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灯,你也知道我……我说了护耳?”他磕磕巴巴地说。
“知道,全村都知道的,全怪我爹,他不对,我和妈都说他了。”小灯说。又催促:“戴上吧!戴上吧。”
他想问是谁叫她送来的,她爹?她妈?还是小灯自己?可他没问。
“顺子大哥,你戴上,戴上。”
他把兔毛护耳还给小灯,说:“俺不要,留着吧。”
“不,不,给你,俺爹有围脖,俺和妈有围巾,你没有这些,天这么冷,耳朵露在外面,受不了。”小灯恳切地说。
他不知道怎样才好。
“你,你不肯原谅俺爹?是不是,顺子大哥?”小灯的笑脸变成哭脸。
“哦不,不是。”他说。
“不是你就戴上,戴上,试试暖和不暖和。”小灯又说。
他觉得鼻子酸酸的,想小灯这么亲和人,就戴上试试吧。都说在冬天一个半两重的护耳比一件三斤重的棉袄还管用。能是真的么?
他就把护耳戴到耳朵上。果然,立马就觉得很不一样,又软又暖,耳朵就像叫两只热乎乎的手给捂起来了。真是个好东西呀。
“顺子大哥,暖和不暖和呀?”小灯问。
“暖和哩。”他说。
小灯的小脸又笑成个红石榴。他摘下护耳,再次递给小灯。
小灯不接。
“送你哩,送你哩。”小灯转身跑了,边跑边回头看,一副取得胜利的样子。
“这个小灯。”他望着跑走的小灯在心里说。
望不见小灯后他重新把护耳戴上,耳朵和心里都暖暖的,他朝胡发家走去,刚迈出几步又停下脚,他觉得不妥,便把兔毛护耳摘下装进口袋里。
下午,胡庄的穷爷们开始动真格的了,用民兵连长胡起玉的话说叫“战斗打响了”。但战斗并不激烈,因为敌人没有抵抗,乖乖地听任发落,不到半个时辰,被斗争户的人口全被民兵押解到村西头的小学堂里。关了起来。
这边关了人,那边开始查抄财产,土地是没法搬动的,还有房屋。其他,所有能搬走的活物(家畜家禽)死物(农具、家具、粮食、衣裳、被褥等等)一律被搬运出去,登记造册,集中在村中间的祠堂里,只等批斗大会过后便开始分配。
一时间村子鸡飞狗跳像翻了个个。穷爷们笑逐颜开象是提前过了年。
胡顺心里也是欢欢的,穷人谁愿意总受穷啊,谁不盼望有好日子过呀。可他心里又是怅怅的。他知道是为什么。自己答应了“借”东西给他的那几家富户,给他们些关照。可自己没能做到,人抓了、家财抄了。他从心里觉得有些对不住。也许正是这种心理作怪,在这次斗争行动中,他没有积极起来,没参与抓人,只是干些搬东西牵牲口的事。
日头靠山的时候,斗争暂告一段落。胡起玉向民兵宣布,可以回家歇息了。但黑下得轮班站岗,看守关在学堂里的人和装在祠堂里的财物。
往家里走的当儿胡顺冷丁想起小灯。不是关乎兔毛护耳,是他想起界石村斗争会,民兵正在台上殴打一个财主时,财主一个有七八岁的男孩冲上台,要救他爹,从民兵手里争夺木棒,惹得民兵发怒,一阵乱棒打下,将一老一小一并打死。由此他想起小灯,暗暗为她担心。他没执行抓人任务,不晓得小灯此刻是关进学堂,还是留在家里。他想把这事弄清楚。学堂是去不得的,会惹人怀疑。那就到她家里去看看。他拐了弯,来到小灯家所在的前街,又走到小灯家门口,只见两扇大门已贴上了封条。他晓得小灯跟她爹妈一块被“扫地出门”了。
“完了,没好果子吃了。”他眼前又跳出在界石村看到血肉横飞的一幕。心里一悸一悸的。
再往家走时,他碰上了杀巴子胡有增,他冷丁问句:“你,你杀猪惧不惧呢?”胡有增被这没头没脑的话问怔了。反问道:“咋叫惧不惧?”他说:“就是怕不怕。”胡有增一下笑了,说:“胡顺你是咋的了,问杀猪的杀猪怕不怕?怕就不杀了?靠杀猪养家过日子啊。”胡顺还问:“到底怕不怕呢?”
胡有增说:“那就告诉你,开初害怕,杀多了心就不怕了。”胡顺问:“要是杀人怕不怕?”
胡有增瞪他一眼:“我不杀人。”胡顺追根问底:“要是叫你杀呢,你怕不怕?”胡有增想想说:“八成和杀猪一个理儿吧,开初害怕,杀多了心就硬了,就不害怕了。”胡顺问:“明个开斗争大会,你动手杀吗?”
“我动手杀?”
“工作队不是叫你准备棒子吗?”
“你怎么知道的?”
胡有增不吭声。
“你答应了?”
“没。我说我杀猪行杀人不行。”
“杨队长咋说?”
“他问谁行?我就胡说,我说杀牛的行,杀牛的能杀人。杨队长问我村里谁杀牛。我供出胡起超。”
“你干嘛挤兑胡起超。”
“他是个王八蛋。”
“杨队长咋说?”
“杨队长没再说啥,叫我替他找胡起超。”
“你找了?”
“嗯。杨队长这会儿正和那王八蛋谈哩。我就急急溜了。”
“……”胡顺不吱声了。
“咋问这个?是不是你想干?想多分东西?”胡有增问。
“……”
胡有增走了。胡顺没走。他在等胡起超。他想当面问问胡起超答没答应杨队长,要是答应了,就要求他对胡有言、胡有德、胡树召……这几个人手下留情,不要一棒子打死,留下条命。
天黑下了,还不见胡起超的影儿,他也冻得够受,就回家了。他想等明天一早去胡起超家说。
“胡顺……”
砰砰!
“胡顺……”
砰砰!
吆喝加敲门,把胡顺从睡梦中惊醒,他吓了一跳,愣怔着。心噗噗直跳。
“胡顺……”
砰砰!
“换岗了!”
“胡顺……”
砰砰!
“换岗了!”
呵,胡顺醒悟过来:轮到他上岗了。大冷天离开热被窝,心里一百个不情愿,可也不能违拗,他起身穿衣。心里升起那句老话:为人不当差,当差不自在。
妈也醒了。自从天冷,妈就把他从对面屋叫过来,图个热炕暖和。妈侧耳听听外面,风刮得劈里哗啦响,说:“顺子,把皮袄穿上吧,压风,皮帽、皮靴也都穿上。”
“不中,不中。”他这么说,心里却犹豫着。自从“借”来这些衣裳,他一直想穿上试试,看看到底暖和到哪里去。
“外面黝黑,谁也看不见,不怕,穿上。”妈是疼他。
他看看窗。不透亮。
“听妈的没错。”妈撺弄他。
其实他也在撺弄自己。穿上。穿上。
就穿上了。穿上后他感觉好像又回到了热被窝。
好东西就是好东西啊。他想。
出了门,外面伸手不见五指,一个熊瞎子似的黑影站在门口。
“口令!”
“解放!”
“你是谁?”
“胡起超。”
胡起超?胡顺眼直盯着黑影,好像要辨认真假似的。白天找没找到,黑下倒排了一班岗。真是巧得不行,倒可以和他好好谈谈了。他想。
还让胡顺感到欣慰的是,面对着面胡起超也没看清他的穿戴与往常有什么不同。他挺得意。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学堂外面,与站上班岗的民兵交接。交换过口令后,那民兵将学堂的钥匙递给胡顺,说传给末班岗,到时好把人押到会场。这时胡顺才晓得,他站的是倒数二班岗。同时也晓得,胡起超是带班的,统管看守学堂的他和看守祠堂的另一个民兵。
学堂在村头,无遮无挡,寒风冲着吹,像无数把刀子刺过来。
“操他个妈妈的!”胡起超骂道。边骂边跺脚。见胡起超这副惨样子,胡顺颇有几分得意,觉得听妈的话是听对了。他不由想起那句一亩地有个场一百岁有个娘的话。可不,有娘真好。
他在想怎么和胡起超谈。能不能谈拢。
“里面咋一点动静也没有啊。”胡起超边跳脚边望着前面的学堂说。胡顺也望望,黑夜里学堂像一个更黑的巨物躺在那儿,无声无息。胡顺对学堂是熟悉的,他曾在这里念过四年书。在他记事的时候,学堂是一幢破草屋。后来是胡有德出面,发动地多的人家捐钱盖新屋。他还记得盖房时的热闹情景,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没几天一拉溜新瓦房就落成了。第二年他就上学了。如今,当年出钱的主儿差不多全被关在里面了。真是人不长前后眼啊。要是那些人知道有今天,还会出钱么?世上的事真他妈胡乱八糟。
“这些主儿,死到临头了,还呼呼睡大觉呢。”胡起超说。又说:“牛,要杀它,头几天就不吃不喝不睡,哞哞地叫。人不及牛。”
“你说他们晓不晓得天亮了就要遭殃呢?”胡顺问。
“咋不晓得,四邻八疃,轮番的死人啊。”
胡顺眼前又现出他亲眼看见的恐怖场面。
“冻死人,冻死人。”胡起超嘟囔个不停。
“你你说,胡胡起超……”他牙齿打颤。
“啥个?”
“关关,起来这些人,够不够死……死罪呀。”他问。
“问这干啥?”
“我姥爷说他村的财主除了一个人其余都不够死罪。”他说。说过又后悔了,因为姥爷不让说出去。
“这咋说呢?说够就够说不够就不够。”
“这咋说?”
“就说牲畜,你说它们有没有罪?够不够死罪?可要杀就杀了。吃肉嘛。有罪就是肥。”
“没收了他们的地、房、牲口和财物,还不行?非得要人家的命。”
“你干嘛管这么多,也不是要你的命。”
“谁的命也是命。”
“别废话,我去礼堂那儿看看。你提高警惕,跑了人拿你是问。”胡起超说完要走。
“等等!”胡顺拦住。
“有啥事?”
“我听说工作队叫胡有增使棒子打人,他说他不行,说你行,你答应了没有?”
“你问这干啥?”胡起超反问道。
“想知道。”
“我答应了咋?”胡起超生硬地说。
“我,我是说……”胡顺一时真的不知该怎么说。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不吭声我就走了。”胡起超说着又跺起脚来。
“手……手,手下留情啊……”胡顺吞吞吐吐说。
“胡顺,你啥意思?说清楚。”胡起超警惕地问。
“我,我是说,别,别打死,留,留下条命,都上有老下有小……”
“关你屁事?他们是你的亲爹二大爷?”胡起超说。
“……”
“好好把守,我走了。”
“等等,你等等。”胡顺再次把他拦住。
“胡顺,你他妈的疯了是咋的?你说,到底要咋样?”胡起超火辣辣地。他不想在这多呆,想赶紧到祠堂那边去避风。
“他们,挺,挺可怜的……”胡顺说。
“你可怜他们,那好办,去打开锁,放他们跑,你想行善心,也就这么个办法了。”胡起超嘲讽地说。
“……”
胡起超赶紧开溜,怕胡顺继续缠磨他。
“狗日的胡起超,我,我操你八辈祖宗了!”胡顺在心里咒骂。
尔后胡顺就直挺挺地站着,脑袋木木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寒气往身上钻,特别是耳朵疼得厉害,刀割似的。他想起怀里揣着的那副兔毛护耳,赶紧摸出来戴上。心想,咋就把它忘了呢?
“顺子大哥--”
他吓了一跳,他听见有人在喊他。
“顺子大哥--”
呵,是小灯。他听出是小灯。他看看前面,没人,再转身看看后面,也没人。
他愣怔着。
“顺子大哥,救救俺呀!”他分明听到是小灯在向他呼救。
“……”
小灯咋啦!咋啦,有人要害她啦!
他眼前兀地现出在界石村看到的情景,那倒在血泊里的爷俩摇身一变成了胡有德和她闺女小灯。
“小灯,小灯!”他喊。他慌神了,不管不顾地向学堂大门口奔过去。
他开了锁,不管三七二十一。又推开两扇重重的门。
“小灯……”他喊,使劲喊。一门心思救小灯。“小灯啊……”
天放亮时,来接班的民兵发现“炸狱”,大惊失色,学堂的门大敞,关着的人全部跑光。惊惶中看见在学堂后面的山坡上迎风站着一个穿皮袄戴皮帽威风十足的人,怀里抱着一杆枪,换班民兵是个很有战斗经验的人,他断定那人是逃犯中的一个,在那里为逃跑的人担当“断后”。
他想都没想,举枪搂了火。
尔后对死人“验明正身”,才认清是胡顺。
大约在开春的时候,一伙从敌占区城里窜出来的还乡团,直扑胡庄一带村庄进行复仇。只一个夜晚,便杀害了各村几十名土改工作队队员、村干部和土改积极分子。其状惨不忍睹。这就是当地有名的三二二惨案。幸免于难的只有一个村子,那就是胡庄。据后来抓到的还乡团分子交代:当时还乡团血洗了界石村欲直扑胡庄,这时胡有德、胡有言几个胡庄出去的人出面阻止了。就这样。
这一幕过去。后来的胡庄自是随着历史的河流不断地流淌,于漫长的岁月里虽经过了许许多多灾祸和劫难,但那里的人却始终睦邻友好,相安无事,没有凶险的事情发生,没有人“非正常死亡”。平平和和,说到这一点大家不约而同会提到一个人,那就是胡顺。