。文中说这样的猫已经堕落为“鼠魁”。也就是说,“警官”受贿而变成了“匪首”,可以想见,欲治之何其难也!玩忽职守的“旷猫”也好,内外勾结的“贪猫”也好,往往都是从养尊处优的“宠猫”演变、堕落而来。所以,要治鼠,须先治猫,尤其要整治“猫队伍”中的懒、馋、贪、占之风,以及内外勾结之徒。其次要看到,由于硕鼠们愈来愈狡猾,“治鼠”的难度大为增加,必须巧施善策,“综合治理”,多方配合,方能奏效。同时要堵塞“制度”上的漏洞,发挥“法制”的威力。如果这一切都能做到,加上我们的猫们都勇敢如虎,素质良好,忠于职守,那么民间的鼠也好,“官仓鼠”也好,就都不敢猖獗,而只会闻风丧胆。若如此,我们社会中的“鼠患”当会大大减少。说到底还是那句老话:“不管白猫黑猫,能捉住老鼠的猫就是好猫。”
“小姐”的嬗变
“小姐”,本来是对年轻姑娘一种尊敬与礼貌的称呼,约定俗成而‘又习以为常。可是有一次我与同事到一座城市出差,入住某宾馆,当我们习惯地称呼女服务员为“小姐”时,她们却正色道:“我们这里的服务员,年龄小的可以叫小妹,年龄大的可以叫大姐,就是不兴叫‘小姐’。”再一深问,原来,此地“黄”风颇盛,卡拉0K厅有“坐台小姐”,按摩院有“三陪小姐”,桑拿浴室有“特别服务小姐”--都是些色情服务的角色。于是,正派朴实的宾馆服务员耻于与此类玷污了“名分”的“小姐”们“同流合污”,拒绝接受“小姐”的称谓,以示“划清界限”并证明自己的“清白”。其实“小姐”的称谓古已有之。据《辞源》,在宋元时一般指社会地位低微的女性,即官婢,后又专指年轻的女艺人。再后来,“小姐”则作为旧时未婚女子、尤其是官绅富家或书香门第未嫁少女的尊称。此称谓一直沿用到解放前夕。解放以后,随着地主、资本家的倒台,“小姐”便同“少爷”并列而被打入“另册”,成为贬义词,成为被批判、被否定、被改造的对象。及至“文革”极左年代,更把一些稍微讲究衣着时髦或略显娇气的年轻女性,统统称作“资产阶级娇小姐”而加以贬损,那“罪名”也是不轻的,往往让人避之如瘟疫,远之如寇仇。
这当然是对“小姐”本义的扭曲与亵渎。曾几何时,随着国内改革开放的时局变化,凡各类“盛事”都离不开面容姣好、身材苗条的小姐为之“点缀”,于是“小姐”从抽象的称谓到具象的“地位”都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
由“黑”变“红”,由“一落千丈”而“光彩照人”了。常见的,有各种盛会的礼仪小姐,各项选美的健美小姐,各类庆典的风采小姐,以及星级饭店的迎宾小姐,旅游景点的导游小姐,剪彩仪式的“托盘小姐”等等。甚至因集中选美而升格为“香港小姐”、“亚洲小姐”、“环球小姐”……“小姐”如此风光而又无处不在,套用《滕王阁序》的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真可谓“彩裙与杯盏齐飞,佳丽共庆典一色”。
小姐“红”极一时,乃为当代一绝。尔后,就出现了众所周知的复杂情况。国门的窗户打开了,八面来风,科学、民主、强国、富民之“风”诚然是主流,但也难免飞进一些苍蝇蚊子、污风秽气;加之旧时代的沉渣不时泛起,于是“三陪”、“坐台”、“按摩”等各类“小姐”应运而生。在那些“扫黄”未尽的角落,“小姐”的称谓已成了色相与淫邪的代名词,以至正派男人嗤之以鼻,避之唯恐不及;清白女子视为不齿,深恐清、浊莫辨。平心而论,即便是“三陪”之类丑恶现象,其产生的社会根源也是颇为复杂的;而那些“深渊”中的女性除极少数自甘堕落者外,其本身也是受害者。问题在于,有些地方竟然将“三陪小姐”等作为“招商引资”的手段,甚至向“三陪小姐”征税以变相承认其“合法”存在。如此种种,导致色情服务在某些角落泛滥成灾;而操此“职业”的“小姐族”则大有人在,且有发展成“行业化”的倾向,其对社会的危害以及对自身的戕害则是不可低估的。若欲根治,尚须全社会的艰苦努力,综合治理方能奏效。只要“三陪”等现象继续存在,“小姐”这个本来美好尊贵的称谓被蒙污染垢以至变质变味,就是难以回避的现实。由“小姐”的嬗变而引发的社会课题是值得我们深长思之的。一个普通的民间称谓,忽而高贵,忽而卑下;忽而尊荣,忽而耻辱;忽而褒扬,忽而贬损;忽而捧之如众星拱月,借以增“光”添“色”;忽而避之如洪水猛兽,耻与同“名”为“伍”……
何时能为之“正名”,使之恢复其正常的、名副其实的本来面目呢?我们只好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