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文好酬亦高
唐代文学家韩愈(768-824),字退之,河南河阳(今孟县)人,祖籍昌黎县(今辽宁义县),世称韩昌黎。韩愈晚年任吏部侍郎,又称韩吏部。谥日“文”,故又称韩文公。他的散文名列唐宋“八大家”之首,其诗亦佳。为文反对六朝以来的骈丽文风,与柳宗元同为古文运动的倡导者,主张文章要言之有物,且身体力行之,为后世留下了许多名篇佳作。其散文在继承先秦两汉古文的基础上,加以创新和发展,气势雄健,在当时名气颇大,对后世亦有很大影响。名气大当然文章稿酬也高。韩愈于元和十二年(817)随宰相裴度平定淮西叛乱之后,奉宪宗诏谕撰写了着名的《平淮西碑》。
笔力浑厚雄健,唐宪宗很满意,把石刻本赐给了韩宏,韩宏便送了五百匹绢给韩愈作为报酬。又有一次,韩愈给死去的王用写碑文颂辞,王用的儿子给韩愈送去了昂贵的鞍马和白玉带、黄金等物。韩的一位熟人刘义从中拿走了几斤金子,并说:“这是吹捧坟墓中的人而得到的报酬,不如送给我刘某人作寿礼更好。”韩愈没有阻止他。韩愈去世后,以《陋室铭》和“竹枝词”闻名于世的作家刘禹锡为他写的祭文中说,“一宇之价,辇金如山”,意思是说,你韩公一个字的价格,就能载运金钱堆积如山。
所谓“一字千金”,“字敌金山”,极言韩愈的文章好获酬也高。顺便提及的是,前面说到的那篇《平淮西碑》,虽然获酬甚高,却也惹出了麻烦。该文系受皇命作碑记功,旨在张扬唐皇声威,歌颂宪宗武功,表彰平藩诸臣;而于主帅裴度,颂词尤多。因此引起先人淮西擒获藩主的李想不满,通过其妻唐安公主向皇上讼诉碑文不实,宪宗只好诏令磨平韩碑,命翰林学士段文昌重撰碑文勒石刊刻。然韩、段二碑,其文采辞章才华殊异,差别颇大。北宋时苏轼曾作《临江小驿》诗云:“淮西功业冠吾唐,吏部文章日月光(注:韩愈又称“韩吏部”)。千载断碑人脍炙,不知世有段文昌。”苏东坡的褒韩贬段虽然尖刻,却是有眼光、有见地的行家之语。韩愈《平淮西碑》虽已成断碣残碑,但其文古朴酣畅淋漓,具雄健奔放之势,故终难湮灭其光芒而留传后世。这样看来,该文是完全值得起当初的“高酬”的,由此可见韩愈确是“才高八斗文无价”,时人酬以重金他是当之无愧的。
白居易重情轻财
唐代文学史上有“元白”之称,所指便是诗人元稹和自居易。元稹(779-831),字微之,河南河内(今属河南)人,唐穆宗时曾宫至宰相。他的诗流畅激越,擅长讽喻,时称“元和体”。
自居易(772-846)字乐天,祖籍山西太原,曾任翰林学士、刑部尚书。他的诗作多针砭时弊,反映民间疾苦,为时人争相传诵。“居易于文章精切,然最工诗……初与元稹酬咏,故号元白。”(《新唐书白居易传》)“元白”之称既代表了唐代文学史上一种诗才齐名、诗风相近的现象,又记录着这两位唐代诗人相互酬咏、交往密切的深笃情意。当时他俩的相互酬唱有三十韵、五十韵以至一百韵的,都被江南士人所传诵,流传至京师,间里巷陌普遍传唱,至为感人。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俩共同倡导并推进的新乐府运动。所谓新乐府,即是上续《诗经》和《汉乐府诗》中“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现实主义传统,以自拟新题的方式写作乐府诗。白居易是新乐府运动的领袖人物,元稹则为“副帅”。他们二人的亲密合作和诸多实践,不仅开一代诗风,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佳作,而且使他们的友谊成为文学史上的佳话。元稹比白居易早逝。他在生前就将题写墓碑之事托付给白居易。元稹死后,白居易怀着十分悲痛的心情撰写了一篇碑文以示悼念。对此,元稹的家人欲付给他相当丰厚的润笔费,包括车马、绫绢、银鞍、玉带等相当于“七十万之巨”的厚酬。
还同时送来他家的一批奴婢。元家坚持要送,白居易坚决不收,如此往返多次。自居易诚恳地说:“我和元微之乃生死之交,写碑文是朋友的临终托付,也是对交情最好的挚友的信任。我想起平日和微之的深厚交情,怎么能收下这些礼物和酬金呢?”最后由于元家执意要送,白居易只好将奴婢退还,将所送的巨额润笔费捐助给当时正待修建的香山寺,并作《修香山寺记》叙其始末,于文末特意说明:施舍给香山寺的这些财帛,其利益功德,应当归于元微之。通过这件事,可看出白居易对友情的看重;同时,一篇墓志碑文而以七十万为谢,亦可见唐人润笔之巨。此外,将奴婢作为“润笔”的一部分,见于记载的,尚属首次,亦堪称奇事也。
皇甫浞按字论价索高酬
皇甫浞(777-835),字持正,睦州新安(今浙江淳安)人,唐穆宗时进士,后官至工部郎中,曾从师韩愈,学习古文。他是一位个性独特的文人,自信而恃才傲物,嗜酒而喜欢酒后为文。他的文章奇僻隐奥,尤善碑文。就连当时的文坛领袖、大名鼎鼎的韩愈,在垂老病危之际也曾专门写信给他:“我死后能彰显我之生平而让我不至于随世湮灭者,非你(指皇甫浞)莫属啊!”皇甫浞遵其遗嘱,撰写了《韩文公墓志铭》和《韩愈神道碑》二文,受到世人的称道,韩愈的儿子曾给他送去丰厚的报酬。由此可见皇甫浞撰写碑文名气之大。当时流行的碑文主要是两大类。一类如前所述,是为死者撰写的墓碑或墓志铭;另一类是为新修佛寺或道观撰写的“功德碑”,这类文字一般都要请时贤名士、文章高手撰写,故润笔报酬亦高。当时皇甫浞供职于曾任宰相的裴度门下,当一名判官。裴度修福先寺,欲请人撰文为碑。其时自居易名气很大,裴度想请远在外地的白居易撰写《福先寺碑》文。皇甫浞听说此事,大为不满,认为裴度瞧不起他,于是递上辞呈耿直而言:
“裴公既然舍近而求远,只知道白居易而不相信我皇甫浞,那就让我从现在起就辞职吧!”裴度只好改变了主意,转而请他撰写碑文。皇甫浞叫人备了好酒,于畅饮酣醉之际,洋洋洒洒,挥笔立就。文成之后,裴度觉得满意,赠送他许多车马和绢帛作为润笔。没料到皇甫浞却嫌润笔太少,很气愤地说:“我是不轻易为人作碑的。这篇碑文总共三千字,我的文章应当按‘一字三缣’计酬,即一个字该值三匹细绢,为什么给我这么少的润笔?”裴度暗笑:“真是个旷达不羁的文人啊!”赶快陪着笑脸又增送了五千匹绸绢的润笔。这很有点像今天稿酬的“以(千)字计酬”法。而皇甫浞的“脾气”,与现时一些颇有个性和才气的作家按质论价、索要优酬何其相似乃尔!
雅士重名节,高酬难动心
虽然求人作文付给润笔酬劳已成惯例,获酬者亦属“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之列,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该得的钱物;然而,有一些文人却仍然在为别人作文、写碑之后,对请托者所赠财帛辞谢不受,体现了高人雅士的君子之风。唐时柳砒是知名的书法家,他不轻易取人钱财,而是常常“义务”为他人写碑文。他从御史大夫贬为泸州刺史时,东川节度使顾彦晖请他给自己书写“德政碑”碑文,并备以厚礼作为润笔。柳王对他说:“如果赠送给我财物作酬谢,我就不能答应你的请求。”顾彦晖只好免“礼”而称谢。还有一类文人,严守德行,讲究气节,不轻易下笔,尤其不肯违心地为他人撰写(或书写)谀颂之辞;哪怕你付给很高的润笔,不该写的,他就是坚决不写。唐人韦贯之,历仕唐德、顺、宪、穆宗四朝,官至宰相,以忠诚而“严身律下”着称。《旧唐书》称誉他“生平未尝馈遗,故家无羡(余)财”。裴均的儿子拿一万匹缣(细绢)作为润笔,请韦贯之为其父撰写墓志铭,韦贯之觉得裴均无德政可写,便断然拒绝道:“我宁肯饿死,也不会接受这样的润笔。堂堂韦某,岂能写这样的文章么!”唐穆宗时,萧俯任宰相。“俯居相位,孜孜正道,重慎名器”,且“趣尚简洁,不以声利自污”。(旧唐书《萧俯传》)当时的成德节度使王士真亡故后,穆宗下诏书,要萧俯作《神道碑》颂其功德。按当时惯例,奉诏作碑文将得到(润笔)厚赏。
萧俯上疏婉拒日:“王士真政绩平平,何况这篇文章将涉及到他的儿子,士真之子王承宗就不仅是平庸的问题,他子承父职后曾对朝廷有反叛行为,后因宪宗平定淮西之乱后,迫于朝廷威慑他才不得不归顺。如要我秉笔直书,则没法为他(父子俩)撰写溢美之辞。何况,文成之后,皇上会按惯例给我重金奖赏,我若拒绝,会违拗了皇上的好意;我若接受,则又有违我平生的志向。所以,此文我还是不写为好。”唐穆宗表示理解,于是取消了要他写《神道碑》的诏令。
蔡襄得欧阳修润笔
欧阳修(1007--1072),北宋政治家、文学家,字永叔,号醉翁,晚年号六一居士,吉州庐陵(今江西吉安)人,官至翰林学士、枢密副使。他是唐宋八大家之一,文章自然畅达,为世人所崇,史称“欧阳文忠公”。他在《归田录》中记载了他为书法家蔡襄付润笔的趣事。蔡襄(1012--1067)字君谟,兴化仙游(今属福建)人,官至端明殿学士,是与欧阳修同时代的着名书法家,为“宋四家’(苏轼、黄庭坚、米芾、蔡襄)之一。工楷、行、草书。正书端丽沉着,行书浑厚秀美,草书淳淡婉丽。欧阳修当时所作《集古录自序》,由蔡襄书写刻石,欧阳修感到很满意,称“其字尤精劲,为世所珍”。他想重重地酬谢蔡襄,但又想,作为朋友交情,送银钱蔡襄未必肯收,且难以免俗;他知道蔡襄有两大特长,一是工书法,二是善品茶,润笔最好能与此相关,既能投蔡襄之所好,又能脱俗,体现一定的品位。他便精心挑选了几件礼物作为润笔:一是书法家珍爱的鼠须笔,配上精制典雅的铜绿笔格;二是名贵的龙井茶,配上罐装的惠山泉。蔡襄得此润笔,开怀大笑,认为清高脱俗,典雅得体,又正中下怀,遂欣然受之。过了一个多月,有人送给欧阳修“清泉香饼”一筐。乍听好像是可食之物,其实不然。清泉是地名(产地);香饼是一种石炭,用以焚香,一饼之火,可终日不灭。“焚香读书”或“焚香泼墨”(写字)乃是文人一大雅趣。蔡襄听说欧阳公近得此物,十分羡慕,便惋叹道:“可惜香饼送迟了,使我的润笔少了这一种绝佳之物!”欧阳修听了暗暗好笑,觉得老朋友虽不爱钱,却对焚香、品茶、挥毫的“三宝”得其二(茶、笔)而缺其一(香饼)深为遗憾,实在“求全”得太过分,也“贪婪”得太有趣了。
司马光获“御批”稿酬
司马光(1019--1086),字君实,号迂叟,陕州夏县(今属山西)人,北宋着名政治家、史学家。他力辅四朝,官至宰相;政治上趋于保守,反对王安石变法,在史学上却是个卓有建树的创新开拓型人物。他一生中最重要的贡献,是主持撰写了编年体通史巨着《资治通鉴》,对中国史学的发展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司马光接受编史任务之后,蛰居洛阳达十九年之久。他和写作班子的助手们,孜孜不倦,夜以继日地埋头苦干。及至该书编成,他已齿发脱落,垂垂老矣,仅一年多之后便去世了。
《资治通鉴》全书共294卷,“博而要,简而周”地记载了十二个朝代、贯穿l362年兴衰治乱的史实。这一部煌煌巨着,与汉代司马迁所撰《史记》一起,堪称史界双璧,将永远辉耀于中华史坛。元丰七年(1084年)十一月,该书告竣之后,司马光向神宗皇帝上《进书表》,言“臣之精力,尽于此书”,呈请皇帝披阅省览。宋神宗不仅“钦赐”了书名,还亲自为该书作序。可惜神宗未能阅毕,于次年三月去世。哲宗皇帝继位之后,下达了《奖谕诏书》,赞誉司马光“博学多闻,贯穿今古,发挥缀缉,成一家之书,褒贬去取,有所据依”,还说是“省阅以还,良深嘉叹”!(“自从省阅以来,确实深为嘉许赞叹!”)其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在诏书的最后,宋哲宗特地亲自开列“润笔”奖项:“今赐卿银两、绢帛、对衣、腰带、鞍辔马”;还详细地开列了清单目录,嘱其“到库便可领取”。(“具如别录,至可领也”--见《奖谕诏书》。)这一笔数目不菲的金银财物,是“最高”上方从国库中专门拨出、对司马光和他的助手们十九年辛勤劳作所发给的“一次性”润笔奖赏,也可以称作“御批”稿酬。司马光编撰的《资治通鉴》这部史学着作是不朽的,他所付出的工作量和辛劳度也是空前的。据史载,为了抓紧时间,防止睡觉过头,他专门请人用圆木制了一个枕头,起名“警枕”,当睡觉翻身时圆木滚落于地,他便立刻惊醒起身,继续着书。司马光编书认真、细致,连书稿也誊写得工工整整,干干净净。他和助手们誊写的《通鉴》草稿在洛阳城堆满了两间房子,有人翻阅了其中数百卷,竞未发现一个潦草的字迹。可见他们用力之勤、功夫之深、费时之多。由是观之,“御批”稿酬虽然丰厚,然而司马光和他的助手们所付出的巨大的精神劳动以及《通鉴》的无可替代的史学价值,于这一笔“润笔”费,则是完全当之无愧的。苏东坡与“换羊书”
苏轼(1037-1101),字子瞻,号东坡居士,北宋蜀郡眉州(今四川眉山)人。官至翰林学士、礼部尚书、皇帝的“侍读”。后因讥议王安石新法,被贬为杭州通判。一生中多次遭贬,仕途不畅,然而却应了“文章憎命达”(杜甫语)之说,诗极妙境,文臻佳绝。他具有卓越的艺术天才,诗、词、文、赋、绘画、书法等方面,均有精湛的造诣,被公认为北宋文坛的领袖人物。在宋代书法界,苏东坡具有承先启后的地位,他前承唐风而又不拘成法,突破古人的樊篱,开创了风格独特的“苏体”,不管是平淡冲和、典雅秀润,还是雄奇跌宕、酣畅淋漓,都自有一种神韵贯串其中。所以,时人将东坡书法誉为“宋四家”苏、黄、米、蔡之首,“宋人之书,当以苏轼为第一”。(陆维钊《书法述要》)其作品倍受世人珍爱。但苏东坡生性潇洒,并不看重润笔钱财,而是常常兴之所至,即写即送。故时人说他“于书画亦精绝。故其简笔才落手,即为人藏去,有得其真迹者,重于珠玉。”(宋·王阚之《渑水燕谈录》)有个叫韩宗儒的文人,认识苏东坡,知道苏东坡的字是能换取钱财的。但他生性饕餮,很喜欢吃羊肉,便与苏东坡通信,每弄到一张有苏东坡笔迹的便函,便拿到殿帅姚麟许那儿换十几斤羊肉。对此事,苏东坡一时还蒙在鼓里。有一天,苏东坡的朋友兼弟子、“苏门四学士”之一的黄庭坚将此事讲给他听,并和他开玩笑说:“昔时有晋人王羲之以字换鹅,称‘换鹅书’,如今先生的字可以叫做‘换羊书’罗!”东坡听了不但没有生气,反而敞怀大笑。有一天,苏东坡在翰林院,奉旨撰写文稿,正忙得不可开交,韩宗儒则一日之内写了几封信来,想求东坡写一回函,而且让人在门外等着取回信。东坡暗忖:想必此人嘴馋了又没羊肉吃了。他生性幽默风趣,喜与人玩笑、戏谑,便笑着叫差役去打发来人:“请传我的话,本官今日断屠!”意思是本官今日没工夫写字,看来你今天没法拿到“换羊书”,羊肉是吃不成了!像韩宗儒这样的人,不识东坡墨宝“重于珠玉”的价值,却拿去换羊肉,一般人都会为之生气。但东坡却不然,在他眼中,“见天下无一不好人”(东坡对其弟苏辙语),故以宽阔的心胸,诙谐的语言对之,“点”到为止,却不以恶语伤人。由此可见苏东坡的大家风范以及性情中善良宽厚之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